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阴天 (第2/2页)
“西西。”裴燃有些无奈地打断她,“我能照顾好自己。”
她再次祝她新婚快乐,请她不要在度假时也为自己的事情烦扰,随后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通话。
握着手机,裴燃花了几分钟时间想猫,失去再见的机会,反而有些怀念它钻进怀里暖洋洋的氛围。
重新关机,她拆了餐具认真吃东西。
砂锅粥清香软糯,主料放的是基围虾和小鲍鱼,个头饱满,入口鲜甜。这大概就是近海的好处,不必讲究花里胡哨的烹饪方法,味道简单明了。
好容易满足的瞬间。
裴燃被食物蒸腾的雾气萦绕着,看一眼学校紧闭的门,心想:
“差不多了,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了。”
那就走吧。
瞻淇岛分为东西双岛。
东岛繁荣,西岛静谧,中间路途不短。
天气看起来并不友好,裴燃不想浪费时间回去找车,也担心雷雨天自己状态不佳,容易出事故连累旁人,所以干脆叫了网约车。
接单的是一个开雷克萨斯的胖子,三十左右的年纪,天生一副笑模样,戴复古圆框眼镜,显得脸更圆,说话时平卷舌不分,标准的本地岛民。
旧城街巷繁复似蛛网迷宫,胖子熟门熟路,一边灵活地在其中穿梭,一边向裴燃介绍特色景点,显然是将她当成外地游客了。
“靓女你可太会挑时间来玩了。”他不止一次说起这句话,“这时节瞻淇岛景色最好看,人少,浪又干净,就是下水稍微冷了点儿,你这趟计划在岛上待多长时间?下下周有个冲浪比赛,要是来得及你可以去瞧瞧,挺热闹的,就在西岛举行。”
裴燃并不讨厌他这份不合时宜的热情,却也无心闲聊,话说得不多。
一路过去,多是层层叠叠的木棉,远看浓烈浪漫,近看却毫无美感,碗口大的花朵,趁人不注意直直砸落车顶,烂泥一般,令人生厌。
行驶了颇有一段距离,才终于逃离了那条花道,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下,等待一个漫长的红灯。
不知何故,岛上的人与人仿佛都相互熟识。在与一位过斑马线的买菜大婶、一位沿街遛狗的老爷子分别打过招呼之后,胖子将副驾车窗降下,对着外面可劲儿挥手:“巧了!正寻思着过海找你呢!”
路边陈列一排门头小巧的商铺,没有绿化带的阻隔,距离很近,店内环境皆看得清清楚楚。
正对着的是间汽修店,里面横停一辆黑色皮卡,人似乎只有两个:一个躺在车底,露出半截腿;另一个坐在门廊,靠在散发幽幽蓝光的水族箱上。
矮凳对于他高大的身形来说有些过于局促了,但也正好让他可以更近距离地伸手抚摸到躺在地上翻肚皮的狸花猫。
他眼睛低垂,动作看起来格外漫不经心,额角倚着水族箱,成群热带鱼静静浮游在侧,不认真看,会以为他们都睡着了。
胖子看起来应该与他很熟,开口就是揶揄:“别怪我多嘴,你这车能不能不为难人家赵记帮你修了?把钱攒攒,该换就换呗。”
“有事说事,没事滚。”那人抬头,将话说得慢条斯理,语调也平,听起来感觉十分客气,丝毫没有字面意思的烦躁。
胖子熟练地做了个讨饶的手势,笑道:“梁小文明天生日,我老婆宣布猪朋狗友通通有请,晚上七点,你可千万记得带一鸣准时到,提醒你好几回了都,另外要是蒋薇其有空你也得带上……”
话一句连着一句,说得兴高采烈,也不知道对面的人有没有留意听。反倒是狸花猫被硬生生聒噪醒,两爪一张,翻身伸了个懒腰,跑了。
远处传来一记闷雷,悠长喑哑,犹如低音提琴鸣叫。喋喋不休的话语被雷声隔绝在另一个空间,和进风里、雨里。
裴燃将额角抵在车窗上,希望可以借此减轻视线的重量。
大约是没什么用。
因为在这暴雨降至的昏暗时刻,她见对面那人望着自己,骤然变了神情。
恰在此时红灯结束,行车道响起几声短促的鸣笛,胖子急匆匆嘱咐了一句什么,没有人来得及在意,车子笔直地向前滑去。
