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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露水命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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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大,曹信玖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打开食盒,是两荤两素四个菜,摆在新买的八仙桌上,柳氏又炸了一盘花生米,调了两碟时令小咸菜,烫了一壶烧酒。收拾停当,柳氏回头喊道:“他二哥,别在那看书了,它又跑不了,以后你想看随时来看,先来吃饭吧!”曹瑾言答应着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象小孩子发现了新奇的玩具,很兴奋的样子,说道:“学无止境,学无止境啊,读了一辈子书,想不到居然还有这样的书。”曹信玖一把抢过来:“先吃饭,咱们有的是功夫看。”

在饭桌上,曹瑾言也是食不甘味,三句话不离刚才那些书,没办法,曹信玖陪着快快吃了饭,酒也没有动,柳氏收拾碗筷,老哥俩又到了房里去摆弄那些书。

曹瑾言一本本翻看着书的封面:“《化学鉴原》《天演论》《代数术》《三角数理》《微积溯源》《几何原本》《声学》《电学》,真是涨了见识,这些书除了题目怪,里面我翻看了,字行排列也跟我中华典籍大不相同,我感觉这些字都是横排的吧?而且顺序是从左向右。”

“对,二哥看得真准,确实是这样。”

“那这些怪符号是啥?有的像蝌蚪,有的是小圆圈,等等不一。”

“这叫标点符号,共分十六种两大类,能断句,能表示语气,能标示某些词语性质等,功用良多,是洋人发明的,现在用到我们汉字上,有很强的辅助作用,减少了歧义,方便了阅读。”

“这么说,这些符号还真是好东西,如果我们的文书早使用这些符号,断句的歧义就不会产生,你爹也不会被那黑文书所害了。”

“二哥能细说说我爹黑文书的事儿吗?到现在也没人告诉我实情!”曹信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曹瑾言。

“实话说我也不清楚,因为当年你爹读书时,天分远在我之上,没想到学成后不去参加科考,我们都替他可惜,他却说:‘煌煌几千年一个老大帝国先是被西洋人打得满地找牙,最近竟然被一水之隔的东洋倭奴欺辱,又割地又赔款,这样朝廷的官,不做也罢。听说东洋人能用二十几年的时间做到富国强兵,四处攻伐,就是因为抛了四书五经,学了洋人,以技术实业为本。我有心尽我所能,做点小实业,济世报国不敢说,若侥幸成功,能发点萤火之光,吾愿已足。’后来卖了许多田地做本钱,与人合伙做锡器生意,几年下来,做得也颇为红火。做大以后,当地市场的池子已嫌太小,几个股东要分别发展,就是在清账分家时,其他几个股东合伙在协议文书上做了手脚,你爹那天被他们多劝了酒,没有看出其中的机关,遂铸成大错。其主要关节就出在断句上,后来告到官府,官府收了黑钱,裁决文书时采用了对方的断句方式,把你爹几年辛苦经营所应得份额断给了对方。”

“这份文书内容能看到吗?”

“我是没有见到,因为当年你爹卖地经商时我们大家是反对的,我们都认为地是根本,卖不得。所谓耕读传家,进可出仕为官,退可躬耕田亩,是我们祖辈行之数百年颠扑不破的存世之道。所以他经商时包括你的伯父们都没有上手参与,我们只知道个大概。或许有机会你问问五婶子,她也是识文断字的,但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毕竟是老人的伤心事,不能唐突。”

“天道至公,这桩公案总有了却的一天。”曹信玖脸上的咬肌绷紧了。

曹瑾言感觉气氛有点重,转移了话题:“兄弟你带来的这些书是干啥用的?”

曹信玖回过神来:“啊,这些书可以理解为洋人的四书五经,翻译成了我们的文字。洋人为什么船坚炮利?为什么他们造的东西轻巧耐用?与这些书大有关系。”

“你是说这些书是工匠书?类似沈括的《梦溪笔谈》或者宋应星的《天工开物》?”

“还不一样,《梦溪笔谈》和《天工开物》主要记录了工作的方法步骤,是先人在长期工作的基础上摸索出来的经验,它只告诉了读者‘要这样做’,而没有说明‘为什么要这样做’,也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洋人这些书,是经过实验求证,找到了‘所以然’的规律,然后再做类似工作时,不需要反复摸索,经过计算,可直接得出最佳结果。”

曹瑾言赞叹道:“那这样就能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了。”

“我们自古以来把人分为士农工商四民,士为贵,农为本,商为末,所以‘学而优则仕’是我们读书人的最高理想。在洋人那里是工、商为重,他们更看重我们称为‘奇技淫巧’的学问,殊不知正是这种‘奇技淫巧’使他们国富兵强、远跨重洋。”然后曹信玖挑出一本书,递给曹瑾言:“二哥先看看这本书,魏源先生的《海国图志》,这位魏先生可视为睁眼看海外的第一人,本书可视为理解洋人‘奇技淫巧’的总纲。”

曹瑾言随手翻了一下:“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师夷长技以制夷。”不由自主击节称赏:“这位魏源先生是有大胸襟者,这本书先借我一阅。”

“二哥尽管拿去。还有一件事闷在我心里好久了,我今天去‘客盛源’要菜,那位站柜的向老板的大姑娘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猴子说她是蝎子精,这个说法是怎么来的?”

