语 六 (第2/2页)
墨雨挠了挠头,随后转过身对晴雪笑道:“到时你自然知道了。”说罢,又朝前迈开了脚步。晴雪听后,只能无奈撇了撇嘴,与青莲一同跟上。三人用了约莫半个时辰到达了新卫驻地,此时的军营一片嘈杂,充斥着新兵们的吵嚷声。阳怀若今日在城头的一番话,无疑将这群少年刚刚平息的怒火再次点燃,在这种气氛下,这群涉世尚浅的新兵们畅所欲言,将自己内心的愤慨尽情宣泄。墨雨沉默地穿过人群,没有丝毫参与这些谈论的意向,新卫们见到墨雨的身影后自觉地列队,静候墨雨接下来的命令。
面对着面前的晚辈们,墨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不想将新卫们的热情浇灭,但他亦不想对自己的部下们有所隐瞒。与新兵们不同,墨雨参加过许多极其惨烈的战役,他清楚这些动辄指点江山的少年们根本不了解战场究竟为何物。他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列队在面前的部下们说道:“我不想对你们有所隐瞒,从今往后,我们要走的是一条十分艰险的路,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没有亲临战场的体验,所以我现在会告知你们战场究竟为何物。”
“无论你是修炼了几十年的灵羽,或是身居万人之上的将领,在战场之上,生死不过一瞬间的事。任何人被刀剑劈中要害都会死,被弩箭射中要害也会死。有人认为只要灵法修炼到极致,便不会为刀兵所伤,”说话间,墨雨已走到了梓承光的面前,随即抓起他的右手腕举起。“我见过修炼土灵二十余年的人,用手臂挡住了劈来的斧钺。他聚集的灵群虽无法被砍碎,但他手臂的骨头却因承受不住冲击,在这里生生地断成两截,皮肉虽还连着,但骨头早已弯折下来,我亲眼看见那人的断骨刺穿了他手臂的皮肉向外翻出,”说罢,墨雨敲了敲梓承光小臂中间部位,继续说道:“那一战过后,再没人能医好他的手臂,他也从此心灰意冷,不久之后便死在了另一场无名的战役之中。”
“我见过统领五千人马的将领,在敌军冲锋之时,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被冷箭射穿了喉咙,埋葬他的遗体时,我们只能看见他咽喉处血肉模糊的窟窿。我见过灵羽卫的教头前一刻还笑着激励部下,下一刻头颅便被狼牙棒敲碎,他的鲜血与脑浆洒满一地,眼珠迸裂,整个脑袋仿佛一摊烂泥黏在地上。我见过无数不知姓名的士卒撤退不及遭到围攻,被人一刀刀地剁成肉酱,再没人能分辨出他们的样貌,也再没人能拼出他们完整的身躯,无人掩埋他们的残躯,只能任凭一坨坨碎肉被野兽啃食殆尽。”
“这些,不过是战场上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无论是万人之上的统帅,还是默默无闻的士卒,在战场之上皆如蝼蚁,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踏作齑粉。一场仗过后,死伤者往往十之有三,而一旦沦为战败的一方,全军覆没也不罕见。对于新兵而言则更为甚之,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伤亡普遍高于五成,这还仅是对于胜方而言。至于败军,连老兵都活不下来,更没有新兵能残存的道理。”
墨雨稍作停顿,扫了一眼新兵,他方才的话虽短,但仍给了这群未经世事的新军们不小的震撼,有些胆小的人早已面露怯色,其余的人虽故作镇定,但墨雨十分清楚,这些新兵的心里都是忐忑万分。虽然这些新卫们并非出身显赫,但家里大都有些生意,日子过得并不拮据。绝大多数人连杀猪的场面都未曾见过,更不要提血雨腥风的战场。墨雨十分清楚方才的三言两语定会让很多人的心里打退堂鼓,但是他更清楚此举是必要的,至少对于他的部下们而言十分重要。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若有人现在想放弃灵羽卫的身份,我即刻放行,并且我保证,就此退出的人绝对不会遭受任何的非难。”
“因为此后我们面对的将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我无法承诺让所有人都活下来,所以我必须将战场的真相尽数告知于你们,我不想你们在如此年轻之时就不明不白地送死。”
听了墨雨的话,许多新兵已萌生退意。一个时辰前,他们在城楼之下义愤填膺,恨不得三日之内便攻进紫微宫,北上驱逐荒戎。然而听过墨雨的一番话后,这些未经风雨的少年们着实被泼了一盆凉水。许多人在脑中描绘出墨雨所讲的画面过后,竟止不住地打颤。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人敢在此时说要退出,一是因为不甘心,毕竟许多人修炼灵法为的就是能成为灵羽卫,光宗耀祖。虽然往后做的是造反的行当,但至少在这些少年心里,阳怀若远比在紫微城里的星公们和国主有威信,只要阳怀若还认可他们,他们便足以为之自豪。其二则是因为新兵们仍有忌惮,即便方才墨雨对他们许诺不会追究,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船,所有人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有人在此刻退缩,就算墨雨不会难为他们,也难保日后不被阳怀若借机收拾。基于此两点,新兵们皆立在原地,既不作声,也无举动。
