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年(下)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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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在熹微晨光中缓缓驶入站台。
下了火车,走出车站,华林打量着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但年年不同,都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了。
进村的车子经过乡镇,乡镇上一处荒地已经建筑起了新的农贸市场,华林的心微微一动,先在农贸市场下了车。
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一处卖夹克衫的摊位,华林选中了一件正要询问老板价格,却惊讶于老板他曾见过。
“旧农贸那个店子给儿媳妇管了,这是新的,还没什么生意,适合我这种年纪大的。”
“小伙子,你是丽妹子的儿子吧?”
“是的。”
“哎哟丽妹子经常来我店,这几年见得少了。你这娃娃长高了不少哇,还长得这么漂亮,丽妹子有福气啊!”
“就挑这个?男式的看不看啦?你给自己也买一件,帮我带带生意啦!”
“不了不了。”华林把钱递给她,拿过了塑料袋。
夹克衫装在红色塑料袋里,拎起来有点重。
老板望着华林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哎哟好几年都不见了,小伙子人不错,还知道给娘买东西,这孝顺哩……”
拎着东西扛着行李,华林走到小镇最热闹的路口,这里有许多人在等车。
街车却不是那么好等的,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才总算来了一辆,没有人下车,要上车的人呼啦一下全往上冲,街车上坐的坐站的站,都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华林的身后是一个老奶奶,手颤颤巍巍地提着菜篮子,菜篮子受人群的挤压,里面的菜差点儿就掉出来了,华林抢到一个位置,把位置让给了她。
街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华林对往事的回忆又浮现了起来。
小的时候,他总是记得妈妈的模样,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在屋后洗菜烧水,她很漂亮,但是岁月无情地在她的脸上雕蚀着风月的影子,最后连妈妈自己,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那时候他刚刚记事不久,妈妈三天两头地带着他来小镇上的农贸市场,挑水果,买蔬菜,华林提着小篮子,紧紧地跟在妈妈身后,妈妈也会时不时的回头看看,自己的宝贝儿子有没有好好跟着自己。
那时候,妈妈总会去菜场旁边的服装店瞧瞧,但只是在那看看衣服,看着那些漂亮的时髦的衣服,妈妈的眼里是发着光的。
那时候,爸爸还在外面赚钱养家,当他知道妈妈去服装店总是只看不买时,年后的那个大夜他给妈妈准备了厚厚的羽绒服。
穿着庞大厚实的衣服,妈妈笑了,华林很少看见妈妈这么开心的笑,从那一刻,他很希望妈妈可以像这样多笑笑。
妈妈也是温柔的,华林渐渐长大,总会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星星为什么很亮,公鸡为什么打鸣,有一些妈妈能解释,有一些妈妈解释不了的,就会告诉他他以后去上学他就会明白的。
华林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妈妈给他讲故事,要他背古诗,教他算术题,后来华林上一年级的时候,还被老师说天赋异禀。
回想那段时光,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他只能体会自己的世界,却体会不了妈妈的世界,他只是偶尔有点孤独,因为没有父亲的陪伴,他显得有点特别。
“我们不和你玩,因为你好像没有爸爸。”
“为什么别人都有,就你没有?”
“……”
华林的爸爸是村里最早一批进城务工的,当时的很多大人都还不理解。直到打工热渐渐蔓延到他们那个村子,华林才能渐渐摆脱这种孤独带来的伤害。
但好景不长,在他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妈妈一直躲在屋里哭,华林很惊慌,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后来邻居告诉他,爸爸沾染了赌博,正外出避债。
妈妈好像一下苍老了十岁,她依旧带着华林在身边,不像孩子透漏一点儿世间的残忍真相,一直默默地坚守着这个家。
可幸的是,赌博的债终于还完了,爸爸回来了,一家人终于能够团聚了,那时,华林初中毕业。
关于华林是否上高中的问题,成了夫妻俩争斗的开端。
妈妈坚持让华林上高中,爸爸坚持让华林外出打工,补贴因还债元气大耗的家。
几年未归,爸爸已性情大变,自私,冷血,麻木是华林对他最后的形容,因为他险些对妈妈施以拳脚,华林最后顺从父亲,但远离了父亲的打工地,去广州谋生活。
原以为放弃读书开始打工能够让家里风平浪静,却发现家里在他不在的时候风波四起。
爸爸搞起了外遇。
女人是几年前找的,却一年比一年嚣张。前年挑明了关系,大年三十把爸爸约出去,爸爸好几个晚上不回家,去年直接找上妈妈说要他们离婚。
爸爸对妈妈的态度越来越冰冷,对情人的态度越来越纵容。
妈妈的脸上已经很少有表情,华林觉得,妈妈逐渐在抛弃这个家,她以前为这个家而活,现在只为他而活了。
去年回广州的时候,他问妈妈,回来想让我给你带什么礼物。
搁在往年,妈妈的脸上会洋溢出幸福的笑容,她的梦想和心愿,全部都刻在漂亮的橱窗里,即使她不说,华林也都知道。
而妈妈只说了一句,你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连妈妈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小女孩了,婚姻啊,你到底给女人带来了什么。
爸爸心不在家的这些年,母子俩的相处时光,是华林心底最珍贵的回忆。
他知道从小到大是母亲一直陪伴他,他发誓要对母亲好,让她开开心心,永远做一个小女孩。
他可以不认父亲,他可以把自己打工赚来的钱都给他去还债,他知道他最近又在赌博,他可以这样一直拿钱供着他直到他离世。他只要母亲幸福。
他曾向母亲提过,劝他们离婚。
母亲摇摇头,拒绝了。村里的人不会理解法律赋予离婚的意义,就像村里这代人以前的很多代人不理解一夫一妻的意义一样。
“妈妈,我带你走,我们一起去广州,不在这里,不就可以了吗?”
