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扑火 (第2/2页)
“得了吧,还恶战,花家蛇房哪个当家?月家朔房哪个灭门?别说这俩嘎杂子,百濮虫农全站齐了都不够她的虫王一口吞。”
“那毒妇当虫祖?痴心妄想!头一样,使花家的神殛却不归宗;再一样,用月家的姓氏却杀宗亲,你真当十二兽都绝户了吗?”
“哈哈哈哈,啸山君姓氏哪头关咱这些族谱没名的什么事啊,就是乐呵乐呵,既都已改名换姓,就休再为各家多言了。”
“兄长说的在理,我糊涂了,在这给先贤弟道个不是。”
“二哥客气,小弟亦有不周,忘记您是朔房出身,虽说我老家当真绝户,也实在多有冒犯了。”
“都哪跟哪啊,虫农的是非几时轮到你们这帮男人明白了?不赌别的,你几个谁能瞧出来此二人哪边先毙命呀?”
“太对了,可不草鬼婆子最明白,姐姐快快地给咱们上一课吧,你选定哪边我定押另边相陪。”
“怎么的啊?你今儿是不想竖着出门了?这么跟三姐说话我这做妹妹的可不乐意,不服咱也练练。”
“哈哈哈哈,都别生气都别动怒,老夫贪个大掺和几句,这俩把式半斤八两具是稀松,赌他们都不如玩蟋蟀,我前天可刚得了两条上谱的将军,择日不如撞日,都来我家,尝尝你们嫂子家传的炸酱面。”
“唉,这么一说倒是妹妹莽撞,他俩死不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差点为两只臭虫伤了和气,丫头,快给三老四少赔礼。”
“这哪一道啊,咱不过是与你三姐俚戏,妹妹千万不必当真,哥们我一会顺路取来蛐蛐,兄长府上你我还得好好斗斗。”
“哈哈哈哈,要斗要斗,老夫给这过笼结完账咱就走,话说回来这桑妪也是的,厮杀在眼前都不管上一管。”
“谁好意思让您掏钱啊,今晚既要叨扰,小弟我……”
这些人里不乏数代前就已逃到执明定居的,什么虫王什么王皿见都未曾见过,外行也属实只能看个热闹,可再说瞧门道的内行,桑妪还当真睡着了?哪能啊,老不死的此时正咧着歪嘴,使指节连敲两下棺盖,石棺里的萤火芝已不知怎的掉在棺上。只见那瞎婆子伸出又弯又尖的指甲,挖下一枚灵芝,带着芝血送入口中。
今儿这一出戏可是真够似曾相识,往回百载,那场死斗跟眼前是一模一样,不,下手还要更狠,毕竟那可不是什么会些个花架子就能活命的太平年月。是在他妈哪来着,想起来了,关外汤岗子上的留画楼,少年时我还只会杀人的买卖,那碍事的二杆子却是保镖。
风雪漫卷,庭院左右露天温泉热雾升腾,两三惨叫惊夜,只见霞纹的明障子被个咬刀男子由内撞碎,碧血飞溅,洒落寒冬,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外伤。随之出奇的地方来了,男子收刀抹脸,再一起身竟已变成了位目若萤火的少女,那姑娘原地一筋斗翻上树梢,碾碎把虫子直接按进露肠的刀伤,转而大笑,“看清没,我得手了!小子,你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啊,跟姐姐说两句好听的,趁咱高兴没准还能开恩和你逛劝业场。”
乱作一团的房中,传来几声“皇上——”,脚踏悲嚎,一位须发皆是丹红的少年,两指夹着把鳝尾尖刀缓步走出缘侧。刚冒胡茬的脸颊被人从嘴角到耳根划开了道口子,皮开肉绽,但他却好似知也不知,只顾低头细看刀上血迹,“浊血,你是春家人,当年杀我父母的就是春家人,今日断我财路的又是春家人。”
“秋家的,你我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打一生下来就是在义庄,从没见过爹娘长什么模样,世族里那些事你跟我可说不着。”话至此处姑娘已展开鳞翅,刀伤在碧血的燃烧中渐渐愈和,“自是我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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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道,也好意奉劝你一句,别当国贼,当心以后落得个遗臭万年。”
“国贼?”少年闻言抬刀指向身后,挺起蜂般的触角仰面问道,“我想保他一命便成了国贼?如此说来,那合着您才是真英雄啊,弄死这一个姓叶赫纳兰的,就吓得天下再没哪个王孙贵戚敢争着去东北当傀儡了,真够外场!”