墨雨见新兵们噤若寒蝉,立刻明白了他们心中尚有顾忌,正欲开口,忽见梓承光出列,快步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行礼。在一旁的林延见状,想上前劝阻,却被身边的杨潇拉住。梓承光在地上跪了片刻后,开口说道:“在下有话要说,望指挥准许。”
墨雨轻轻点头,应道:“你尽管说,我不会为难你。”
梓承光抬头看了看墨雨,随机环视了周围的新兵,接着说道:“在下出身木匠世家,祖祖辈辈皆靠木工手艺吃饭,若无意外,我此时应继承了祖上的手艺,在东湖郡城里做一个无名的木匠。不曾想受上天眷顾,生来便得了灵力,爹娘因此断定我未来能光宗耀祖,便给我起名‘承光’二字。”
“爹娘凑了几年的积蓄,终于在我九岁那年送我去了灵塾学习灵法。可惜我天资不足,虽刻苦修炼七年,仍是进步缓慢。这次灵羽新兵选拔我虽是前五名,但我的修灵时间比多数人长了足足两年有余,更何况我又是新兵里最年长的一个。这样算来,两年之后我便会被许多人赶超,过上五年,我或许就只是一名可有可无的灵羽了。”说到此处,梓承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而后继续说道:“在下从前认为,成为了灵羽之后,这辈子便有了着落,能安稳地娶妻生子,给爹娘养老送终。不曾想到局势会变成今日这样,也不曾想到此后面对的是如此艰险的路。爹娘只有我这个独子,我若日后命丧沙场,便再无人为他们尽孝。我没什么志向,这辈子本就图个安逸,至于立下战功,封侯拜将之事,更是不敢妄想。也正因如此,在下也并不愿将性命白白葬送。”说到此处,梓承光忽然将头深深地低下,墨雨沉默地走到了他的身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
“不知指挥能否容许如此懦弱的在下,继续做你的部下?”
梓承光突如其来的话,让墨雨有些措不及防,他怔怔地望着这个跪在地上的老实忠厚的少年,自他八岁那年正式被选为灵羽以来,已经历过太多的权谋洗礼,尽管如此,他却依然无法看透眼前这个晚辈内心的想法,毕竟这转折太过突然,他一时之间无法辨明出梓承光话中的条理。
“如今时局动荡,在下清楚即便阳帅不起兵,乱世亦无可避免。乱世之中,有人想着救黎民于水火,有人想着浑水摸鱼,趁乱起家。而平庸如在下,却只想着能得一隅安稳之处苟且而生,虽有些许本事,心心念念的依旧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但即便如此,此时此刻,在下依旧甘愿跟随指挥。在下虽与指挥相处时日不多,但在下深知指挥是诚心待我们,怕我们一时脑热白白送了性命,否则也不会在此时要我等退出灵羽卫。指挥的好意,承光铭记在心。在下虽怕死,亦愿将自身性命交给指挥任凭差遣。不知指挥是否愿意接纳我这般卑微胆怯之人。”说罢,梓承光昂首直视墨雨,他的面色因过度紧张显得苍白,却依旧无法遮掩他眼神中的坚定。
墨雨看着跪在面前的梓承光,一时语塞。从他第一眼见到这个晚辈时,他便大致猜出承光的身世与经历,他也清楚,承光比其余新兵背负的东西要更重,在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少女壮怀激烈时,梓承光心里惦念的是家里的收成如何,自己参军后拿到的饷钱要攒多久才能给爹娘买得起一块地,给自己搭一个新房,娶一个与他年纪相当,忠厚老实的女子。但他依旧站了出来,不光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亦是为了稳定军心。比起那些没吃过什么苦头,却整天将“舍身报国,救济斯民”等字眼挂在嘴边的新兵们,此刻的承光充分地诠释了何为“勇气”。
梓承光的一番话将新兵们刚被墨雨冰冻的热血重新唤起,墨雨能切实地感受到方才弥漫在人群中的压抑氛围已逐渐散去。他拉起承光,令他归队,而后对众人大声讲道:“想退出灵羽卫者,立即出列。”
墨雨面前的新兵们依旧纹丝不动,与方才不同的是,墨雨从这些晚辈的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方才的犹豫不决,他们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坚定。见新卫们不为所动,墨雨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面对着眼前的两百多名新卫,深深地鞠躬。新兵们被墨雨吓了一跳,纷纷跪下回礼。良久,墨雨才直起身,说道:“你们是我见过最有勇气的新兵,能做你们的指挥,是我三生有幸。”说罢,他便让新兵们解散,回营休整。
见新兵们都回营过后,青莲凑到了墨雨身边,微笑着说道:“方才听你对新兵们训话,我还以为要吓走不少人,不曾想到这种局面下还会有人站出来稳定军心。你莫非算到了这点,才敢让说出刚刚那番话?”