母亲还是摇摇头。华林知道了,这是血缘关系存在最该死的地方。母亲有她的亲人,她的娘家,她的兄弟姐妹,她们都不会理解的。
拘禁她的不止有世俗,还有她的心,她曾经的亲情,她现在的亲戚。
而她唯一的、清楚她处境却无能为力的儿子,只能在旁边默默地心疼。
他不逼母亲了,他由着她来,只是他还记得她的梦想,他每年都给她带新衣服。
只有新衣服到她手上,穿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才会笑一会儿。但是华林清楚,这样简简单单地笑一会儿,可能是她与活着之间唯一的牵绊。
街车抵达了村庄,华林走在大道上,终于回家了。
只需要走一点点路,只需要在前面那个路口拐个弯,就能见到妈妈了。
提着行李的手止不住的在颤抖。
家门口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息,门前几乎成了一片雪地,雪地上空落落的白色,没有脚印,也没有人扫雪。
华林觉得有点不对劲,勤快的妈妈在过年之时总是忙前忙后,脚不沾地,就算忙到没有时间扫雪,也会留有在雪地上走过的痕迹。
他冲进了里屋。
父亲正从偏房走出来,见到华林,有点惊慌和讶异。
“呀,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暴雪使火车延期,他们应该不知道消息,以为今年华林不会回家了。
见到他,华林没有太多的喜悦,从他身后略过便要往偏房走,嘴里只喊:“我妈呢?”
华林的父亲答不上来,吞吞吐吐之际,听到了华林的怒吼。
“你是谁?你算什么东西,从屋子里滚出去!”
坐在偏房里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年轻女人。
她正在屋里烤着火,华林一来他们便四目相对,不用多言语,华林立刻知道了她是什么身份。
年轻女人显然被吓到了,但在语言上喋喋不休,咄咄逼人,“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吼我?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就是你老子和前妻生的崽种,还敢凶我??!!”
父亲赶忙拉着华林,把他和女人扯开了一段距离。
“华林,把啤酒瓶子放下!”
“这么久没见了,是敢打老子了是不是?!”
“今天过年,大家安安生生的,行不行?”
女人听了华林父亲的话,别扭地背对他们坐下,华林父亲把华林拉到一边,准备让他接受这一切。
“我妈呢?”华林还是那句话,他对眼前的一切愤怒之极,对父亲在情人和儿子面前的立场失望透顶。
“你妈呢,昨天晚上说什么也不和我们待在一起,就自己翻山去你外婆家了,这一点呢,华林,你可真像你妈……”
“少废话,她什么时候来的,还是她一直待在这里?”
“没有,没有,她今年说想跟我们一起过年,可是你妈性子倔,跟她处不来……”
“性子倔?处不来!您可真会给您自己找说辞!小三都威胁到家门口了,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女的都觉得丢人吧!你是不是还觉得你没错,你是不是还委屈啊!”
“华林,有你这么和老子说话的吗?亏老子辛辛苦苦供你长大,给你吃穿……”
“少来,陪我的是妈,不是你。”华林眼神冰冷,长腿一跃,夺门就走。
“混小子!你去哪,你去哪!”
“去找我妈,这不是我家。”
“混蛋东西,到底要老子怎么跟你讲,就他妈安心在这跟老子过年,哪都不许去!”
华林冷笑一声,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衣裳还是去年的老款式,没有了往年他在母亲旁边的风光,“爸爸,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混蛋!王八蛋!畜生!给老子回来!”
上山的路不好走,雪给山铺上了厚厚的装饰,是装饰也像陷阱,稍不注意就踩了个空。
华林小心地走着,时不时看看对面山脚下外婆家的方向。
其实妈妈嫁的不远,从夫家到娘家,只需翻过一座山就行。
但是妈妈也嫁得很远,现在村里通了路,从夫家到娘家,要走过长长绕山而行的路。
除非是很愤怒,或许是很无助,不然妈妈不会想要夜晚翻山回外婆家。
我的妈妈,在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走到一个林子里,华林听到了一声吆喝。
一抬头,是童年的好友,现在做了山里的猎户。
“华林!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嗯。”
“你这上哪去啊,这么着急?”
“回家去。”
猎户心中疑惑他的家明明不在他要去的方向,但生意人的精明让人没有说出口。
“你这是上哪去。”华林见他一直与自己同路,便闲扯了一句。
“哦。我去收前天散的捕兽网,就这林子啊,三天两头有点新鲜玩意。”
“我到了,华林,你先去吧,雪滑,注意安全啊!”
“我先走了!”猎户钻进林子去收他的捕兽网,华林的脚步更加快了。
只走到林子的尽头,一溜烟儿的功夫,便看到一条长长的下坡山路,走下去,便是外婆家了。
华林刚没下脚两步,便听到猎户的一阵惊呼。
“啊!这……华林!”
华林循声而去,穿过茂密草丛,只见猎户站在山峭壁的一端,正一脸震惊地往山下看。
纵深的山涧处,岩壁生长出的大枝杈上,一个人拦腰卡在树枝里,成笔直悬挂,看不到脸,只看出黑色的毛发,身穿红色外套,袖口还有棕色花纹。
华林认得那件衣服,因为那是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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