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怪的列车 (第2/2页)
“人们并不是一样的,”那位怀抱《圣经》的女人看向老猎人,反驳道,“非常明显可以分为两类人。”
“那么,夫人,”愉悦的绅士加入了谈话,“是哪两类呢?”
“幸运儿和倒霉蛋?”老迈焦虑的绅士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活人和死人?”一直没吭声的布兰迪觉得应该适时融入新产生的讨论,便说出了一句近乎插科打诨的废话。
“不,应该是强者和弱者,”慈祥的老绅士否认道,“准确来讲,应该是永不言败的人和懦弱退缩的人。”
“这些都不是那两类,”女人面向众人,否认了他们每个人的观点,然后看向老猎人,说,“你应该最了解是哪两类。”
老猎人皱着眉,困惑且固执地反驳道:“没有两类,只有一类,除非你说的是捕猎人和城里人。”
“正直之辈和罪恶之徒,”女人近乎斩钉截铁地公布了自己的答案,然后以一种几乎是居高临下的语气对老猎人说,“别犯傻了。”
“犯傻?”老猎人重复了一遍女人的话,随即自嘲一笑,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对待,“没错,我知道,‘沉闷的蠢货’,你可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
“我不赞同您的看法,女士,您对人类的看法没有凭证,”老猎人用一种相对正式的表达方式申明着自己的看法,“人类就像水獭,都是一个样。”
“人类可不像水獭,”女人顺着老猎人的话语反驳道,“我不是按照自己的立场说的,而是依照《圣经》而说的,而且我认为我很有资格这样说。”
随即,女人开始以一种压抑着的炫耀口吻讲起了与她自己有关的故事:“我的丈夫,麦克杜格尔博士是个实实在在的专家,他在新泽西学院——现在应该叫普林斯顿大学——传授道德与精神卫生课程,而现在,他退休了。”
“道德卫生?”愉悦的绅士重复了一下这个陌生的词汇,似乎是在品味着其中的含义。
而女人却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反应,继续用一种怀念、神往、尊敬和炫耀并重的语气叙述道:“我有幸听过他的见解,他的课程很受欢迎,他曾经,且现在仍被认为是精神提升方面的专家。”
说到这里,她再度用一种看乡巴佬或者野蛮人的鄙夷目光看向老猎人,说:“‘雅各布天梯’?‘提升’?呵,不过我想你的灵魂应该也没怎么被提升过。”
“哦,我并不反对提升,”老猎人近乎嗫嚅地说道,“但是我整天忙于设捕……”
似乎是因为打开了话匣子的缘故,女人一时间没有做好自己的情绪管理,怪笑了一声,但是自小培养的控制力帮助她很快地收敛了情绪,恢复了所谓的淑女状态。
“您的丈夫没有和您一起吗?”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布兰迪提出了一个礼貌寒暄般的问题。
麦克杜格尔夫人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了,她顿了顿,挤出一个有些别扭的笑容,说道:“我们分开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在……东边,身体一直抱恙,但是现在我们很快就要团聚了。”
“他在摩根堡等你?”愉悦的绅士问。
麦克杜格尔夫人答道:“是的,过去三年,我一直和我的女儿女婿一起住。”
“父母不该给儿女增添负担,”略显焦虑的绅士插嘴道,“您这样是不对的,夫人。”
他的口音有些奇怪,但布兰迪听着却又有些熟悉,印象里,莱莫恩州的那座繁华的明珠——名为圣丹尼斯的城市里,满大街都是操着那种口音说话的人。
“原来是个法国人。”略微思索过后,布兰迪下了这个结论。
“我可不是负担,”麦克杜格尔夫人有些不满地看向那位绅士,说,“我女儿欢迎我和她一起住。”
“哦,她当然会这样说,”略显焦虑的绅士不以为然地说,“但我想你肯定看到过她的表情,就像那位沉闷的先生说的,从她的表情看出你并不怎么受欢迎。”
麦克杜格尔夫人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不过这位绅士并没有在意,而是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而生活,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你并不了解我或者我家里的事。”麦克杜格尔夫人反驳道。
“我知道每个人都要过好自己的生活,管好自己的事,”略显焦虑的绅士此时也暂时放下了自己先前的焦虑情感,而是颇有谈兴地说起了一段自己的往事,“我曾经和一位名为麦奎尔的人打德州扑克……”
“他是个爱尔兰人?”老猎人似乎是被触碰到了敏感的神经,问道。
看上去对扑克牌游戏十分热衷的男人愣了一下,答道:“他曾是个爱尔兰人……”
老猎人立刻兴奋地喊道:“我也认识个爱尔兰人……”一副仿佛找到了共同话题的样子。
而男人现在心里只有自己的话语被蛮横打断而引起的烦躁,于是用更大的声音强行将老猎人将要出口的话语压了回去:“我们在打牌,而我的手牌很差,于是我退出了,但麦奎尔和其他四个人还在继续,然后,麦奎尔用他那腔调奇怪的英语对我说——哦,如果你们听到了他说话的口音就知道那调调有多怪了——他说:‘瑞雷,我有内急,你得过来替我玩,我得先去方便一下。’”
他学着爱尔兰口音,刻意地冲着麦克杜格尔夫人重复了一遍“方便一下”这个说法,对于自己在女士面前口出不雅之语毫不在意,丝毫没有一个法国人应有的优雅素质。
无视了麦克杜格尔夫人半震惊半厌恶的神情,这位绅士——也许现在叫他赌徒更合适——接着说:
“我说:‘不,朋友,不行,我不能替你下注。’,
“他说:‘你当然可以,我们是朋友,你了解我,你就用我的方式替我下注就行了。’”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吗?一个人如何下注,是由他本人,和他与玩牌人的关系,以及下赌注的那个时刻决定的……’”
