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无边 (第2/2页)
庭院里的房屋有两栋,高的三层,矮的两层,靠得很近,空中以一道回廊连接。草坡整理得干净利落,许多挨挤着的花长在一起,顺着一条蜿蜒下沉的石阶,通向围墙门口。
石阶底下还嵌着空间颇大的狗屋,上面挂一块木板,歪歪扭扭题着字——“内有恶犬”,还附了拼音。
一大一小两只狗子扒拉着铁门,大的是德牧,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长得凶悍又漂亮,警惕性也高;小的好像是只京巴串串,奶茶棕和椰奶白的毛色混杂,鼻尖湿乎乎,头顶平得离奇,显得呆头呆脑。
裴燃不自觉伸手想揉揉那只串串的脑袋。
被贺照群一把握住了。
“它流浪过。”贺照群解释说,“脾气很差,会咬人。”
裴燃问:“你捡回来的?”
贺照群“嗯”了一声。
裴燃看着串串的平脑袋,随口道:“怎么还是这么爱到处捡东西。”
她的手腕很凉,攥在掌心里细细软软的,像丝的质感,一不小心就会脱离掌控,他没有握紧,很快就不着痕迹地松开了。
末了叮嘱一句:“有碎石子,看路。”
裴燃并未留心,注意力都集中在串串身上,挪几步就要回头看它一眼。
京巴串串竖着尾巴呲着牙,冲她凶巴巴“嗷呜”一声,德牧赶紧拿下巴拨开这小团子,把它藏到后面去了。
贺照群走在前面,将庭院的灯一一摁开。流线型的路灯依次亮起,橘黄色灯光柔软洒落,飒飒地写下暖意,裴燃这才看到回廊上有字。
无边
bed&brunch
裴燃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样是揽客啊。”
贺照群好脾气地当没听见,走在前面探看有没有锋利的石子,顺手薅了薅两只狗子的脑袋。
“车子那么破,房子倒挺大。”裴燃慢悠悠地踩着他的脚印。
“这边偏僻,不值钱。”
“平时是你在经营?”
“嗯。”
“旧屋呢?”
“拆了。”
“怪不得。”
“回去看过?”
“差点迷路,孖姑茶餐厅也没有了,变成了粥档。”
“她们搬去省城,早不在瞻淇岛了。”
“真可惜。”裴燃喃喃道,“那个有泪痣的阿姑特别疼你,你带我去吃,每次都会送例汤。”
脚下有个小水坑,贺照群拉她避开,又提醒一句:“看路。”
裴燃倒不介意踩得脏兮兮的,只顾着问:“东岛热闹,生活又方便,为什么要搬过来?”
贺照群背对着她,没有立即回答。
裴燃又追问了一次。
贺照群走快了几步,背部在夜色下看起来起起伏伏,他告诉她是奶奶拿的主意,说:“当时想地方宽敞些,一家人以后都能住在一起。”
裴燃“哦”一声,没有继续向前走,没头没脑地问:“你结婚了?”
贺照群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了她一眼。
裴燃的神情很平常,脸庞仰着,像浸润在月色中的山茶,洁净,内敛,带着芬芳的凉意,令人很难忽视。
贺照群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也没有避开视线。
裴燃觉得他眸里点着明明灭灭的光,像受月色指引的潮汐,义无反顾向前冲涌,风一吹,又默默无闻地低沉下去。
“贺照群。”
变化不可避免地产生着。
唤出他名字的时候,裴燃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用怎样的神情回望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
她向前迈了一步,站得更近一些。
贺照群没有说话,也没有回避。
裴燃由此得到些许任性的底气。
她握了握掌心,像少年时那样坦诚地告诉他:“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不等回应,又像少年时那样不容拒绝地问道:“你要不要收留我一晚?”
很难说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贺家两栋建筑,高的对外营业,矮的自家起居,贺照群将人带回了自己屋里。
他一边照顾着炉子上咕噜咕噜冒热气的卤牛肉,一边分神注意她的声响。
裴燃很安静。
有些人到了陌生地方,受好奇心或局促感的驱使,会到处逛来逛去,但她不那样。
她只是站在露台上,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贴近一株新开的白海棠。风将她微卷的长发挂到树枝上,她花很多时间避开花苞,不愿惊扰正在努力绽放的植物。
贺照群收回视线,将小块牛腱子舀出来晾凉切片,又烫了两碗薄皮粉条,加上几朵新鲜平菇点缀,热气腾腾,简单快速。
裴燃懒得挪动,决定就近在室外的咖啡桌上吃。她身上还穿着他的格子衫,但春夜骤凉,贺照群还是跟她换了位置,多少挡一挡风。
两只狗子乖得很,吃完自己那份,也不缠人,就趴在贺照群脚边打哈欠。
裴燃很久没见这样家常的做法了,夹一片牛肉蘸蒜末酱油吃了两口,又缓下来。
“难吃?”贺照群见状也停了筷子。
“还行。”裴燃没来由地挑剔,“一般不都会在里面放芫荽的么?”