“别跟我油嘴滑舌!你接下这趟活儿不就是收了阴阳寮的钱?还有什么可强词夺理的,不然敢情儿原来您还是个包衣奴才啊?净朝都亡了还惦记鞍前马后地尽忠呢。”
“我给阴阳寮当狗?不能够!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没什么了,雇我的乃为净朝遗老,没准就他亲爹也说不准。倒是你这半桶水,怎就咬定是钦天监找你来杀他的,顶着大义便不犯王法了吗?”
“万岁!死的不是万岁,万岁在哪?”和室内一声哭喊,二人这才如梦惊醒,忽然发觉过来今儿这出不过是场好戏,你我原本就皆为弃子。虫农都有夜眼,只见被割了喉、躺在地上的那“皇上”早已不是方始容表,脸上一层尺蠖虫蠕动散去,露出张太监的脸。
“舌压螟蛉,作以速肖之法,能变成被放蜾蠃蛊之人的身形面貌。我是这样用的啊,怎会……”树梢上姑娘一时完全僵住,瞠目结舌到嘴里的虫都飞了出来。
“唇藏蜾蠃,施以类我之术,能使中螟蛉蛊之人化为自己的形貌。你放蛊之前,他就已中蛊。”热雾后少年竟是目呲欲裂,无处伸张的翻搅愤怒以鲜血喷出。
“可是候家后的裢襟?他在会馆找我护保客镖出关,说此为净朝遗老最后一点忠心。又怎样与你说的?”寒风呛肺,脸颊伤口冻结凝实。
鹅毛大雪中,那男人赤膊斜靠太师椅,肩搭唱戏的官衣,脑袋歪戴着顶圆翅纱帽,两边帽翅随风乱颤。头似抬不抬,眼似睁不睁,满身酒气,看都没看来者是谁,心气全在可耳朵边上。“听真楚了,咱赏你个锦绣前程,办得好名利双收,从今往后响当当的人物字号。办不好,也就再无需劳心名利了。你也知道,这时节此等好事不多,办仔细些。”只见那,好匏器,葫芦青翠,犹似挂藤未摘;再玩赏,俊鸣虫,梨片碧绿,仿若整玉雕成。有了这声叫儿,外边的尘寰就再和他没半点关系,什么都不值一提。
“他告诉我行刺就是为国效力,钱皆由钦天监所出。耍我们就像逗罐里的蛐蛐一样,这都是为了什么?”北风砭骨,白气随着长叹呼出。
“移天换日。你就半点没怀疑过,买凶之人既能放蛊,又为何不直接毒杀他?再有,你怕是不知道苦寒边域外罗刹、野叉皆是早已对蒙古、满洲垂涎已久,这末代君王的幌子,就数他们更想抢去挂上一挂。我们厮杀这一场的起因,此时只怕已被押到冻土了。”秋家少年开始感到刀痕的辛楚,思忖着是否要杀光身后之人止痛。
“裢襟,我誓屠你全家!”春家姑娘攥住牛耳尖刀,纵身跃入漆黑的雪夜,蛾翼扑扇,飞向那条赴火一般的路。
负责此事的阴阳少属闻声赶来,叫骂着“马鹿野郎”,结印拔出鞘中打刀,眼看就要召来式神。迎风凝望的少年挑起垂在指尖的鳝尾尖刀,回手击出,转瞬刺穿了那阴阳师的喉咙。
哐哐啷啷,货架子摔倒喽,高矮胖瘦瓶坛瓮罐似雨打般坠地,瓷片陶块药酒茶叶白的黑的红的绿的一时都摔成了花,顶梁的木柜眼看就要砸下来,二人距离拉远,所见略同断定机不可失,手里兵刃抖棱开了,竖打一条线、横扫一大片,随叩齿与口哨之声发出毒蛊,喧扰里,这边蛾子振翅,那边蝎子扬尾,非是得把对方打躺下,稳稳按在股掌之间才痛快。
“够了!”但听一声咆哮,桑妪从口中抻出了柄红拂云帚,反手一卷即朝二人狠狠抽去,拧成股绳似的拂尘转眼将具石棺打为齑粉,这下川渝义庄的满屋尘埃才算得个落定。
也就在这等待落定的片刻,几个爱踅摸的闲人注意到了那柜架后久不见天日的墙上,竟兀然挂着幅戎装女将的画像,看斗牛赐服多半是作于世界战争后,勒马的姑娘单手持铳直对屋内众人,横眉冷眼,甚是耀武扬威——慢,细看脸型,这画上之人竟是年轻的桑妪!落款处隐约还能辩识出“翳翁、戎女、惠存”数字,显然,乃是指尖蘸血所书。
川渝义庄里,具是鸦雀无声。
桑妪竟还曾从过军?被她用铳指着而后画下这幕的人是谁?或说那人是为挖苦她才故意画了这些?一幅画既不想再见为何不直接烧干净,偏偏还就挂在正对柜台的方向?虫农们有一个算一个皆是七窍心思,立即了然此事绝不可再问。
春恨曲虽是同样了然,此时却已没心思琢磨那些,皆因他方他分明目睹桐蝎将尾钩扎进了秋新词后颈,此时她却没半点中毒迹象,甚至还在浅笑。按说王皿可绝无此效用,世族皆知天下唯虫王百毒不侵,可就连我这未彻底降伏的都枉费,那女人身上究竟还有什么蹊跷?
