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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展从浴室里钻出来,身上还冒着热气,穿过纱门坐到李竺身边,先抬眼打量了一下夜空,“工业不发达也有好处,这里的夜空比较好看。”
让人诧异,土耳其是公路上的国家,这个国家没法移走城市里堆积如山的垃圾,但却有发达的公路网,路况很适合自驾旅行。从伊斯坦布尔到安卡拉、卡帕多西亚、棉花堡都一路畅通,理所当然,沿着公路也就洒落着合适的投宿所,过夜大巴不会光顾那里,从一个目的地到另一个目的地,他们往往是夕发朝至,但自驾游的乘客有时会冒险开下乡村路网投宿。有些人在棉花堡被吓得不轻,那里集中了土耳其旅游业80%以上的骗术,不过大部分时候,公路酒店的体验还不错,也许没有星级酒店那么完善,但李竺也很喜欢捧一杯热茶,在秋夜里坐在小小的阳台上看星星。
“没有。”她承认,“会开车以后,从没那么多时间。你呢?”
傅展看起来对公路旅行经验丰富――这男人对什么事经验似乎都很丰富,他给自己倒杯茶,“以前在欧洲读书,假期会和同学开车到处跑――那时候还没人做代购,都是到处去旅游。不过工作以后,也很多年没这么空闲过了。”
工作以后他都做了什么,她当然很清楚,这话题不太合适,让她不禁想起被抛诸脑后的从前,一周时间,100多个小时,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现在被傅展提起来,那些过往才从心底泛起来,带着陌生的泡泡,像是她已经重新出生了一遍,再回头看,那些事都已经有了一辈子的隔阂。
“你说……”她忍不住开口,但又不愿说完,只是悄悄收紧双拳。你说亲朋好友有没有找他们?秦巍和乔韵,公司如何应对他们的离去?父母未必能接受他们的失踪,但这些话没有讨论的意义,越是想念就越不能联系,面对的敌人太强大,从安全角度来讲,也许别人以为他们俩死了会更好。
不打电话很难,但还能忍得住,更难忍耐的是上网搜寻的冲动,李竺想知道从前没网络的年代,背井离乡的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现在才明白,如今的独立都不是真正的独立,就比如她,从前出那么多次差,但其实却从没真正离开过家,总有一部分的她留在家里,留在网络上那些转发和热评中,留在被她嗤笑的黑话和流行梗里,处于期中的时候不觉得,离开的现在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这么恋家的人。
“你说――”
她不想思乡太久,但下一个话题依然不方便谈论: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你出现在那洗手间里是故意还是巧合,那个U盘你藏在哪里?刚开始不敢问,现在不想问,恰纳卡莱近在咫尺,到了特洛伊他们就能取道水路从港口进入希腊――一旦进入欧盟区,那还不是天高任鸟飞?家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不想节外生枝,有些事知道太多并没有好处,傅展打算拿U盘做什么,那帮人究竟是谁,李竺其实并不是真的感兴趣。
“你说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恰纳卡莱?你以前去过那里吗?”她生硬地扭转话题,其实没问的话,落在傅展眼里也等于是问了,她的小心思根本昭然若揭。
昭然若揭,但不能说是完全看透,这女人看似浅薄,但关键时刻也总能让他有点吃惊。傅展倒觉得她比从前要更有趣――虽然仍怂,但好歹多了点可琢磨的地方。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土耳其腹地。”他说,“但我去过卡利姆诺斯岛――它距离特洛伊其实就几小时航程,你会因为那距离而吃惊的。那里以前属于奥斯曼帝国,但在巴尔干战争中被希腊夺回。看看希腊的海岸线,你就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国家关系如此紧绷。”
卡里姆诺斯、圣托里尼,这一连串散落在爱琴海上的明珠是避暑圣地,也是奥斯曼帝国千年来的领土。被统治的那些年里,希腊人在伊斯坦布尔留下自己深深的印记,迄今依然可以在不少街区找到希腊风味,60年代,政府宣布驱逐所有希腊公民,他们被允许带走的只有一个箱子,所有的记忆和财富都留在身后,但海峡不会因国家间的龃龉变宽,两个国家依然隔海相望。岛屿间定期通航,每年夏季,希腊都会颁发为土耳其人准备的特别签证,供他们登上爱琴海中的岛屿度夏。现在,夏天早已结束,政变后航线何时重新开放也还是未知数,但这无关紧要,Yoko和Park(他们现在的护照叫这个了)等得起,如果必要,一条橡皮艇也足够他们进入希腊国土――也许就是因此,希腊政府才会颁发特别签证,土耳其人要进入希腊实在太多办法,堵怎么堵得住?
“你去卡里姆诺斯干嘛?”李竺问,她的语气一直有点吃惊,像是准备好被大开眼界,这一招能满足很多人的虚荣心,算是她讨好人的小招数。傅展看得透但还是被奉承到一点,“希腊的岛屿我只知道圣托里尼。”
“那里游客太多了,卡里姆诺斯更安静――我去那里是为了攀岩。”她想调节气氛,他由着她,他们间积蓄了许多疑问没解释,他看得出她在胡思乱想什么,私下觉得很好笑,也认为这有助于保持权威。逃亡路上,一人做主,一人配合,这模式较有效率。
“我不知道你喜欢攀岩。”
“我也不知道你练过武术。”
李竺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还不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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