曹瑾言叹了口气:“这正是人言可畏之处!向老板一辈子生了仨闺女,这个站柜的是老大,叫向琋,镇上老百姓有个顺口溜:‘向家三朵花,最红是老大。’这个老大当年出生时正是向老板饭店开张后不久,家里忙不开,断了奶就送到烟台她姑那里去了。她姑待她视如己出,还让她上了教会的学堂。长大后出落得亭亭玉立,加上读了书,更有一股普通姑娘不具备的冰雪聪明劲儿,所以十六岁从烟台回来后求亲的挤破了门,千挑万选的,最后与安丘北关马大财主马守正的三儿子订了亲,马大财主有钱有势不用说,他家老三也是喝过东洋墨水的,大家都说是郎才女貌、金玉良缘。她十七岁那一年春天,两家商定佳期定在秋收后。

这一天,正是丹山集,上午街上来了一个独眼瘸腿的看相先生,就在‘客盛源’店面前不远十字街向阳处支起摊来,一杆黄幡,上书‘彻地通天’四个大字,在背后镂空院墙上挂一幅黑色布幔,布幔上挂一副对联,道是:‘一只巨眼,看透碌碌风尘;一张金口,指点芸芸众生。’这口气,简直狂得没边儿了,一下子轰动了整个集市。

我闲来无事,当时也跟着去看了,只见他敲一面小铜锣,正在招揽生意:‘……一推王侯将相命,二看发财东西南北中,三点穴,四摸骨,说尽前世与今生,指一条,光明大道任你行。’旁边有人问他:‘说得这么云山雾罩,到底是看得是什么?’看相人把独眼往上一翻:‘贫道自幼蒙仙人指点,学道于灵虚山,三仙洞,师从玄天道长,十年苦学,穷尽周天运转之数,洞晓鬼神不测之机,艺成下山,因为年轻气盛,屡次泄露天机,遭受天谴,眇一目,跛一腿,直教人悔不当初。如今只有洗心革面,谨遵师命,深入凡间,拔苦救难,指望有朝一日,能功德圆满,早登仙界。’

我看此人虽然满嘴江湖口气,谈吐倒也不凡,于是问了一句:‘我等凡夫俗子,脱不开七情六欲,跳不出三界五行,世间万苦人最苦,敢问道长如何拔苦救难?’看相人回了一礼道:‘独眼看富贵,铁口断死生,诸位从贫道跟前走过,贫道就能说出你的前世今生,种种过往,并趋吉避凶,指你一条宽宽的大道。’众人轰然大笑:‘胡吹大气这么半天,还不就是个算卦相面的嘛!’道人神色不变:‘但有三不看:一,富贵顺遂之人不看,因为贫道既然是拔苦救难,只会雪中送炭,不会锦上添花;二,行一方宝地,结一方善缘,今日只看丹山镇地面的父老乡亲,之外的一概不看,怕的是来人太多没完没了;三,时间晚了不看,到午时初刻为止,因为贫道也要吃饭呐,肚子咕咕叫,通天的法力也使不出来了。’

‘好,我先来看看,要是说得准,卦金不少给,不准时,拆了你的摊子。’一个粗嗓门喊道,我一看,是镇西头杀猪的张屠户。

‘好,请近前两步,转一圈。’张屠户依言照做了。‘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张屠户又照做了。看相人独眼紧闭,右手五指微屈做掐指运算状,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睁开眼说道:‘看阁下目光威烈,手握刀纹,应该干得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张屠户连连点头:‘对,俺是个杀猪的。’

‘法令短尖、黄发覆额,主少时慈父见背,亲母他醮。’

‘说人话,又来这云山雾罩的!’