特意去寻,寻不见。有心要避,避不开。
裴燃沉默回望。
好空旷的街。
静而萧条。
没有攀枝花的野蛮遮掩,头顶便压满灰扑扑的乌云。
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水族箱,站在无人的街边。
隔着沉闷湿重的几十米空气,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高而消瘦,面容模糊。
仿佛一棵被独自留在冬天的、不知名的树。
很快,就被破开海面的车子抛离身后。
西岛山势起伏,风高浪急,居民建筑分布得很散,没有东岛那种热闹的生活氛围,早春时节稍显荒凉。
车开得快,阴云还没飘过来,天空酝酿着雨意。
下山总比上山轻松些,裴燃这么盘算着,在山顶的度假酒店下了车。门童上前来迎,但她没进去,接一记白眼,好脾气地受了,又百无聊赖听了会儿浪声,然后进24小时便利店仔细挑了一瓶起泡酒,才沿原路往回走。
山风猛烈,裹挟着廉价的海腥味扑面而来,吹得人都有几分瑟缩。
空气中的咸闻久了容易觉得渴,但她要赶路,只能暂忍。
走了将近十五分钟,或者更久,行落半山观海阁。
地名起得磅礴,其实不过依靠山势在路边腾出些许位置,简简单单四根石柱顶起一个避雨亭,中式古典攒尖顶加上卡通鱼类的墙绘装饰,不伦不类得令人印象深刻。如今年久失修,早已不复记忆中鲜亮。
走进亭内,翻过栏杆,跳入崖边乱岩。
裴燃今天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条塞维利亚红茶歇裙,裹身廓形,侧边开衩,搭配一双方头小猫跟。复古又精致的风格,很适合海边,但不适合走崎岖路,所以她将鞋摘了拎在手上,扶在崖壁继续摸索向下。
终于坐在那块巨大礁石上歇息时,她猜自己的姿态一定相当狼狈,额间沾了汗,鞋也掉了一只,幸好天昏地远,无人得以窥见。
她拧开酒盖,就着黄昏的风猛灌几口。烈酒苦辣,她消受不来,这种老藤酿造的低醇白葡萄酒入口清丽,适合不惯饮酒的人,蜂蜜和橙花的甜意带来微醺,又不至于烂醉。
裴燃很快就觉得自己的面颊热了起来,但还是坚持将酒饮净,玻璃酒瓶立在一边,她抱膝坐着,没头没脑对它说了一句“对不起”,因为她要将它扔在这里。
这个角度没有山石和绿植遮挡,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见远处那座连通外界与主岛的斜拉索桥——束云桥。
由北至南延伸的钢筋水泥,漫长、平直、冷硬,没有多余情绪的构造。
只有它跟记忆中是一模一样。
回顾至今为止的人生只需要短短几秒,毕竟她这样年轻,才险险挨过二十八。
与看起来不同,裴燃是非常擅长保存记忆的类型。
譬如小时候常常钻进去的那个褐色衣橱,幽闭狭窄的空间,混杂霉斑和樟脑丸的气味,充满令人厌恶的安全感;譬如那个太阳与群星归于和解的黎明,父亲焦急时微微口吃的习惯,以及来不及刮掉的胡子;又譬如冷风劲吹的春夜,她伏在钢琴上毫无意义地抠着喉咙,见血不停,只希望将腥臭的胃整个呕出身体。
她记得许多或明或暗的心情。
但此时此刻,裴燃刻意回避了硬币的另一面,选择保留下来的,都是那些充满玫瑰色的、无关紧要的瞬间。
这就够了。
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
“日后如有机会。”她头脑晕晕沉沉的,不禁这样想道。
日后如有机会。
她再后悔。
不可计数的风翻搅空气,间或有灰背白腹的鸟群从桥底滑过,并迅速融入暮色。趁着乌云还未彻底坠入海面,裴燃拢住长发,低头找寻不知掉落何处的鞋子。
“无论如何,至少要整齐体面。”
就像裴国平曾经教训的,是这么个道理。
只是没想到,后悔的机会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