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簪记 第72节 (第2/2页)
小柳应了,往外走,有些担心地回头看夏贵妃。夏贵妃重又看向窗外,神情似笑非笑,似是决断又似有一丝悲哀。
凌欣焦急地等着京城的回信,当信使终于来到,给了她一个小包时,她就急不可待站在当地打开,不及看里面的东西,赶快拆开信封读信。匆匆一读后,知道勇王柴瑞和贺云鸿和好了,而且北上攻打卧牛堡的军事行动看来能成,才放了心。
按照信中说,今年冬天朝廷能发兵,该挡住北朝,她一下就少了许多紧迫感!勇王去南方也是应该的,他要是想扩军,一定要离开天子脚下,找个偏远的地域,才能使劲招兵。这么看来,朝廷已经着手御敌,她可以专心她的事情,不用操心京城那边了。
她四周看了看,找了个石块坐下,细细又读了一遍。隐约里,她觉得信中带着种脉脉含情的温存,可再次读过,又觉得都是文言中的套话和礼貌。想到蒋旭图是个幕僚,平时一定帮着勇王礼贤下士,前一封信就夸了自己睿智什么的,对自己很尊重,姿态放得那么低,现在言语如此和蔼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她拿起包中的半块墨,不用放到鼻下,就能闻到一股墨香,又看看与来信一样的白帛,可以想象对方一时匆忙,就将手边的东西打了一个小包给自己,不像是专门去买来给自己的。凌欣告诉自己别多想。
邹县令派来的工匠们成了工地的工头们,他们指导着兵士们碎石和冶炼,凌欣觉得自己其实可以离开了,可是她又想看看第一批黄金到底能有多少,何况说好等着韩长庚来接,就还是留了下来。只是她现在需要干的事情不多,每天就是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偶尔说说自己的看法。邹县令强迫她收下了四个丫鬟,从吃饭到洗衣,她都有人帮忙了,让凌欣觉得很奢侈,所以凌欣没等到晚上,下午就回到屋中,给京城的“兄长”写回信。
凌欣刚开始研磨,一个丫鬟就过来,替凌欣砚上墨了,嘴里说:“哎呀小姐,您要写信哪!”这里的女孩子没有几个识字的,见凌欣要写信都特别钦佩的样子。夏草懒得在屋子里伺候,天天在外面跑。
凌欣展开白帛,丫鬟更惊讶了:“哎呀!这是多贵重的绢子呀!”凌欣也叹气,听蒋旭图的意思,上次的信纸大概传到京城就损坏了,让勇王看不上眼。她此时也没有别的纸,只好在白帛上落笔。
凌欣就着丫鬟的话语写道:“兄长好,这么好的绢子,让我落笔胆战心惊。我身边的丫鬟直说贵重,若是她识字,看得出我的字体丑陋,大概会更觉我是在糟蹋东西,真是不好意思。知道木头兄弟和贝三郎和好,我真的非常高兴,多谢你从中斡旋,了却我一大桩心事!贝老爷子能争取下北上的可能,此乃他对国家的一大贡献!这一年非常可贵!日后若能解困,请木头兄弟一定不要忘了贝家今日的所作所为。”让他们日后别打架了。
想到信中问她要去哪里,还说她战时不必来京城,凌欣接着写:“兄长不必挂牵我,此地一出首矿,我就会回山寨。到了风云盛会之际,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我与弟弟会领全家前往京城。请转告木头兄弟,姐会踩着七彩祥云而来,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大胆前行,放手一搏,别让姐姐失望!”
凌欣写得哈哈笑,旁边的丫鬟也笑:“小姐在笑什么?”凌欣说:“吹牛呗!给我的弟弟打打气!”
看看一片白帛只用了上面两行,凌欣写道:“本来我准备就写到这里,可是这白帛还剩了一大块,心觉不该浪费,只好再写几句。兄长在信中也许是客气,对我多加夸奖,可实际上,我对自己的为人最没有自信。”
凌欣叹了口气,觉得蒋旭图说自己什么胸怀宽厚之类的话,要赶快纠正一下。“我其实不能算是个善良的人,无法真的待人以诚。只是因为我有机会看到了私欲能毁灭人的灵魂,才不得不时刻告诫自己要多做好事。如果没有这层信念,我就是个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人。”前世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人?
