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2/2页)
“伯父——伯母,大家好。”一叫到士申,婉姿心里激起一阵寒颤。
“都坐下吧。”彭太太道。
士申对着这个女子浅浅一笑,好像没看出什么端倪,随后,大家沉浸在一片山珍海味里……
时间在其乐融融的空气里逐渐流逝,婉姿由此越发显得轻松自在,越发放得开了。这么久了,彭老爷根本没认出自己是百乐门的婉姿,正当她放松之际,一场急骤的暴风雨气息正缓缓地向她袭来。这时,士申不经意间发现了婉姿项上那颗被衣领遮掩的镶嵌着无数小钻的蓝宝石项链。此刻他深深地怔诧住了,他骤然想起了他的生意伙伴在百乐门的情景,这下,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缓缓站起来,屏息了几秒钟,脸上的肌肉僵住了,很快便恢复了自然,用一种是几乎是漠然的声调说道:“黄小姐。”
婉姿那张燃烧着眩惑的小脸是令人心折的,她带着三分惊疑和七分惶秫,一阵寒彻冰冷的空气向她迎了过来。
“黄小姐,你脖子上的那条钻石项链是从哪来的?”士申的声音冷峻而深邃。
此刻婉姿的身体仿佛被重重狙击了一下,脑子里一片蒙热与混沌,那一阵阵红潮奔窜在了身体的每个角落。她心跳、她颤栗,她竭力屏住呼吸,更不敢轻易说一个字了。彭家上上下下的视线都投向了曼丽项上的那根条蓝宝石项链,士申带着威严性审判似的语气问道:
“黄小姐,你这条钻石项链哪来的?”
“爸,是我送的!”康文当机立断道。
“你送的?你在哪买的?”
“伯父……”她的声音是颤栗的、抖索的,她像只受伤的小鸟,倦溢着满满的畏惧与无助。
“这条项链,是我的一个生意伙伴从英国带回来的,名叫达格玛项链。这副项链是最早是由丹麦王宫的珠宝匠为王室婚礼而制作的,当年是由亚历山德拉皇后佩戴,上面一共镶嵌了两千颗钻石和一百多颗珍珠。上面还有一块木头碎片,是来自于十字架碎片,但不怎么看见。亚历山德拉皇后去世后,我那位伙伴去珠宝匠那里买了两副下来,一副给了自己的妻子,另外一副,送给了他在百乐门特别喜欢的舞小姐。这条项链原本繁琐复杂,可是下面的十字架可以拆卸,这款项链,上海是没有的。”
婉姿那一副冷汗涔涔、自惭形秽的模样,她,喉咙发干,四肢瘫软,胸口灼剧地起伏着……舞女的身份被彭老爷当场揭穿了,士申带着责备、带着不满道:
“怎么样啊,我说的都对吗?”
婉姿顿时脸色惨白,心灵奔腾抗议着,整个人浑身像浸在水潭里。她呼吸急促而颤抖,她无力挣扎,无力否认,康文的话,又回响在了耳畔,“如果被认出来,就矢口否认。”哦,如今被现实打败得体无完肤,一切的一切已不能言语。一时之间,不能抑制自己的羞愤与自惭形秽,泪,就不由自主地滚落了下来,她没有去擦拭它,她张大着双眼,闪着盈光,带着悲哀,带着委屈,带着许许多多难言的苦楚。
剩下的只是一片惊愕、茫然,和一片天旋地转,康文极力护道:“爸,不是的,她不是什么婉姿。”
“你们两个还想联合起来欺骗我?”士申一腔怒火,终于爆发,他扔掉了手中的烟斗,脸上燃烧着耻辱与愤懑。
婉姿的泪滴早已洗净了脸上淡淡的脂粉,透过朦胧的泪雾,她显得更楚楚可人了。她垂下头,自惭形秽地说:“对不起,彭老爷,对不起。”她的声音是更咽的、低沉而压抑的。
彭太太浑身掠过一阵痉挛,她的脸色益形苍白了,额上的青筋在跳动,她的手指抓紧了沙发的扶手,手背上的血管凸了起来。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紧接着颤微微、抖索索的声音从她齿缝中迸出来:“什么?你——你真是舞小姐啊?”
