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 (第2/2页)
承安忙道:“我家娘子这几日病了,如今正吃着药,恐过了病气给娘子,今日便不见了。等到来日我家娘子身子大好的时候,再到沈娘子阁中叙话,因此特地命奴婢来回话。”
沈嬅拂扇笑道:“我也不是有什么要紧的大事,不过是路过这里来看望罢了,既是你家娘子身子不好,那就算了。”
承安福身行礼,“恭送娘子。”
自那日后,周衍对沈嬅渐渐有些冷淡,但平日的供应一样未少,只是不复从何那般恩宠罢了。八月二十九,周衍迁行瑗为美人。
是日夜半,昭仪便匆匆至挽香阁。沈嬅早已料到,备好了她爱喝的茶,在榻上捧一本《往生咒》读着。
沈嬅尚未见到昭仪的身影,便听到了她的声音:“如今章才人承宠不过两个月就升美人,只怕是满宫里就你一个人坐得住了。”
沈嬅笑道:“难道姐姐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抱怨?今日新到了些江浙的杭白菊,配上三七花泡茶,是你素日最爱的,我都备好了,就等你过来呢。”
沈嬅起身取笔,摊开一卷澄心堂纸,饱蘸一方菊花石砚上研好的龙香剂,迤逦写下一首唐诗。“姐姐,我仿佛记得宫中有一人名唤‘锦瑟’二字。”惠妃走近一看,字字娟秀端然,墨中芙蓉花汁的气息幽幽散开。
沈嬅回眸看她一眼,道:“昔日我在后苑偶遇行瑗,是因为我见过她那样的相貌,又跟她投缘,所以才帮她。可我前几日在御书房发现官家写了一首《锦瑟》,我便觉得行瑗得宠不是那么简单。”
她沉吟着,“我在皇上面前抚瑟一曲,皇上当即脸色就不好看了。”
昭仪本就知晓沈嬅是有事央告,却没想到竟然会牵扯出这么多故事,“你说的没错,从前宫里确实有一个人叫锦瑟。”
沈嬅听后心中大喜,忙道:“那她现在在哪里?”话说出口,她便觉得自己问错了,她应该问,她什么时候死的?
“这个人,你认识她。”昭仪神情黯淡下去,“是你亲手送她上路的。”
沈嬅一惊,她亲自送上路的人至今只有一个,“是她?”
昭仪道:“你忘了吗?废后的小字,就是锦瑟。”
沈嬅双目被风拂过,泪水不自觉的流下来,她冷笑连连,“若不是因为太在意,以官家的性子,一定会为她大办一场葬礼。他这幅模样,不过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罢了。”
惠妃让她噤声,“知道就行了,不必宣之于口。”
“我初遇行瑗时,她坐在太液池后的花丛中吹箫,我记得她也是会吹箫的,如此一来,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惠妃扶起沈嬅,眼前浮现出昔日种种景象,连目光亦是柔和了许多,“锦瑟是文武双全,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可琴和萧都不是她最精通的。她最精通的,是瑟。”她笑,“我曾见过锦瑟和官家在后苑合奏,锦瑟抚瑟,官家抚琴,可惜那副琴瑟和鸣的样子,再也见不到了。”
春日的上后苑杏花漫天时,他们或许也曾在无人之处合曲一首,沈嬅少时读《诗经》时,曾特别钟爱那首《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亦有肖想过将来会跟夫君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同是春日的花朵,为何杏花虽美,却不如桃花一般,结出的果实甜蜜,还不如梧桐,常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沈嬅于佛前自道,“梧桐是忠贞的树木,世人只知春日杏花之美,就未曾想起夏日在梧桐树下乘凉。”衍庆宫有一株长得极为茂盛的梧桐,独木成林,顾钰仪便葬在那株梧桐后面。
翌日,陈立五更天就到了挽香阁。他放下一把碧凤岱山瑟便走了,只留下一句话,“官家说过,下朝后要到娘子这里来用早膳,请娘子先预备着。”
沈嬅梳洗后,在暖阁里把瑟摆好,她轻一抚,发觉并不是寻常的榉木或梓木,而是名贵的紫楠,在日光下泛着金光丝丝,且有淡雅幽香阵阵。她又照着《锦瑟》的音律弹来,比之那日更加娴熟,弹起来顺手之余声音也更清澈婉转,挽香殿十丈之内,鸟雀皆惊。
正是下朝的时候,周衍站在门口,巍然屹立,面冠如玉,一双清逸柳叶眼蕴了一丝笑意,看起来比平日更加平易近人。他侧耳聆听着,萧瑟之声入耳,加之沈嬅技艺已是炉火纯青,比那日匆匆一听更加喜爱。周衍走近,沈嬅故当作未看见,只一心弹奏。
他将沈嬅环在臂弯,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附在她耳畔,道:“谢谢您。”被周衍一动,沈嬅耳上的睛水玉耳坠的珍珠流苏拂在颈上,让她觉得痒痒的。忽然,她只觉得面颊处一片湿润,伸手一摸,竟是泪水。
沈嬅合一合双眸,睫毛上沾了几点晶莹,似初绽的双翅。她知周衍触景伤情,道:“明年二月十六,臣妾会带上泽儿到衍庆宫小住几日,在梧桐下,抚瑟一首。”她长吁一口气,“官家不能做的,臣妾替您。”
说罢,周衍轩一轩长眉,“替我祭酒一杯,再折一枝梧桐回宫。”沈嬅怔了片刻,终是颔一颔首。
君臣夫妻,比起夫妻,二人用君臣来形容可以说是恰如其分,但二人却不像一对普通的君臣,而是知己。他不必宣之于口,她便知他的难处;她亦无需告之,他也会护她周全。
沈嬅原以为周衍是自以为是的顾剑情深,觉得这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却不他会将情隐得这样深。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