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第2/2页)
侍从名叫如海,是今年秋末宁城管家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小厮。
名字是分配到怀缇院时二夫人根据时辰所取,轮到他是寅时,所以叫做如寅。
他家本是宁江郡城内人士,因老爹突得疾患急需大笔银子治病,作为家中老大的他便站出来将自己卖给人牙子换了十二两白银。
这是死契的价钱,自按下手印开始,他就没想过能有好日子过。
后来他被南阳侯府的管家选中。同一批被卖去其他家的同伴可怜他们进了狼窝,走前叮嘱大家伙千万不要往主子面前凑,免得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可南阳侯府并不如外界所传那样可怕,他甚至过上了十几年来最舒坦的日子。
吃得饱穿得暖不说,侯爷还让府中所有年纪不满十八的下人都能启蒙认字,且认字还不分男女。
他早晨去辛侍卫长的院子随辛老夫子读书认字两个时辰,而后换班回去伺候主子,进府四个月来日日皆是如此。
伺候的二老爷虽少话,对府中下人倒是从不苛责,也极少吩咐他们分外之事。
那块暖石入怀之时,如寅心潮澎湃地不知如何是好。
暖意从掌心传开,很快就涌进了冻僵的四肢,他望着自己活动自如的左手,最先想到病榻之上的父亲能否熬过这场严冬。
主仆二人顶着风雪穿梭在巷子中。
宁于泓虽离了暖石,却一点没感觉冷,这大氅和靴子果然密不透风,迎着风雪的脸颊与暖和身体像是身处两个地界。
走出侯府所在的巷子,宁于泓意外发现街上竟有不少人冒着风雪往两边走。
街道之上开门的店铺少之又少,而有几家店铺前竟然拍起了长队。
随着他继续往前走,发现众人冒雪排队的铺子无外乎是煤炭店、粮油店、以及成衣铺子。
一路走来,跺脚声成了最常听到的动静。
宁于泓朝着管家所说的那家柴炭铺走去,隔得老远就听到了他大哥宁于墨的吼声。
“方才不是三两银子一筐,为何眨眼间就变成了五两银?”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抱怨声。
“这么贵。”
“这可比金丝炭还贵,咱们老板姓如何烧得起?”
“再贵也得买,城中的那几家涨得更贵。”人群中插进来的声音让掌柜像是找到了知音,只听一个男子高声喊道:“我们家炭卖得是城里最便宜的,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
“那你也不能见风就涨啊!”又是宁于墨的声音。
宁于泓走到店铺面前时刚好看到掌柜没好气地一甩袖子:“大少爷买这粗炭作甚?银霜炭没涨价,您买那个啊!”
“本大爷不冷,这炭是买给我们南阳侯府下人所用。”宁于砚从旁边插话,既表明了不屑,同时又摆出侯府的慷慨。
舍得给府中下人用炭火的大户人家,恐怕只有他们南阳侯府。
此举果然引起了不少议论声,大家见宁于墨二人抱怨中还是掏了包银子出来,其实已相信了大半。
南阳侯仁义这几个字眼头回出现在惯常看侯府笑话的人口中。
“大哥,于砚。”
“二哥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忙。”见到来人,宁于砚忙不迭先把人往铺子里带:“城管家去其他店了,咱们这正缺帮手。”
宁城担心他们买的量太大让后面排队的人买不着炭,于是将人分散开来,每家都买点凑一起。
这个铺子离侯府最近,所以由宁于墨两兄弟守。
几人帮着府丁将买来的煤炭全装上推车,宁于泓还看到好多衣着华贵之人混在队伍之中,就算他们身着名贵大氅,依旧冷得搓手哈气风度全无。
“你们将炭送回府,我们去看看管家那边。”宁于墨站在原地没有要回家的打算。
看管家是假,宁于墨纯粹是好不容易出了门不想就这么快回去,加之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他想去[醉宾楼]三楼俯瞰城内雪景。
打发走府丁,几人冒雪往西边走,刚走出没多远,宁于墨就忍不住原形毕露,豪爽地拍着胸口表示要请弟弟们去喝酒。
“你请客我就去。”铁公鸡宁于砚没啥意见。
“要么去找城管家,要么我回府去找父亲告状,随你们选。”宁于泓冷冷丢下句,人已经往前走出老长一截。
“你小子这么快就学会告状了!”宁于墨不甘心地追上,“父亲”这个名字一出,他瞬间就放弃了玩耍的念头。
先鄙视了番大哥是个墙头草后,宁于砚不情不愿跟上。
三兄弟加个撑着伞的如寅,一行人身形轻快,行走间还有说有笑,好似这酷寒并未影响到他们分毫。
“我要在房里再放两个暖石,这样屋里就不用烧炭,应该能节省不少银子。”
“我说你是钻到钱眼子里了吧!动不动就省钱,二房可是我们里最有钱的。”
“谁叫你赌博。”
宁于墨:“……”
“如海——”
就在吵闹中几人转进条小巷,垮塌了大半围墙的一户院子中突然传出来声妇人尖叫。
紧接着几人身后没什么存在感的如寅突然激动起来,油纸伞一扔就朝围墙扑了过去,手上暖石也随之一松,砰地落到地上。
“娘!”
