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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半 (第2/2页)

她死死地瞪着他,美目里像被点燃了一把火,“像这样肮脏污秽、千疮百孔地活着,你陆天衡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别让我再看到你!我不再是你的师妹,也不会做你的妻子,那个颜清已经死了——你滚!”

陆天衡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然后后退了两步,沉声道:“你今晚不要出来。”

说完他转身回到了桌旁,拿起帽子戴上,系紧了系带,又再一次转头看向于怒未消的她,说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看着他从自己面前出去,把门关上,等到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颜清才弯下腰去把那把掉在地上的梳子捡了起来。

这把梳子上面原本镶嵌着宝石,可是刚刚那一摔掉了,空荡荡的凹陷变得很难看,就像她的人生一样难看。

原本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却为了向上爬,什么都可以出卖,包括背叛养大他的漕帮,杀死如同亲父的师父,又把喜欢的女人给亲手推进炼狱里。

“已经破碎了的东西,怎么可能恢复原样呢?”

颜清低声道,神色怅然。

有人推门进来:“二姐还是舍不得。”

“什么话?”见到来人,颜清立刻一改低落,把梳子放下了,“我怎么舍不得?不过是怕陆天衡生性警惕,今晚留在这里坏了我们的大事。”

借着转身的动作,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痕,从梳妆台前绕了出来,走到穿着黄色衣裙的女子面前,“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夜过后,我们就都自由了。”

城中祭典,百姓狂欢,州府的高官、军官也会来红袖招寻欢作乐。

这里关的都是他们的高等妓女,其中有家中犯了罪的女眷,也有被掳掠来的良家女子。

那些少女被抓来,先经过一轮蹂躏,往往会伤残或者死去。

如果命大能活下来,就会被拔去爪牙、磨灭本性,变成他们的泄欲工具。

运气好的能在红袖招活下来,变成像她们这样的头牌花魁。

有被蹂躏过几轮残废了的,就会被毒哑了送到其他暗娼所在去。

每一次祭典,城中百姓酬谢神明,她们就被困在这里见识人间恶鬼。

每一次有新的少女被抓来都像祭品一样,被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折磨。

那么多次祭典,那么多人,留下的就只有这二三十个。

颜清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她们哭求惨叫的声音,跟自己被抓过来那时重叠在一起,感到浑身被寒意浸透。

在被蹂躏过后,她不是没有想过死,可是陆天衡不让她死。

好几次她都被他救了回来,最后变成了现在这样。

颜清恨他,恨这些人。

她恨这些为了掌控漕帮命脉,陷害他的父兄叔伯、杀死分舵里的正直之人,让他们的走狗上位、彻底掌控漕帮的州官。

明明是被建立起来运输粮食、庇佑江上的船夫水手,保护运河上的大小商户、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漕帮,在他们手里却成了走私官盐、劫掠女子、开设妓院、搜刮财富的工具。

如果不是这样刻骨的仇恨,她坚持不到现在。

跟她一样,红袖招里所有还活着的人心中的仇恨都没有熄灭,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燃烧。

她们都是被教坊司的人教出来的,美貌就是她们的武器。

只要略施手段,就让这些州官跟守备军将领欲罢不能。

像颜清今日就是被送去一个高官处,对方不是第一次把她接过去了。

他很是喜欢她,对她可以说是千依百顺,如果不是颜清出身漕帮,身上牵涉的事太复杂,绝不可能被允许从红袖招活着走出去,他都要带她走了。

而像她这样的人,红袖招还有十几个。

她们聚集在一起,义结金兰,彼此扶持,策划起了一场复仇。

复仇的计划原本是由她们的大姐实施的,不过可惜她没有熬到这一天。

所以颜清就成为计划的实施者。

她们表面的柔顺跟驯服让幕后的操纵者放松了警惕。

那些急于讨好她们的男人则给了她们机会。

两年时间、两年筹备,到了今夜终于时机成熟,一切都齐了。

今晚只要那群高官来了这里,就不要想再活着出去。

至于她们,在红袖招里活到了今日,大概也没有人想再活着出去了。

不,颜清想道,或许除了今日那个还在反抗的。

“我们没有机会了。”颜清轻声说,“但今天要被送过来的那几十个姑娘还有。”

所以今日的复仇计划,一定要成功。

“会的。”站在她面前的黄衣女子握住了她的手,坚定地道,“会有的,只要今晚杀光聚集在这里的恶鬼,她们就能出去。”

而到时候,这里的一切罪恶跟黑暗也会被宣扬出去。

天下所有的人都会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颜清也握紧了她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起了刚才离去的男人。

原本,她可以把陆天衡也留在这里。

这样在计划开始之前,其他人就不能上来,她也不用再经受一回炼狱。

而在计划开始之后,她可以第一个就杀了他。

可她没有。

或许真的如同四妹所说,她对陆天衡还有情。

但颜清不会去想,也不会承认。

她还是更相信自己说出的那个理由——把他赶走是怕他警觉,毁了她们的计划。

“时间还早,二姐你好好休息一下。”

黄衣女子见她又陷入恍惚,心里明白她在想什么,于是拍了拍她的手背,从这里离开,为她重新关上了门。

颜清一个人站在房中静立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正打算去换掉身上的衣服,身后就传来了动静,她顿时警惕地转身看去:“谁!”

只见开启的窗外,明月朗照,而还在微微晃动的窗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道袍的少年道士,一个是显得有些瘦弱的农家少年。

这两个人跟青楼格格不入,更令颜清心中惊诧,这里是三楼。

外面毫无凭依,她不知他们是如何上来的,更不知方才她们的话被听去了多少。

她压低了声音,也压下了自己的惊慌,质问道:“你们是谁?”