士申眉峰上的结放开了,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这表情缓和了他面部僵直的肌肉,使他看起来和煦而慈祥。他轻描淡写地道:
“你千不该万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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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了一条我所认识的项链。”
忽然,婉姿只觉得身子一沉,哦,她无地自容。若柳见此景,纵然她已五内俱焚,却忍不住大笑起来,她冷笑着!她嘲笑着!她笑康文爱的女人居然是个舞女,她笑婆婆满意的“儿媳妇儿”竟是百乐门的女人。她有着前所未有的胜利感,她总算把这个“玉面狐狸”的那份虚伪的纯洁给摧折了。她仍旧一味地沉浸在翻天覆地自我沉醉的精神世界,完全陷在一个令人不解的领域里。她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已经麻木了,她笑得喘息换气不过来,讽刺道:“爸,妈,你们,居然——康文喜欢的女人居然是舞小姐!”话音刚落,她又接着捧腹大笑。
婉姿心里蓦然涌上一阵怨气和委屈,一时间嘴唇颤抖,面色苍白,她努力呼吸,她那被泪水浸透的眼睛更雾了,一串泪珠悄悄地停滞在了嘴角,在嘴角边徐徐地颤动。她自觉颜面难存,本能地跑了出去,康文一追而上。
“若柳,不许再笑!”士申那压抑的、恼怒的低吼,这是头一次,士申对儿媳一句重话。
若柳嘴边仍保留着一抹轻蔑的、傲冷的笑意,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敲进了她的灵魂深处。婉姿心里落下千般沉挚的凄楚,气急败坏地跑到杨柳依依的河畔,晚霞正绚烂地散布开来,迅速地向山谷中沉落,那萧拓、削瘦的影子沐浴在薄暮时分里,有种特殊的孤独与凄凉。原本计划好的一切,被这无声的休止给打破。是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自己曾经是舞女的事实。她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曾有的梦和已被击碎的梦都在水面回旋。对于彭公馆,对于名分,对于梦想,最后还是只能空对一弯冷月,空对一帘花雨。这里留下了落寞与苦楚,彭家!彭家!再也回不去了。
康文紧跟其后,痛心地叫道:“曼丽!”
落日染映在她的眉间眼底,那踽踽独行的影子削瘦而孤寂,她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缓缓转过身子默默注视着康文,一种颤微微的声音叫道:“康文。”
他猛地抱住眼前这个受伤的、无助的、楚楚可怜的爱人,五脏六腑都挤缩成了一团,眼里盛满了无尽的心痛与怜惜。
“对不起,曼丽,原谅我,让你这样饱受委屈。”
她被康文圈得紧紧的,她本能地摇摇头,两行泪珠已经浸湿了他的衣领,那泪眼朦胧的眼神,几乎是痛楚而狂乱的,康文的心随即绞痛起来。曼丽喉中更咽,声音哀戚而颤抖地说:
“不——康文,其实在我心里你已经给了我名分了,你把我带给你家人认识,一年多来,把我当做妻子,我真的已经很感激了,你快回去吧!我是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我进不了彭家。康文,你忘了我吧!”
“不!难道只因为你做过舞女吗?他们知道吗?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做没做过什么!”他语气激昂道。又接口:“原谅我曼丽,原谅我的无助,原谅我的懦弱,我们先回枕流公寓,平复一下心情,后续的事情就交给我了,我慢慢跟我爸妈详说。”
“康文,你不怪我吗?我带着百乐门舞客送我的项链,你难道不怪我吗?百乐门的一切,我还是没有完完全全地丢掉。”
“我知道,你戴这条项链,是不让我父母觉得你有多寒酸,没想到我父亲眼色如此尖厉,居然会认出。这个看起来,只不过是一条极为普通的钻石项链而已,曼丽,我不怪你。”
柏文送羽裳回家,一路上弥漫着尘埃的气息,没有水的柔情,没有脂粉的香味。羽裳眉头泛出一丝丝的沉重,她问:
“她居然是婉姿?”
“你不知道,大哥跟大嫂是没有感情的,大哥认为这个叫婉姿的舞女,才是他此生的挚爱,他也一直证明她是清白的。”
“婉姿太可怜了,今天她轻灵如梦的模样,跟那晚在百乐门相见的她确实有些差异,你父亲是通过那条宝石项链才确认婉姿身份的。可见,他在百乐门对这个舞女的印象显然不深,甚至于连容貌与名字都对不上号。也许,是你父亲太久没去百乐门消遣了,也许是太久没和她跳过舞了,形形色色的舞女,千篇一律的风姿,可见你父亲怎么会单单记住婉姿这个人呢?”