如寅奔前的步子一顿,立时被暖石落地的沉闷声响惊得脸上血色顿退。
此时也顾不上亲人相见的喜悦,他慌张弯腰去捡,却在看到雪中碎裂开来的暖石时眼前一黑,直挺挺就朝地面栽去。
“何事……”宁于泓折身拉住他胳膊,看到那堆碎石时也是一愣:“碎了?”
巴掌大的暖石碎成三块,碎裂开来的地方还能瞧见有黄色的雾飘出来,他拧着眉将石头拾起,入手依旧一片暖意。
“无事,还能用。”宁于泓把腿软的人提了起来,干脆将碎开的石头掰开递给折返来的宁于墨:“你们试试小块的如何?”
“你与你娘说说话。”这边直接提着人衣领朝前一推,忙转身凑到了宁于墨两人面前。
如寅一步三回头走进院墙,见几位主子都没有发怒,心头大石终于落下,转身扑到妇人身前。
“……”
“如何?”
宁于泓将二人手中的暖石拿到自己手上,然后一人分了块碎的暖石,观望了会就忍不住问道。
“咦?”宁于墨换了个手,颇有种突然捡到宝的顿悟:“这小的和大的效果差不多,身子都暖和!”
“你等等。”宁于砚更慎重些,蹲下身用雪擦了擦手感到失去知觉后才又握住试了试:“效果确实没差别。”
说着,他眼前大亮,一个赚钱的主意迅速在心底形成。
“你们靠过来,我有个主意……”
就算地处府外,宁于砚也老有种做坏事会被宁妨发现的感觉,鬼主意一出下意识就压低了声音。
既然石头大小效果相同,他们完全可以将石头敲碎,然后拿出去卖给认识的纨绔子弟,一颗石头随随便便卖个上千两银子,他们就能发笔横财。
“你们说如何?”宁于砚问。
“我看行!”缺钱的宁于墨万分同意,宁于泓虽没搭腔,却沉默着点了点头能坑那些看不起他们侯府的纨绔一笔总是好事。
几人又商议了几句要卖多少银子的事,耳边飘来的哭声越来越大,不由让三人停下转头看去。
哭声是从敞开的正屋门内传出。
“走,咱们去瞧瞧。”
哭声凄厉得就好像是死了人,万事都爱热闹的宁于墨顿时来了兴趣,两步推开院门就钻了进去。
“大哥。”
宁于泓的制止显然没用,无奈之下,两人只得提步跟了进去,万一宁于墨闯了祸,他们二人同样要受罚。
昏暗的房内,一张架子床上或躺或坐了大大小小六七个人。
睡在中间的中年男子紧闭着双眼,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三人穿得暖和,走进这间屋子时并未感到任何异样,直到环顾一圈屋子后才发现床上几人盖着的破被子竟在抖动着。
“爹,您睁开眼看看我是如海啊!爹……”
如寅跪在泥地之上,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完全没意识之人,老妇人站在一旁,不停抹着眼角留下的眼泪。
“咱家昨日就断了炭火,今日更是连烧火做饭的柴都买不起了,你爹的身子都冷得没动静了,娘真怕……”
宁于泓把暖石塞到宁于墨怀中,解开大氅任由寒意灌进衣裳内,没多会儿就果然感受到了跟冰窖差不多的屋内气温。
“这样下去,他们挨不过今晚。”
难怪几个孩子就算在被窝里也冻得嘴唇发青,他们三人进来半天,床上人都没发现,这是都冻得迷糊了。
“这么冷?”宁于墨学着解开大氅。
“……”
“怎会比外面还冷!”只是一眨眼功夫,他就忍不住裹紧大氅叫道。
“是你穿得暖和。”宁于砚翻白眼。
叫声同时惊醒了陷入悲伤中的几人,如寅跪行着扑到宁于泓膝下,咚咚咚地连磕了几个头:“求求二爷救救我爹娘和弟妹们,他们就快冷死了。”
“起来。”
宁于泓冷着脸一副拒绝表情,可呵斥完随手就从宁于砚怀中抓了块暖石塞进中年人被里。
“炭火铺子里明明有炭卖,你们为何不去买?”宁于墨一脸不解,一开口暴露了其从未吃过苦的事实。
“咱家买不起啊!”老妇人哭。
“你家连四两银子都……”宁于墨还要再问,宁于泓直接抬手打断了大哥白痴般的问题:“像是你家这样断柴的人有多少?”