陈松意上前一步:“来帮你的人。”

颜清自然不信,她在黑暗中沉沦已久,早就不信会有人来帮自己。

而且今夜正是关键时刻,她更怕两人另有所图,会坏了她们布局已久的复仇计划。

陈松意看着她,想到刚才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话,抬手把自己束发的带子解了。

如云的青丝垂落下来,瞬间柔和了少女的轮廓,让颜清看出了眼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少年其实是个姑娘。

她的头发一放下来,就显得她的年纪更小了。

眼见这个少女跟自己遭遇变故的时候差不多大,颜清心中瞬间被唤起了回忆,对陈松意也有了一点关切。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个少女不要在这里久留。

她想着,又看向站在陈松意身后的游天,觉得这个少年道士也是目光清澈,不染尘埃。

颜清放松下来:“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趁还没有人发现,快走。”

陈松意却没有动。

听完她的解释,知道两人是因为撞上漕帮运送私盐的船,又在码头看到了他们走私人口,才找到了这里来,颜清心中苦笑。

如果他们早来两年就好了,至于现在……他们实在是不该来蹚这趟浑水。

颜清轻声道:“两位的好意,我代我的姐妹们心领了,但是我们已经做好了安排,不想让其他人被牵连其中。如果你们真的想做什么,就替我把消息带到漕帮总舵去好了。

“这里官官相护,已经不见青天,而漕帮总舵还没有被这片污浊沾染。我还苟活着,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让潘帮主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知道我的父兄叔伯是因为不愿意跟那些狗官同流合污,才被杀死。”

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还是漕帮子弟,都还坚守着帮规,没有背弃。

身为帮主的他要为他们复仇,要为他们正名,要去联络朝廷,要去清风正气。

可是她说完,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少女却说:“只凭你们,今夜是成不了事的。”

颜清神色一变——她们已经费尽心机筹谋了这么久,准备今夜在他们狂欢之时,在酒菜中下毒,然后放一把火,让这里狠狠地烧起来。

同时,她还在暗中联系了她父亲在漕帮的旧人,要把活着的、无辜的人送出去,带着她们搜集来的罪状去京城。

她明明将每一步都考虑到了,为什么还不能成功?

陈松意道:“因为他们谨慎,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惜命。哪怕你们已经表现得无比驯服,还打算在他们警惕性最低的时候动手,他们也不会就这样喝下毒酒。”

而且……她在心中默默地说,如果你们今夜成功了,那我第二世就不会什么都没有听到。

所以,她们今夜的行动或许可以杀死一些人,却注定掀起不了多少风浪。

如果落到要武力刺杀,外面那些州府兵不是吃素的,就算赔上红袖招里所有人的性命,也只不过会造成一些无关紧要的伤亡。

中层的军官死了,再提拔就是。

只要州府的高官还在,今夜的一切就能够被压下去,官盐走私还会继续,劫掠也还会继续,会有更多的少女变成她们。

——只有今夜这里死的人足够多,分量足够大,才能让这片黑暗被完全掀开。

陈松意冷静地问她今晚都会有什么人来,颜清说她知道的就有厢都指挥使和他的手下。

“听他们说,今晚要招待的还有盐运使等人。”

“两江总督桓瑾会来吗?”

颜清摇了摇头。

陈松意这个问题让她感到这个少女不是心血来潮,她今日来这里是有备而来。

“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到过——”

颜清说到这里,猛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里蕴含的意思,这意味着这一切不是一州一府的事,而是背后可能坐镇着一位封疆大吏吗?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即便是这样,也不是她所能管的事情了。

她所能掌控的就是今夜的复仇。

她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心,说道:“今日不成功便成仁,我不会停下,也不能停下。那些被新送来的良家少女,我给她们安排了退路,从水道走,楼中有想走的,也会从那里走。”

陈松意点头,没有问她自己要如何。

她知道,不管今日成与不成,颜清都不会走了。

她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心存死志,决心复仇的人。

否则在这样的炼狱里,没有人能活到现在。

“你放心。”陈松意向她保证,“今日会成的,来了这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一切了结之后,我们会引开追过来的州府兵,给她们争取时间。”

“好。”

颜清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我相信你们。”

他们的武功这样强,能够来到这么高的地方,不主动现身就根本没有人发现,她能确定眼前的少女没有夸大。

游天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的机会。

不过既然陈松意跟她商定了待会要帮忙动手,那些被劫掠来的少女也有退路,他就没有问题。

现在,他才终于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得到了颜清的回答之后,游天一点头,就沉着脸准备去埋伏。

陈松意一把拉住了他:“师叔你就想这样去吗?”

游天不明所以:“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觉得没有问题。

这身衣服不妨碍他杀人。

颜清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对师叔师侄年纪相差不大,结果更小的那个才像是主导的人。

陈松意放开了手,在两人的注视下,打开了自己的包袱。

游天:“……”

她就刚刚在摊档上吃馄饨的时候走开了一下,动作怎么就这么快?

她包袱里原本装的衣服不见了。

现在里头是两身傩戏的戏服,还有两张面具。

柳木制成的面具纹样狰狞,鬼神辟易,在城中祭典的今日十分应景。

陈松意将上面那张递给了小师叔,游天拿在手里,一时没认出来这画的是什么。

“这是饕餮。”颜清告诉他,“龙五子,好饮食,是头凶兽。”

她正想着陈松意会选什么,转头看去,就看到少女戴上了面具,一张脸缓缓地隐藏在了另一头凶兽背后。

饕餮贪食,睚眦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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