凌欣已经反省过自己,写得很顺手:“有人说,人必须降服自己的怒气,才能有所成就。怨是龙,恨是虎,真正有大智慧的人,能降龙伏虎,完全掌握住自己的情绪,我离此境界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兄长知道,我会发脾气,会火冒三丈。这种心地,实在难说宽厚,请兄长千万不要误会了我的品性,让我徒增羞愧。”
见白帛写了一半,凌欣结尾:“兄长如果想来看看落霞峰春天,只等日后京城事了,我随时都会陪兄长前来。但是我觉得此地最为美丽的时候,与季节无关,是傍晚落霞时分,难怪人们称此地为落霞峰:夕阳落下时,许是山石中的矿物反射了余晖,孤峰上辉映万千金光,与晚霞并艳。我无法尽述其美,愿哪日兄长来了,有机会亲赏其瑰丽。我突然发现,用了这墨,满室飘香,很可能这墨比白帛都贵,我不费白帛,却费了墨,真是顾此失彼,我就不再多写了,顺祝兄长夏安,问木头兄弟好,欣笔。”
凌欣笑着折了白帛,她写得随意了些,但是她觉得对方不会介意的。她过去给山寨写信的时候,多是谈事情,比如要及时做果酱,过冬要注意鸡仔的保暖……从来没有写过什么风景心情,更没有剖析过自己的为人。山寨那边都是她认识的人,她怎么也无法对杜轩说“我其实不是个善良的人”,那杜轩该怎么办?信还是不信?信的话,日后还会听她的吗?不信的话,她费这劲儿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上次为了说服勇王,狠狠地自我批评了一番,结果这位幕僚非但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反而对她说了好话,她觉得很舒服。蒋旭图一定是个特别随和的人!在语气间,他像是在鼓励着自己畅所欲言。就是谈不上有情,她也能感到对方把她当成了朋友一般,跟她聊了些个人的见解和感受。凌欣觉得回应一下也没什么,只是咱们一开始就要把自己的为人说清楚,无需遮着掩着,这样日后的言谈就可以随心所欲!反正我说了我脾气不好了。
许多次,在飞机上,凌欣座位旁的人,如果聊起来,许是以为一下飞机,谁都不会再见到谁,变得很诚实,甚至会告诉她一些很隐私的事情。比如“我其实不爱我的老公,但是没法离婚。”比如“我烦死我老婆了”,比如“我的老板是个小人”……
人是需要倾诉的,凌欣即使知道也不愿承认,她实际正感孤独。
第56章 释怀
天气转热,夏季到了。
云山寨每年与夏人以粮换马,就是冬天给粮食,夏天去领马驹。两方没什么契约,一句话,几个手势,这些年一直管用。从六月到八月,经常会有人将马匹送到云山脚下的云山寨马场。
马场是依山圈出来的一片草地,栅栏外就是更广阔的草场。
梁成骑着马追着一匹红色光背野马猛跑,那匹红色野马左右改变方向,梁成操纵着手里的缰绳紧追不放。周围站着一群云山寨的青年和几个夏人,唿哨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笑声和喊声。原来这匹野马是夏人带来的,可临入栅栏,却被他们放了,说要让汉人自己空手抓了,才说明汉人配得上这马。
梁成八岁上山,九岁就开始骑马,现在也有十来年了,他天性喜动,又练武,动作协调性好,自觉骑术超群,听了这话,不服输,骑了自己的马就去追。夏人围了远处,不让野马跑远,可也没人帮着梁成轰赶野马。梁成追逐了半个时辰,将红马遛得速度慢下来,突然从自己马上站起,飞扑向红马背上,红马躲闪不及,被梁成抓住鬃毛骑上了背。野马大怒,疯了一般狂跳。梁成知道它跳得越厉害,就会越快地消耗体力,所以也不抵抗,只紧抓住鬃毛,运了气紧夹着马背,任红马长嘶飞奔,释放野性,他稳贴不落。
红马跑得一身大汗,终于慢了下来,小步碎跑,梁成揪着它的发鬃将它带向栅栏的开门处。到门前,野马又开始挣扎,一个后撩腿,把梁成甩得凌空飞起,人们一片惊呼,却见梁成双脚稳稳落地,双手还抓着马鬃,摔跤般地将马头带着马身扭翻在地,一只胳膊按住马脖子,另一只手从绑腿处拔出一只匕首,将刀刃在马眼睛前一晃,白亮亮的光芒闪烁,马惊得僵住了。梁成手起刀落,三下两下,将马鬃剃去了一长绺。然后他将匕首插回小腿处,放开马头站了起来。红马也一个打滚站起,长嘶一声,梁成拍了拍它的颈子,马鬃纷纷落地,红马又嘶叫了一声,竟然踏着碎步,自己走入了栅栏门,看着算是被驯服了。
围观的人们一阵欢呼,云山寨的小伙子们跑过来,对梁成又拍又打,表示祝贺和赞赏,几个夏人也走过来,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说:“云山玉郎,厉害!”