“你这不粗手笨脚的伙计怎敢如此冒失!上个药竟碰到了两柜货架,你眉毛下那俩窟窿是出气用的吗?”春恨曲为从速收场再做打算,赶忙对着秋新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怪罪,这节骨眼,谁先说话谁有理啊。
“都怪小人毛手毛脚,行事莽撞,这可吓坏了客官您吧?”秋新词心里气得连翻八百个白眼,道了声算你小子行,可显得自己长嘴是吧……
也就在下一刻,闪电掷落,瞬间将义庄内外照得亮如白昼,轰鸣的雷声中,只见秋新词映在墙上的影子显然是颠倒的,头在下脚在上,肢体动作虽与本人无异,颜色却异常浅淡,已近灰白。春恨曲赶在第二声雷前近身细看,随即发现另有条深黑的蛇影紧缠在她体内,张牙狠咬更嗓咽喉。
“壳虫。”雷声未退,春恨曲已抬手掐住秋新词的脸颊,她自然张口就骂,舌尖却伸出即分开了叉。原来如此,难怪蝎毒不敌蛇毒,这虫眼看就快要抢占了王皿,半瓶醋,你夺虫王竟是为求自救吗?
“你找死!”
“我死不死两说,你却还不知自己三日内就要变成条蛇了!”
“那可不正趁了你的心意?装腔作势。”
“这场争斗皆你所起,我身怀虫王遇虫农求救又岂能置之不理?你打一开始就把我看作……”
“我还能如何,我早已是穷途末路了。”秋新词相视春恨曲,积压的疲倦一时尽数涌现,红了眼眶,不知可与谁说的委屈差点就要竹筒倒豆子,连编瞎话也编不完全了,“小的命苦,从小被那花家蛊婆被种入此蛇,其后远走他乡,藏身义庄也是具为了探寻行家里手求活命啊!义士,您自是侠骨柔肠,定不会对我这弱女子见死不救吧?”
请君入瓮,差点忘了你是什么本性。但你还真以为我会怕个快吹灯的半瓶醋?不过某家若是作壁上观,王皿必被蛊虫所占,那时杀蛇可杀她好下手多了。话说回来,这女人已是怎样都难逃一死吗?怎成想我竟沦落到为报仇欺杀无辜,此等行径,又与春残晓何异?
——类我——
什么声音!听得这句耳语春恨曲不禁骤然颤栗,谁在脑中说话?难道我已中了……
“撑得住吗?”秋新词看眼前人这都快哆嗦成一个了,赶紧上前将他扶住,心想我这好不容易才要钓上钩,你可千万别死在桑妪的火坑里啊。
“不妨事。”春恨曲沉吟着推开秋新词的手,更是心乱如麻,脸上连半点人色都没有了,“明日巳时我自会到你投宿的客店,我就住在云贵会馆,今夜若有变动你就来找我。”走一步看一步,至少不能让她死在别人手里。
当务之急,这执明城中可又有谁能解开花家的蛇蛊?