“这条巷里住得都是穷苦人家,有些家里昨夜就是挨过去的,今日的情况还不知……”妇人摇头。
她没心思管其他家,宁于泓倒是有几分猜测,毕竟家里哭声这么大隔壁都没人出来,想必也是冷得够呛。
“大哥不是好奇为何他们不去买碳,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宁于砚提议。
“也好,为兄便去瞧瞧。”宁于墨正有此意。
“你也跟着去,别让大哥闯祸。”宁于泓还是不放心傻大哥,一把抢过他们怀里的暖石,将两人一起推了出去。
“……”
几句话的功夫,床上几人好似渐渐从寒冷中醒了神,年纪最小的孩子兴奋地钻进被子高声嘟囔:“比烤火还暖和。”
一小块石头,仿佛驱赶走了所有寒意,顿时让屋内绝望的众人看到了希望。
“这石头一看就价值连城,就给咱家用?”老妇人压低声音问如寅,她将手伸进被窝里,发现丈夫的身子已然暖和起来,脸色眼瞧着也红润了许多。
如寅摇头。
他看不透二爷的心思,时时刻刻都板着的脸根本看不出高兴还是生气。
再说了暖石如此珍贵,下人中只有两位总管才各得了块,他哪敢肖想。
背身的宁于泓此刻想些什么屋内忐忑的母子俩不知,因为连他自己都是一团乱麻。
整理了半天思绪,他终于明白为何从进屋起就觉得浑身别扭。
明明只相差着两条街,可这里冷得能使人心升绝望,寒气从胸口钻进五脏六腑,很快就让四肢变得冰冷僵硬。
而他们完全被包裹在温暖之中,这都多亏了大氅和暖石。
宁于泓猛然惊醒。
可这些东西都是宁妨所送,他们几兄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父亲的照顾却总埋怨受到忽视。
若真是父亲那日在御书房昏倒后不再醒来,今日的他们是否也和这家人一样缩在冰窖般的屋子内等待着死亡来临。
风雪不是无法压垮侯府高耸的屋脊,而是早早就被清扫了下去。
只是他……没看见罢了。
“我去前面的医馆请大夫,你们在这待着别出门。”
重新裹紧大氅后,宁于泓将所有的暖石交给如寅,自己又冒着风雪出了屋。
不为别的,今日就凭如家几口人让他眼中盘踞多年的迷雾尽失,花些钱财治好如老爹也觉得颇值。
医馆很近,宁于泓将大夫请回如家,大夫诊脉后为难地表示需要很多名贵药材调理身体,他又回了趟侯府找宁妨求药。
宁妨听他说了老大夫的药方,直接从架子上捡了瓶药丢出。
临走前还又额外给了一些驱寒药丸,此外并未过问他将药丸是给何人,只摆手让他们几人早些回去用饭。
拿着药瓶匆匆赶回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巷时,如家院里竟然站满了头顶白雪的人。
屋内是砰砰的敲击声,宁于泓扒开人走进去时,正看到宁于砚举着锤子龇牙咧嘴地敲击着。
“你这是在作甚?”
“把暖石敲开,每家分点。”宁于砚一脸痛心地抬头,看到来人连忙丢下锤子:“你来敲,我下不去手。”
暖石被敲成了拇指大小,地上还散落着些碎屑,身旁的宁于墨用小锤子将大块分开,力求均匀些。
眼下再做何事,一目了然。
原本准备拿出去大赚一笔的暖石被两人砸开准备分给屋外等待的人群。
“爹让我们早些回去用饭。”
随手解开大氅朝如寅一扔,宁于泓看了他眼,冷声道:“兜里有个蓝色瓶子,是侯爷炼制的药丸,取出两颗给你爹服下。”
砰——
话音才落,他已蹲下,举起锤子干脆砸下。
咚咚咚——
砰砰——
屋内敲击声停下,屋外的人也相继进屋领了块石头折回自家,没多会院子内只留下片杂乱不堪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雪所掩盖。
而宁妨之前让宁于泓带上的药丸也派上了用场,家里有受寒发热的人都领了颗回去。
等最后一个老童生领着孙子千恩万谢地离开如家,屋内的宁家三兄弟此时都只身着绸衣单鞋。
“送暖石也就算了,连穿得大氅都全送,这回我可亏大了。”宁于砚搓着手臂连连嘟囔。
他大哥宁于墨去了趟穷苦百姓家,突然善心大发,决定将暖石砸碎送给他们取暖。
后来见几家孤儿寡母的半大孩子要冒着大雪出门做工养活一家子,又将大氅和靴子送了出去。
后来又打起他的主意,一不留神就被扒了去。
这下子倒好,借了如家半大孩子的草鞋穿着,四个脚趾都露在外面,他现在可算感受到屋里的冷了。
至于后到的宁于泓,他是甘愿将大氅给了方才那位老童生,只能算自找苦吃。
“我们快回去吧,爹还等我们用饭。”宁于泓又提起这茬。
这时候其他两兄弟才听出宁于泓的称呼,宁于砚蠕动着脚趾一阵恶寒:“你从哪学来的?听着怪难听。”
“你管我。”
宁于泓横他一眼,支棱着张被冻僵的脸,一脸怪异笑容转身离开。
之所以怪异……其实是他的嘴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
而被留下跟家人团聚几天的如寅目送三位动作相差不了多少的老爷离开,心里真是恨不得给他们立个长生牌。
如老爹服下药丸后虽还没醒,可气息已平稳了许多,加之主子们留下的买柴碎银子,他们眼前最大的困难就以渡过。
这份恩情足够如家上下铭记一辈子。
如寅立长生牌的心思还只是想想,可邻居里却真有人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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