‘就是你很小的时候,爹死娘嫁人,从小就受苦。’

张屠户被噎得一下子红了脸,干咽了一口唾沫没吭声。

‘你孩子少,应该只有一个女孩。’张屠户点点头。

‘按阁下的骨相命里有两子一女,之所以会这样,根子在你身上。’旁边听的人轰然笑了,张屠户胀红了脸:‘胡说,什么根子在我身上,咱可是个真爷们,不信把你老婆给我试试!’众人笑得更响了。

看相人也笑了:‘就贫道这天残地缺的尊容,哪有女人愿意跟我?请稍安勿躁,且听贫道慢慢道来。’

‘那快说,说话别这么大喘气。’

‘你这个人呐,人要强,脾气急,干啥都要抢个先,你老婆因为干活儿慢,没少挨你打。’

‘这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面,上讲的,有啥毛病吗?’张屠户撇着嘴应道。

‘不是我说你,光顾着耍你那老爷们威风,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怎么就不上讲了?你老婆在娘家本来青枝绿叶,为什么嫁了你没几年面瘦肌黄了?还不是因为受了揉搓?光是这洗肠子的活儿,寒冬腊月冰水刺骨的,你就让她赤手空拳地干,就是红孩儿的三昧真火也得烟消火灭,更何况她生下你闺女满月还未做足,就被你赶着下了手,就为了多挣那三两个铜板,你也真忍心!’

张屠户被说中了要害,神色尴尬站在当地,看相人冷冷地看了一眼,继续侃侃而谈:‘贫道所说的根子就是这个:你老婆受了湿寒之气,先是手脚冰凉、骨节酸痛,进而气血凝结致宫寒不孕。你啥时见过冬天地里发芽长苗的?后面就是累死你这黑心的老黄牛,撒一万斤种子,也休想再长出一棵苗。’

那张屠户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喏喏连声不能置一词,看相人问道:‘贫道说得到底准与不准?’

张屠户道:‘活神仙,您老说得字字不差,还望指一条明路,救我一救,我本来就单丁独户的受艰难,如果从我这里再断了根,死后连个上坟的都没有了。’说着掏出口袋里的铜板,数也不数,哗啦啦倒在卦桌上。

看相人呵呵一笑:‘大道至简,知易行难,难就难在你要拉下脸皮、放下身段,从此后对你老婆要低声下气,冬天热炕头,夏天凉西瓜,渴了粘米粥,饿了白面馍,身子养得丰润了,大地回春,后面你撒下良种,就能生出壮苗了。’

张屠户把黑脸一抹:‘我这张黑脸还不值一张猪皮钱,什么脸皮不脸皮的,只要能给我生下大胖儿子,我天天给她当孙子,砍块祖宗板供着。’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阁下若真能言行一致,贫道保你子孙绵长!’

‘谁说话不算数谁是这个!’张屠户右手比了个乌龟状,欢天喜地走了。

看了刚才的情景,后面人群乌压压围了上来。我也知道这种江湖术士三分靠察言观色,七分靠不烂之舌,但怪的是每次他都能说得准,我到底也没看出其中的关窍,而且每次他末了给人指的路也都是向上行善的劝人方,虽然故弄玄虚,但是用这个方法劝人向善也算功德一件。

热闹的人群吸引了向老板的大小姐向琋,当时她远远站在人群后面的台阶上,权当看热闹。但是因为人材实在太出众了,看相人抬头时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一只独眼目光灼灼看得姑娘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有人发现了看相人的失态,喊道:‘活神仙不用看了,这个向姑娘就是你说的富贵顺遂之人,不需要你锦上添花。’

看相人神色凝重,摇了摇头:‘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此话一出,人群突然安静了,大家的目光聚到了向琋身上,向琋脸一红,说了声‘胡说八道’转身跑掉了。

我一看事出突兀,想打打圆场,说道:‘游戏人间,只宜吉言善语,添人间祥和,万不可拿人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看相人仍保持凝重神色:‘如果我说得不准,挖了我这只独眼去!先说这位女公子是不是姊妹三人,她排行老大?是不是有几年在亲戚家寄养?是不是读过几年书?是不是结了一门高门大户的好亲事?’

看相人每问一句,下面的人就回答一个‘对’,然后突然没有了下文,有人好奇问道:‘后面呢?’

看相人没好气答道:‘没后面了,贫道只是想证明以上所言不虚,不想为了迎合凡夫俗子的花好月圆心理而妄加杜撰。’

‘后面活神仙就应该再指一条明路才是啊!’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这忠言逆耳难入耳呀。众位,这眼看午时是未到,但贫道自觉法力已尽,要收摊告辞了,山水有相逢,有缘再相见!’

这时下面有一人说道:‘活神仙说的症候都对,现在就差药方了,您老总不会撒手不管呀。要不这样,我们跟向老板街里街坊的,这卦金我出了,就想听您这这金口一开。’说着就听‘哗啦’一声一把铜子儿落在卦桌上。

看相人眯了独眼,捻着三根山羊胡笑道:‘都说丹山人讲义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那好,贫道也破个例,不能让人看了小肚鸡肠。’

下面接着有人搭腔:‘说得是,活神仙法力通天、肚量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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