春恨曲注视着支在石棺边的斗笠,耳边再次回响起十万大山的雨声,那场已半年未停歇的雨,直教把人血浇得凉透。寒噤着,自己淋在雨中,乔装改扮作滇南客商,牵驴子驮来几埕桐油,意图以此混进僮寨,却未想连同众多心怀鬼胎者,一并被猱家师公领族人堵在了栈道上,背靠万丈悬崖,垂首即可见怒涛翻滚的不尽浊浪。
峭壁边,斗笠下,那女人使扁担挑着两筐竹筒,脊梁挺直,不见半分低眉。对峙的僮人们厉声喝骂,吓得一众虫农皆退,却唯她不动。风哭着曳起江水倾倒于重山,使栈道古旧的木桩晃了再晃。唯有这段摇摇欲坠的天险可通往僮寨,也唯有穿过僮寨方才能进入蛇碛。据传言,蛇碛中已有虫王现世。
十数个壮如水牛的后生立在那瘦似猕猿的师公左右,皆雕题凿齿,手拎滴落雨水的尖刀,只待玃爪老者敲响身前那面比磨盘还大的蛙饰铜鼓,即会一拥而上,将世仇的月家族人大卸八块。
“大荒雷?百越竟还遗有这等刑器,真是头回见识。”
“这不是杂种该来的地方,滚。”猱家师公眼皮都没抬,唾痰一样朝她吐出口猩红的槟榔渣子。
“此言晚辈就听不懂了,依血脉来看,倒您这老不死的才是猳国和人配出来的杂种吧?”她撂下扁担,从一竹筒中倒出半瓢蛇血,饮了口又道,“还披着身畜牲毛,就敢站起来学人叫唤,知道过个词叫沐猴而冠吗?”
铜鼓声震仿若响雷,炸裂在面朝师公的每人脑中,栈道上真来做买卖的客商登时颅骨震碎,逐一暴毙坠崖,转眼只剩几个虫农捂着耳朵不住哆嗦,遍体炁卦紊乱,七窍血流不止。
冲上来的僮人们却全然不受影响,反倒在鼓声下更是舍生忘死,抡起刀就向着那女人脖颈砍去,也几乎就在同时,藤筐上自竹筒游出数不清的仔蛇,随着蛊主吹草叶的指令,一齐迎面窜起,射穿钻透了众后生的四肢五脏,于或站或倒的尸体上留下的无数空洞。
抡刀僮人里距满地骨肉最近的一个,叫声娘扔了兵刃就跑,肉眼可见,仔蛇们竟伴随着尸体正不断长大,皆嘶嘶吐信竖起脊梁。
“哈哈,哈哈哈哈,”接下来她居然咧开血红的嘴笑了,针锋相对的死斗中,那大笑不止的女人睥睨扫过群敌,一条张牙足可吞牛的铁蟒于她周身浮现,“凭你那句杂种,我就该把这寨中的人都杀干净,用他们的骨髓,洗你脏我耳朵的罪过。”
话音落,栈道上除了蛇吐信子已再无半点声响,个个都快哆嗦到站不住了,那猱家师公回头看了眼他们,啐骂着扔开铜鼓,低身即准备挥爪割开她的喉咙,“捡起刀,跟我上,老子今天看谁敢临阵脱逃!”
“送死的事,吓唬谁也没用,更何况你们的命已经没了。”她伸指抵住头顶铁蟒的下颔,似是还在仰头享受大雨,“虽说动手更快,但在这方水土,人为虫而争斗的景象,我实在已经看到恶心了。银蛇出蛰,必引众鳞虫趁弱夺食,锡蚺侵扰你寨已久,让路,我便捕了它。”
鳞甲刮山之声,近在咫尺!众人转头看向玃爪老者,却已唯有铜鼓仍在,铁蟒口衔老猿游上峭壁,张牙抛入怒涛,锡蚺举首吞下。
“一个数,我要听到回答。”那女人笑够了,皱起眉来。
当又听说她的事,其在烟瘴已被称为啸山君,降伏银蛇仅用不到两年,闻所未闻,百濮世族皆因她再度提起“虫祖”,那名号可追溯至两千年前首位虫农,为所有虫王命名之人。
花铃三响。“谁成想,土窟房竟还能出这等后生,春到底也胜秋一筹。”风吹开窗,灯笼下春恨曲离去,斗笠拿起,秋新词也随之辞别。记起适间的话,桑妪摇头笑了几声,且说,“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