说到这里,他非常无礼地凑到麦克杜格尔夫人脸旁,一边用手指着她一边说:“‘我不能替你下注,为什么不能?因为我不可能那么了解你……’”
夜更深了,朗月与疏星都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中,车厢内,逐渐昏暗起来。
看着这个正在夸夸其谈的无礼男人,又看了看仍旧一脸震惊和厌恶交织的老妇人,以及一副洗耳恭听神态的老猎人,布兰迪忍不住有些汗颜。
“火车上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会遇到啊,”布兰迪在心里感叹道,“本来想着这段旅途能安稳些呢,现在看来,免不了要吵嚷一阵,唉,难得开始怀念100多年后的那种绿皮火车,至少有卧铺,躺着熬时间总比坐着熬时间更好些啊……”
一切正如布兰迪所料,三个人很快就从勉强心平气和的探讨转变为近乎不讲道理的争吵。
可能因为探讨的内容是关于对人类的看法,多少代表了他们贯彻一生的生活态度,所以他们不会,或者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妥协,三人各执己见,甚至还吵出了点真火。
似乎是因为那个法国赌徒对那位教授夫人的家庭生活发表了太多不当言论,以至于麦克杜格尔夫人气急败坏,甚至不顾手上拿的是《圣经》,只顾着用手里的东西砸这个老赌徒的脑袋,多少也想让他感受一下来自上帝的惩戒力量。
沉闷的老猎人此刻扮演了和事佬的角色。
“下手轻点,夫人!”他一边试图拉住麦克杜格尔夫人,一边劝道,“算了,他只是个法国人而已!”
这时,麦克杜格尔夫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开始大口喘息,但是怎么也倒不上来那口气,只能拼命地吸气。
“不好!这老太太有哮喘!”布兰迪立刻紧张起来,在这个时代,哮喘近乎不治之症。
虽然布兰迪不喜欢这个恶声恶气、长得也不怎么慈祥的老妇人,但是就这么看着一个女人痛苦地死在面前,布兰迪也是没法接受的,虽然现在,他用枪杀人不会产生什么心理障碍,但是看人受尽折磨而死和用枪干净利落地让人立刻死亡是两码事。
尽管他的理智告诉他,自己现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状态已经足够划归到变态之列了,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变态到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受尽痛苦却无动于衷的地步。
“车上有医生吗?”
布兰迪立刻看向坐在他身边的两位绅士问道。
让他有些惊讶的是,面对近在咫尺的紧急事态,这两位先生却是一副近乎熟视无睹的样子。
那位年老慈祥的绅士还好,眼神中流露出了关切之色,那位年轻些的绅士则不然,更多地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比布兰迪之前旁观他们聊天时的眼神还要冷。
“我想,大概率应该是没有的,”年轻的绅士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就算有,他们也不会被允许离开各自的包厢,这是这趟列车的规矩。”
“规矩?”布兰迪愣了一愣,这种奇怪的规矩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现在我们最好暂时停车,”法国赌徒此时也有些焦躁起来,“尽快把这位夫人送到就近的城镇里治疗。”
“很抱歉,但是列车是绝对不会停的,”年轻的绅士继续让他嘴唇上的“眉毛”欢快跳动,“这也是本次列车的规矩之一。”
“什么狗屁规矩!”
法国赌徒是个有些暴脾气的人,当即从自己的座位上挤出来,用力打开了包厢紧紧关着的门。
“嘿!”他大喊道,“这里有一位女士急症发作!有没有帮忙的!”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道里回荡,但是没有收到任何回音,整个车厢寒冷昏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法国赌徒立刻转身向着火车头的方向跑去,他们的车厢刚好就是燃料车厢后的第一节车厢,站在这节车厢的门后,从观察窗口上甚至可以看见火车司机黑黝黝的背影。
“嘿!伙计!”车厢的门打不开,赌徒只好尽全力大声呼喊,“快停车,这里有人需要急救!”
也许是火车的嘈杂声太大,也许是火车司机故意充耳不闻,不管赌徒怎么喊叫,那位只有黑色背影的火车司机都一言不发,哪怕之后赌徒拉响了车厢里的紧急停车铃,也没有让火车减慢一分一毫。
“该死的!”法国人咒骂着返回了包厢,骂道,“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居然不停车!等我下了车,一定要去他们公司投诉他!”
“我说过了,”年轻的绅士表现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说,“列车是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停止的,这是规矩。”
布兰迪盯着那年轻绅士的脸,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或许他现在的所有表现,本身就很不对劲。
为什么他一直在强调“规矩”?为什么上了这列火车的人都必须遵守“规矩”?他,又为什么对这些了若指掌?
布兰迪一时也顾不上那似乎马上就要闭过气去的老妇人了,此刻,他陷入了思考。
【注1】:歌词根据《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最后一部分的相关内容略微改动,以贴合达奇?范德林德的情人莫莉?奥谢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