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雨天 (第2/2页)
无人处所发出一声咏叹,赵逸转身开了伞,往下一道门走去。他指尖刚从门缝探出,一阵潮湿的清香钻了出来。
“赠卿一抷土,还吾一壶情……”
老树有一丫花轻轻颤了颤,花粒连同雨珠被弹了出去。垂落的雨水往纵横交错的枝丫里探,有一片青兰随意地铺在交叉的枝干上,任垂地的衣衫与素发被溅起的水花打湿,沉沉地在风中微动。
赵逸无言,轻踩着经一夜风雨铺起的花毯。软在枝干的懒骨挑起眉尾,侧过头瞄了他一眼。
“小可人,你说我作得好不好?平日里你总笑我不通诗文,可把我愁的。”
“……”赵逸突然脚步一重,脚下传来一下水呲声。仿佛醉成一滩的老流氓低声笑了下,像盏温热的龙井,真有蛊惑人心的容音。
他走近老树,见酒仙枕着个木疙瘩,半眯着眼享受雨点泼洒,平时提着酒的手突然一空,不安分地勾着花丫,晃着枝条光溜,直溅在自己身上,星星点点。赵逸盯着他空落的手,心里涌上无奈,将手中另一把伞一打,缓缓向他倾去。
“平日?平日里喝那么多酒,这会儿又跑来淋雨,等下染寒,二哥又得叨我了。”
酒仙噙着笑,他话语里带了丝委屈:“这不没喝了吗,这几点雨冻不了我。如今还不让我留桩赏雨的雅事,我还能去哪风流?撑什么伞,起来吧。”
“是,师父。我等粗人不懂。”赵逸忍着没把伞扣在他脑壳上,背着看雨。守了一会儿,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有屋檐不乘而傻站在雨中,连叹带笑了一下,终是没有离去。
他看着伞沿越发细小的雨点,耳畔是均匀轻缓的呼吸,忽然细数起酒仙六年来光顾他家老树的次数。花开来一次,花盛来一次,甚至花谢也会赶着来。无心之人会觉得毫无厘头可言,而有心的人才会暗下琢磨,这个足不出户,范围客店,出个门怕人不知的“深闺中人”,只有这些时候会偷溜出来,不会打信儿。候着第一缕香,送了最后一丝,熟悉得,像是亘古守着明日的启明。
但酒仙分明赖上这棵老树,不过六年而已。他一“酒仙”,怎的不会知道有着百年岁月的老树。赵逸的思绪同被风吹去的绵绵雨丝散到远方,猛的被装着卷宗的匣子收回,他的心一悸。
酒仙当年,为何巧合地路过赵家,还顺手带回了他?他那时分明闲散人一个,“酒鬼”已经不用他去操心了,不逢他“开缸”,不逢他风雅,正好逢自己家破,捞人吗?
“你在想什么?”
身后悠悠地传来他的话,赵逸握伞的手一紧,倒吸一口凉气,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化作他身上泌出的冷汗。他瞥了眼缓慢地从伞沿滚落的雨珠,掩饰般的匆匆合了伞,猝然一丝温热的呼吸打在他颈间,他瞬间绷了起来,却听身后的人轻笑了下。
“我在想着,咱们初遇的时候……”
他呼吸一滞,转身面向了酒仙,却不经意间捕捉到他唇角微垂,近乎悲伤的沉默,又仿佛只是笑累的松懈。虽然只是一瞬,但足以让赵逸高高抬起的怀疑轻轻沉下心底,不至于砸到自己的脚,又将自己仅存的、不多的信任拉住,重新安在酒仙身上。
被交付了信任的酒痴没良心地一略而过,见面无表情,眼中复杂的赵逸,心里那个不正经的灵魂捡了个话本蹦了出来,幽怨地说道:“当初我与佳人如胶似漆,我暗许芳心,没想佳人那颗心却没在我身上,一夜之间,弃我而去……”
声情并茂,惹人头疼。
赵逸按着眉心,瞥了眼他晃荡的脚,眼神更加复杂,气笑道:“您啊,好好赏花,风流去。我留把伞,记得带回店,晌午前回啊,我没法帮你拖太久。过后……”
“你这是在夸我,枯枝败叶中的一朵花,想让我孤芳自赏?”酒仙调侃着,断了他的话。
赵逸被呛得咳了两声,抿唇说:“师父,你教我们要自谦。”
“酒仙收放自如,敛了笑意,低沉地说,“我没教过你,我只跟你说过,莫被风尘染了眼,凡事会变迁。”
赵逸口气刚松了一半,又绷了起来,立直身子向酒仙行了弟子礼,认真道:“徒弟愚钝,请师父指明。”
“嗳,不蠢不蠢,偶尔犯傻。”酒仙顺着自己的头发,将沾上的雨珠抹去,笑道,“你的周到,只是建立在自己身上。”
他蹙起眉,顺着酒仙的话语饱满透亮的银粟上望。那些淡黄像急锐的雨点在他池中泛起一阵阵涟漪,一幕幕记忆交织缠绕,逼得他鼻尖发湿。
银粟在枝头探出,弥漫香气,谢成褐黄,留下干枯的枝丫。但他眼睫一抖动,鲜亮的花粒还在枝头。他猝然想起什么,眼皮逐渐抬起,口中喃喃道:“我记起来了,这棵银粟,阿公走后,它也随去了。”
刹那间,每一幕存着花繁的老树的的记忆粉碎成沫,一棵枯老沧桑的银粟赫然出现在他眼前,孤苦地垂头停在青苔披覆的石板上,身下靠着把伞。赵逸目光有些涣散,手发抖了片刻,缓缓聚起视线,落在那把伞上的丹青。
“你未打开过神识?”
酒仙清泉般的声音舒缓了绷紧的弦。他尝试着直立身子,目光落在酒仙身上时突然眼前一阵眩晕。
“没有……”他扶住了树干,缓过神来答道,“我又不是神仙,没必要。”
“偏见啊,这不是就被骗了。”酒仙用袖尾扫了他一把,他鼻间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任石板上的水洼溅湿了衣角。
“等下呀。”
赵逸指尖刚触上门板,顿了一下,轻放在门闩上,有风细细地钻了起来,他鼻尖微动,眼神凝重起来。
“为师给你个善意的提醒,踏过去后,把神识关上为好。怕吓着你了。”
酒仙撩起衣角,往身上一铺,懒洋洋地提了句,又勾起一丫花拨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