墨雨微微一愣,随后无奈地答道:“我哪有那个本事,若不是承光稳住了新兵们,我定是进退维谷。”
“若是真的有人要退出,你打算如何向父亲交代?”晴雪问道。
墨雨思索了片刻,答道:“先生会明白的。战场之上,但凡有一人畏战,那种情绪便会传染给他人。若不告诉新兵们战场的真相,无论如何训练,他们打的第一仗定会如雪崩一般溃败,到时葬送的就不止他们的性命了。况且,我也实在不忍让他们在毫不知情时送死。”
晴雪听了墨雨的答复,神色稍显讶异,墨雨看穿了她的心思,笑叹道:“你在困惑为何像我这样草菅人命的人会有如此想法,是吗?”晴雪连忙摇头,“我才没那么想,你不要乱猜别人的心思。”
墨雨不顾晴雪的反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见过太多白白送命的士兵们,我只是不想这些孩子在这么年轻时便暴尸荒野。他们......”话到一半,晴雪上前一步打断了他:“不会的!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我们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青莲也上前拍了拍墨雨的肩,说道:“正如晴雪所言,先生为了此次起义筹谋已久,定不会断送新兵们的性命,他们还是往后重要的战力呢。你总不会信不过先生吧?”
墨雨轻轻摇了摇头,未作答复,只是告知二人下午去他房内商讨事宜后便离开了,晴雪与青莲也回房休息去了。
转眼间已是夜晚,墨雨与晴雪和青莲谈论了许久,刚将他们送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忽然间,他听到背后的门开了,但他没有回头,毕竟这个时间会进他屋内的人就只有一个。那人没有作声,径直走到墨雨身后,墨雨忽然感觉一对纤弱的臂膀环住了他的脖颈,他轻声问道:“怎么了?”,随即睁开眼看了看靠在自己右侧的素儿的脸庞。
素儿莞尔一笑,答道:“没什么,见你最近你忙于事务,好不容易有个空闲,我来看看你都不行?”说罢,装出一副埋怨的面孔。“这几日的确杂事有些多,是我疏忽了。”墨雨的语气中带着少许的内疚。素儿没有回应,只是松开了双手,忽然一把拉开了墨雨系在脑后的头绳,墨雨的长发瞬间散落下来。他有些惊讶,正想发问时,只听素儿缓缓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阳帅的将领了,总是这样披散着头发可不成样子,我帮你束发。”
墨雨听后,笑言道:“就算你现在帮我理好了,我睡觉时不也是要把头发披散下来。”
“我给你理好了,你就不许把发髻解开。”素儿一边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理顺墨雨的头发。墨雨听后,无奈地笑笑,而后闭上眼享受着半晌安宁。不到半刻钟,素儿帮墨雨扎好了发髻,她将摆在一旁的铜镜放置在墨雨的面前,轻轻拍了拍他。墨雨睁开眼,一时间竟觉得铜镜中自己的模样有些陌生。之前在紫微城时,由于瑶光家的特殊性,他很少在外露面,更何况很多时候处理的都是一些无法见光的事,他从小时起便对自己的装束并不在意。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次盛典,他几乎没有工整地束过一次发。素儿看了看镜中自己的成果,有些意犹未尽,忙拉着墨雨起身面向她,又端详了一遍,笑着说道:“你看,这才像个样子。”
墨雨轻轻点头以作回应,正想调侃素儿时,却突然被素儿紧紧抱住。墨雨能感受到素儿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他轻声问道:“害怕了?”
素儿沉默少时,而后细声回答:“我好怕。”
墨雨伸出手将素儿的脸轻轻埋进自己的胸口,在她耳边安抚道:“别怕,无论怎样,我定能护你周全。”
“那你呢?”
“傻丫头,我若出事,又怎能保得了你?”
二人就这样站了片刻,素儿才轻轻推开墨雨,她的脸颊上映着一层薄薄的红晕,额前的发丝稍显散乱,墨雨看着她这副样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正当他出神之时,猝不及防地,素儿将双唇轻轻地贴在他的面颊上,墨雨被素儿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呆呆地在原地立了半晌。等他清醒之时,素儿已经跑出门去了。
这一夜,墨雨做了一个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