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美术馆 (第2/2页)
林雅言性格与名字相冲,是个嘴巴刻薄、做事雷厉风行的女人,裴燃很少见她顾影自怜,也很少见她怕什么。
印象中她作为母亲第一次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恐惧,是因为台风。
那年裴燃很小,六七岁的年纪,不怎么懂事。超强台风“黑格比”在瞻淇岛正面登陆,最大风力高达17级,狂风骤雨不舍昼夜下足48小时。外面街道淹至成年男性过胸高,不断有救援艇从门外经过,去往低洼处转移受灾居民。
裴家一楼史无前例地浸了水。
当时林雅言还在因为断水断电而在厨房犯愁,小裴燃在客厅背谱,发现混着泥土的雨正从门缝与窗隙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妈!”小裴燃瞬间吓得瞌睡全醒了。
林雅言立即拉断电闸,与女儿片刻不停,将所有能挪动的电器家具与贵重物品通通搬上二楼。
除了裴燃的钢琴。
裴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架钢琴,是一架立式施坦威。这架施坦威价值不菲,花费了裴家相当一部分积蓄,而且比起一般立式钢琴尺寸更大、重量更重。
除了尺寸与重量,随之而来的,还有平衡与惯性的问题。想要移动一架钢琴,需要足够的力量、经验以及正确的设备。假设可以选择,搬运工一定更愿意通过重机或叉车将钢琴吊到楼上,而非通过楼梯搬运,因为后者实际操作起来损坏风险更高。
以她们的情况而言,移动钢琴是如此地不切实际,退而求其次,只能尽量避免雨水涌入琴房。
林雅言让囡囡将家中所有被褥毯子搬下来,一部分垫在琴房地板,一部分仔细包裹保护琴身。
她自己则搬来许多四方矮柜,还有一面全身镜,横放挡在门前,用棉料衣物填塞缝隙,并用强力塑料胶带层层封边。
雷暴彻夜不停,每一道闪电皆似落在身边,林雅言怕水位继续涨高,左右睡不着觉,抱着囡囡守在琴房,心惊胆战地熬了一宿。
这一夜台风冲毁了瞻淇岛通往外界的堤坝桥,倒塌房屋340间,伤亡65人。直至翌日清晨,强热带风暴逐渐减弱为低气压,暴雨初歇,汛情缓解,裴国平才得以匆匆忙忙趟着水赶回卜巷街。
家中一片狼籍。
沙发、冰箱、橱柜等大件物什遭了殃,积水淹过脚踝,实木地板与壁纸全被泡发了。
小裴燃无精打采地站在楼梯上扫水。
林雅言穿着裤脚挽到大腿的居家服,弯着腰用水瓢把水往桶里舀。
见裴国平慌慌张张推门进来,她先是一愣,随后拧紧眉头抿直唇角,将水瓢用力往他身上一扔,恶狠狠骂道:“你这天杀的还知道回来?电话一个也打不通,怎么不干脆也把你淹死算了!”
裴国平一把将她抱住。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
往昔远如蜃影,裴燃现在回忆起,还是会觉得想念。
沿着几内亚湾的一片波涛向前走,海水颜色由黑变蓝,蔓延至裴燃曾经的琴房。
琴房向南,日照充足,采光通透,有一扇非常漂亮的拱形窗。
顺着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被屋舍错落分割的蓝色的海。原本还有几间青砖平顶的旧式联排住宅,距离她们家很近,如今拆迁了,变成一个绿植葱郁的儿童公园。
裴燃隔着窗,花了很多时间,希望自己能分辨出哪一块平地覆盖过贺家旧宅,哪一棵树生长在贺照群少年时的房间。
琴房的地板与别处不同,还保留着最初的实木风格,因为在那次黑格比台风中幸免于难,没有泡水,是一楼唯一没有被换成瓷釉花砖的区域。
裴燃面对拱形窗,贴着墙向右走五步,这是原来放置施坦威钢琴的地方,如今被一片来自南极洲威德尔海的波浪雕塑取代。
她蹲下身,掌心贴在地板上,食指试探着敲了敲,黑胡桃木发出深沉而轻快的回响。
这片地板底下打了龙骨。
整体抬高,居中空心。贴墙的一块木板有轻微拔缝,不知是当初装修人员偷工躲懒,还是时间久了湿度温度失调导致,不过不严重,不留心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裴燃小时候热衷于逃避练习,她独自在琴房的时候,愿意做任何练习以外的事情。有一天她偶然发现了这处拔缝,联想起不久前之看过的一本关于住在地板下的拇指小人的故事书。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木板撬开,失望地发现地板底下空空如也,只有灰尘,没有小人。
但其中的空隙,正好可以藏进一个小小扁扁的镀锡铁盒。
裴燃撬开它的频率不高,只在里面藏过一张不及格的数学考卷,一条因蛀牙而被禁止的薄荷糖,以及一枚林雅言的一寸证件照。
最后一次,裴燃有些忘了往里面装了些什么,只记得或许与贺照群有关。
然而已不可考了。
当初仓忙离岛,没有来得及带走。
如今旧宅易主,裴燃变成一个短暂停留的观光客。
她没有撬开它的权利或理由,只能任由自己少女时期的秘密,随着时间渐渐蒙尘,淹没于一片海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