“你说得很对,也许是这样,但是她现在舞女的身份已经被揭穿,是再也不可能进彭家了。”柏文无可奈何地说。
“为什么相爱的人,要被世俗道德所牵绊呢?”羽裳感叹惋惜着。
她又仰起脸来,坦然地问:“柏文,像我这种清贫女子你父母都可以接受我,为什么就一定不能接受婉姿呢?就像你说的,百乐门也有清清白白、洁身自好的舞女啊,她只不过顶着舞女的头衔,可是并没有做伤风败俗的事情啊?”
“我父母是没有门第观念,不在乎家世富贵,可是必须身世清白。婉姿是百乐门的舞女,一个舞女,纵使她是冰清玉洁的,要进我们彭家,也是无望!”
一边是原配一边是心爱的女人,的确很难抉择。羽裳倏忽想起,当日的柏文与自己在办公室里曾说过,有的时候,男人出轨并不是为了图一时新鲜刺激,也不是道德沦丧,是因为前所未有的爱情。哦,真的是这样吗?难道柏文的大哥和这个叫婉姿的舞女就是这样的例子吗?
下午,彭公馆犹如死一般的沉静。灰蓝的天际布满了黑色的、厚重的云层,空气是窒闷的、阴郁的、沉重的,暴风雨将至了。一会儿,瓢泼大雨徐徐袭来,彭公馆的花园草地,被狂风骤雨肆意地蹂躏,娇柔馥郁的花朵被淋得憔悴凌乱。花园内的榕树被刮向了一个方向,树枝扭曲着,枝叶飞舞着,柳条彼此缠绕、纠结,在空中挣扎,玫瑰花在骤雨下喘息,枝叶折了,花朵碎了。彭公馆内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带着雨丝的冷风仍然从窗隙里渗了进来,仿佛整个屋子都在震动、摇撼。哦,这是婉姿的低叹,婉姿的哀戚,老天爷放纵地“哭”吧!冲掉这一切未知的山水,未知的际遇,未知的尘缘。
婉姿的事件,让彭公馆陷入整个一片萧索、迷蒙之中。彭太太更是愤怒难平,这么一来,也使得若柳更加猖狂而目中无人起来。舞女?康文心心念念的女人怎么是个舞女?赫赫有名的彭家,怎么能纳妾个舞女?这下康文小妾的事,就被耽搁下来了。彭太太心急如焚,关于未来,关于孙子,一切皆为渺茫了,接下来还是督促下柏文与羽裳的婚事吧。次日黄昏时分,暮色四合,花园里姹紫嫣红,那径口处的一棵绿柳,瑟瑟缩缩地掩映在葱茏和柳条之下。那茂密的柳条宛如轻歌缓缓、慢步徐徐的少女,那茁壮的树干劲健有力。彭太太与柏文徜徉在露天花园里,看着半空中那绚丽嫣红的彩霞,倾听着那潺潺的溪水细流。
“柏文啊,你和羽裳早些挑个日子,把事情办了吧。”
柏文脸上涌上了一丝僵硬的笑意,低低地说:“妈,我和羽裳的事延后。”
“你说什么?”她一脸诧异之色。
柏文欲言又止,总不能告诉母亲,之所以推迟婚事,是因为羽裳母亲的极力反对和“刁难”。如果实言相告,母亲一定会认为羽裳一家不识抬举,会由此对羽裳产生偏见。事实上,努力回想,自己真的也没有实际为羽裳做过什么,正如她母亲所言。接下来好好为羽裳付出一番,也就此洗刷自己的“纨绔子弟”之冤吧。
柏文的呼吸轻缓而均匀,他说:“妈,我和羽裳都还年轻,我想再等个一年半载吧。”
“什么等个一年半载?”彭太太声音急促而高亢。
“您之所以让我尽快和羽裳结婚,是因为想抱孙子。这一次,大哥小妾的身份让您失望了,所以,您更加迫切我成婚了。”柏文道。
那深深的哀愁,渐渐地从她眉峰隐去,彭太太淡淡一笑:“是啊,是啊,既然你都懂,为什么还推辞个一年半载?你存心让妈着急啊?”
柏文从容不迫地说道:“妈,在这些时间里,我有我的任务要完成。也许用不了一年半载,请您也不要过问,我答应您,只要处理好了这件事情,我立马与羽裳完婚!”
彭太太陷入一片怅惘与哀叹里,一切的一切,总是那么的不尽人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