贺照群挑了挑眉:“你现在吃芫荽了?”
裴燃摇头:“不吃。”
“找茬?”贺照群不理她了,埋头吃自己的。
海岛初过雨,暮蓝色的天空被冲刷得格外空旷,抬眼可以找到零零散散的星。风是自由流动的,将稠密的玉兰花香吹得清淡些许,沾在身上也不觉艳俗。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贺照群的肩膀比少年时期宽厚许多。他以前个子也高,但瘦削,像风吹就倒的竹子,现在不是了,他的手臂与胸膛就算在衣服的遮盖下也能看出明显的线条,挺拔,有力,是三十而立的体格。
裴燃在这一刻又重新感受到,时间,真的过去很久了。
本以为那种微妙的陌生感会持续得更久,但或许是因为少年时期共享的秘密,他们之间始终留存着一种怪异而隐蔽的亲昵。
像此刻,彼此都不是话多的人,阔别重逢,却也能一句一句地接下去。
提及的多是无关紧要的事。
天气。道路。正值时令的鱼。
合并又拆分的中学。没落的植物公园。消失的小卖铺。
心照不宣地避开彼此本身。
裴燃最后一次从彼此熟识的人口中听到贺照群的消息,是他在北京念书实习,势头不错,进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律所。
当时她远赴柯蒂斯音乐学院进修,因乐团合作、比赛巡演等工作事宜时常往返于世界各地。那一次是在候机时偶遇了中学校友,恶劣天气飞机延误,原本一句简单问候不知怎地延伸成了叙旧。
对方是贺照群一起长大的同学兼好友,在聊完近况之后,两人的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他身上。
对方说得不多,寥寥几句带过,裴燃也没有细问,但记了很久。
“那小子没怎么变,还是那样。”
认真,无趣,做很多事,睡很少觉。
裴燃原本以为他会一直按部就班往前走,没想到他会离开北京,回到瞻淇岛。
“汤咸了,要加点水么?”贺照群的声音将裴燃从思绪中拉回来。
裴燃无可不可地“哦”一声,握着筷子看他端起碗往屋里走。
没了贺照群的遮挡,风就变得很凉,裴燃缩了缩肩膀,看见不远处疏疏十数间房舍亮着灯,将夜色冲淡些许。
他们回来时灯暗着。
此时亮着的,也只有他们身处的一小块空间。
与记忆中完全不一样。好安静的家。
“爷爷奶奶呢?”
问出这句话时,裴燃心有迟疑。
或许是对答案有所预感。
贺照群背对着他,舀汤的动作顿了顿,回答道:“爷爷不在了。”
出于礼貌,是要说声“抱歉”的,但裴燃沉默良久,到底没能礼数周全地说出口。
贺照群端着两碗掺了水的粉出来,她的那碗又多码了一层薄切牛肉,裴燃埋头吃了几片,突然停下动作,叫了贺照群的名字。
“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奉一柱香。”
这不是寻常的请求,但贺照群完全没有感觉到被冒犯,他说“好”,直接答应了。
裴燃不再说话。
贺照群很快将自己的那份吃完,抬头看她。裴燃吃得很不专心,她的情绪起伏很快,没了刚才对话的兴致,就显得在发呆。
他帮她倒了一杯凉白开,加两片鲜柠檬,浮在水面轻轻摇晃。
“别吃着吃着睡着了。”贺照群提醒她。
裴燃本来没什么反应,慢慢好像想起旧事,很难得地笑了笑:“这不是你的光荣事迹?”
贺照群不肯认,起身进屋,拿了一个家用医疗箱出来。
他的拖鞋对于她来说太大了,贺照群单膝点地,让她踩在腿上,先用酒精棉花消毒,然后贴上创可贴。
轻微刺痛,裴燃没躲,两个人都低着头,裴燃注意他右侧眼角、靠近鬓发的位置,有一道蜿蜒的疤。
不是特别明显。
要靠这么近,才能勉强看清。
静了半晌,裴燃突然开口:“我自己也可以。”
贺照群从善如流,将拆到一半的创可贴递给她。
她却没接。
于是他又收了回来,也不作声,动作熟练地将另一边伤口也处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