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画卷 (第2/2页)
“我不想做和亲公主,”元衡迎上萧广复杂晦暗的眼神,目光坦然无畏,“我是有私利,但谁能不为自己考虑呢?”
她话锋一指:“难道如今的情形还不足以让姥爷忧虑百年之后萧家何去何从吗?”
“据儿是我父皇的孙子,是周室钦封的灵州王。他身上流着元氏和萧氏的血。”
言下之意是萧广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萧家考虑。公主有萧家的血脉,元据也有萧家的血脉,她是向萧广强调,自己人上位难道不比仰人鼻息好?
元衡知道萧广与信王有联络,但她不会点明,她必须要让萧广选择自己,因为手上握有关键证据的人是她。
她并不是他内心认定的人选,但她要让他没得选!
要他只能助她!
话一停,书房内安静下来,窗外不远处的蝉鸣极噪,使正在沉思的人生出无端厌烦。
很快,一席掷地有声的话将蝉噪声掩去。
“据儿小小年纪可见其沉稳,若是临朝,又有母亲相助,这未尝不是使帝位重归宣帝一脉的办法。”
谢璇终于开口,她自然关心谢家,想为谢家洗冤,她同样关心元衡。她不仅提及让元衡摄政,更点明了一件事。
元贺之父,乃宣帝之弟。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宣帝、仁帝统治大周近五十年,他们手底下的旧臣要么如萧广一般年逾古稀,要么正值不惑之年,前者惦记旧恩,后者正欲大展宏图。如今在位的元贺与他们谈不上有什么恩情,自然是大力提拔新人,那么这些人想要得到重视,自然是选择宣帝、仁帝的子孙才对自己有利。
元衡今日在二老面前谈及此事,就是希望谢璇能为她提供一二助力。她这位姥姥不乏远见卓识,但终究困于后宅,没有机会如她一样走到前方去。
她们说的都不乏道理,萧广并没有反驳,只是忧虑,可惜啊可惜,可惜元衡不是皇子,若是她是个男儿,那么萧家早就高枕无忧了。
“殿下作何打算?”
从他沉默的时间来看,这个决定很艰难,但在形势不容乐观的急迫之下,他终于同意了公主干政的提议。
“只待时机成熟,姥爷拥立据儿,保我摄政之位即可。据儿年幼,纵然有姥爷是宰相,可在朝堂之上照看,但我依旧难以放心。”
她曾经是上朝议政的公主,重回朝堂并不算太过分,不过这个摄政的安排就耐人寻味。
母代子摄政,暂揽皇帝之权。
元衡还有一点说得很清楚,成功之后萧广仍在手握相权,这当然是许诺。
他明白,但是犹豫,他身为宰相振臂一呼自然卓有成效,他不是拿乔,只不过他是元衡的外祖父,只怕落得个偏袒之名,日后会给人落以口实。
“自然不会让姥爷这样的四朝重臣打前锋,”元衡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到时候姥爷只需要顺水推舟。”
所以元衡让王家的小辈王孟询当这个前锋,王家的用处在于此。
萧广要是能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那就奇怪了,只不过现在元衡需要借他的势,所以给他台阶下。
到时候文武百官看到王家和萧家都支持她,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但作为一个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臣,他不能让局势脱离自己的掌控和预料,假若元据登基,那么元衡不会成为和亲公主,接下来该如何与燕国交涉,他必须心中有数。
于是他忧虑地问道:“届时殿下要如何应付燕国?”
元衡早有准备:“去岁燕使前来是以两国通商、共议赤云之事为由,至于后来的和亲和联兵的提议,并不算燕帝原计划之内。而联兵一事极难谈拢,这一点姥爷在朝堂上应当看得比我更清楚。”
元衡向萧广看去,他并没有出言反驳,说明这件事的争议并没有结束。
“燕国北地产药,我大周东南产茶,互通有无是互市的基础。再加上我国境内产的棉、麻、丝的数量和质量都远胜于燕国,衣食住行,这一下就占了两个优势,这就是和燕国谈判的筹谋。”
因为被赵无求抛出的联姻话题和元衡采取的以退为进的计策干扰了视线、动了贪心,让大周和燕国忘记了开始的初衷——交好通商、解决边境祸乱。如今赤云即将被招安,对燕国边境的威胁即将解除,那为什么不好好得谈一谈通商互市?
萧广面露赞许,他不能否认元衡心中有大局。
让燕使空手而归是两国都不可能接受的局面,而他本身也不赞同联兵的计策,如果元衡的谋划既能不触犯本国利益,又能让大周从燕国那里得到一些好处,这件事才能收场。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而元贺要是执意嫁真公主而联兵北上,只怕还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萧广暗叹,这盛安城的天,终究是该换了。
后来萧广再问大事的细节,元衡并没有给他透露,无论是证据、盟友,还是计划,全盘掌控的权力只能握在她手里。
临别之际,元衡看到了书房中挂的一副山水画。那是一副浅绛山水,在水墨钩勒皴染间,蕴藏天地山川的无尽秀色。
“母亲很喜欢山水画,姥爷能不能把这一幅画送给我呢?”
她抬头凝望画卷之中的奇山秀水,仿佛神魂已经畅游其间。
萧广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听她提及萧嬍,眸色突然黯淡,声色一沉:“是啊,阿嘉从小就很喜欢。”
他看着眼前的外孙女,即使她与她的母亲并没有多少面容上的相似,但却无端端勾起了被尘封的回忆。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的女儿欣赏山水卷轴时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那时候阿嘉还没有出嫁,对盛安城外的世界还很向往。
“母亲已经去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她的小字叫‘阿嘉’。”
在三人间弥漫的怅然愁思就像冷寂黑暗的夜里突然被点燃的如豆一灯,一霎间光华照满暗室,尽管在风中摇摇晃晃,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单薄,但依然固执、无畏地发亮。
谢璇别过头,眼眶已红,她不愿看、不愿谈。
萧广欲言又止,神色黯然,终是一叹。或许他对于亡故多时的女儿,还是有些许感情的。
但这份感情并不能阻止他将萧嬍当作棋子,而时隔多年后元衡利用了这一份感情,将它化作帮助自己达到目的的工具。她将它锻造为一柄短而尖的利刃,刺向了那一颗冷漠的心。
良久,萧广终于点头,元衡亲自取下那一幅画,小心翼翼地卷好,抱在怀中。
书房久闭的门终于开了,元衡离去。
二老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无言。
萧广明白,元衡取画是一道算计。
人心、亲情姑且不论,她此举在于给公主和丞相密谋制造出一个证据。就算某日萧广背叛了她,她只要出具丞相书房中的画作,告知皇帝她曾经在书房中与丞相密谋,就能把背叛自己的萧广拉下水。
即使不能算铁证,但只要引起多疑皇帝的猜忌,萧广就无法全身而退,更何况皇帝本就有打压世家的意思。
她越来越有做大事的模样了,谁都防备,谁都算计,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这又是随了谁呢?
萧广没有回答,他抬抬头看着炎炎烈日,尽管元衡没有告知他大事的周详计划,但他有预感,大变在即。
注释1山陵使:唐朝、宋朝的使职名,掌皇帝丧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