梁成虽然在汉人里长得不算清秀,可是如果和这些面目粗犷的夏人比较起来,那简直算是细皮嫩肉了。梁成呵呵一笑,手一抹脸,他手上的泥土搀和了脸上的汗水,将脸抹成了个大花脸,人们又大笑起来,在哄笑里,一只手拿着一方白色手巾递向梁成,梁成顺手接了过来,刚擦了把脸,突然意识到周围一片寂静,梁成一愣,见山寨的青年人和几个夏人都看着一个身材稍矮的夏人。而那个人的手还半伸在空中,脸上黑乎乎的,一双眼睛带了些蓝色,却正直愣愣地看着梁成。梁成看看手里变黑了的手巾,一下将手巾扔回给那个矮个子夏人的手中,笑着说:“你擦擦你自己的脸吧!还给我?你比我还脏呢!”
那个夏人接了浸着梁成汗水的手巾,在鼻子处闻了一下,然后塞入了箭袖里。
梁成惊了,觉得自己被调戏了一般,瞪着那个人问:“你是谁呀?!”
“我叫延宁。”嗓音清脆,一听就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梁成的眼睛都圆了:“你是女的?!”
延宁点头:“当然!我是女的。”
梁成急了:“手巾给我!”
延宁说:“不给,那是我的!”
梁成说:“可是我擦汗用了!给我!”
延宁说:“不给,我喜欢你的味儿!”
汉人们全傻了,夏人却哈哈笑起来,梁成脸色涨红,转身到一边牵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就往马场里骑。
延宁在他后面喊:“我明天给你带三十匹马来!”
梁成不回头,延宁接着喊:“五十匹!”
众人开始笑,有人上马随着梁成离开,梁成骑远了,听见延宁的喊声隐约传来:“一百匹,都给你呀……”似是带了哭声。
梁成被弄得心烦,都不在马场过夜,下了马,一口气跑回了山寨。跟着他回来的人对大家讲了这事,梁成就被众人无情地调笑了:“寨主!卖了吧!一百匹马呢!”“寨主!人家喜欢啊!”“寨主!咱们山寨就靠着你了……”
梁成大喊:“我打死你们!”追着去打人,小伙子们撒丫子跑开,整个山寨一片闹腾。
虽然梁成有些恼,可是临睡前,又想起那个声音中的哭腔,次日起来,犹犹豫豫的,到了下午,还是下了山,去马场了。
梁成到马场外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暮色里,草地上像是有一层淡淡的雾气。
梁成才接近昨日马场的栅栏门,就有一匹马飞速跑来,来人的头发梳成许多发辫,飞扬在脑后,她的马到了梁成马前举蹄嘶鸣,被嘞着凭着后蹄转了个圈儿,她飞身从马上跳下,牵着马走到了梁成面前。
梁成看去,却是个少女。她一身夏人的服装,麦色的面庞,一双眼睛如秋水般明亮,瞳仁泛了些蓝色,双眉黑秀细长,嘴唇红润,如花朵般翘起。她似乎含着泪笑着看梁成:“我等了你一天了!你怎么才来?我带马来了……”
梁成打断她的话,问道:“你昨天后来喊我的时候,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