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江夜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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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很吵。
他很久以前就这样觉得。
吵到什么样子呢?他的父亲可以指着他的脑门骂一整天不喝口水。他的邻居可以指着他的鼻子嘲一整天不喘口息。他的朋友可以指着他的嘴巴问一整天不换口气。
真的是太吵了。
他住在边境,这里常年都很热,到处都是沙漠。
试过有一次,他和朋友瞒着大人去沙漠,结果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们在外面过了一宿,醒来时朋友不知所踪,他精疲力尽地走了几十里,最后被出门挑水的邻居发现。
自那以后,父亲骂他骂得更凶了。邻居甫看见他就闭紧门窗,嘱咐孩子疏远他。而朋友呢,他再也没见过她。
这个很吵的世界好像变安静了一点。
他如此不习惯。
七岁那年,他跟随父亲来到市集。
父亲第一次蹲下来正眼瞧他,眉眼和善地问:“不如买件新衣服吧?要不要尝尝那个?这个你爱不爱玩?”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他从来没穿过新衣服,身上的衣服都是村长儿子穿旧了给他的。
他也没吃过冒着热气的食物,饭桌上每次都是冷冰冰的,父亲说饿不死他就很好了。
他更没玩过玩具。他曾用破布和野草制作过一个玩偶,但还没来得及玩,别的小孩就抢走丢进了枯井。幸好朋友及时替他出头,不然他也会被人推下去。
他想过,或许那时他不该反抗的。
井底幽静。
是他向往的天地。
所以当父亲在市集中不再咒骂他,对他好得超乎异常时,他都不想探究背后的用意。
父亲告诉他:“等下有人会问你问题,听到什么你都只管点头。”
他点了点头。
辗转之后,在一个茶楼中,有个斯文打扮的男人,桌前摆着十几个钱袋,开口就问他是不是父亲的男儿。
他点头。
男人二问他是不是家里很穷。
他点头。
男人追问他是不是很爱父亲。
他犹豫了。然后他点头。
男人又问他是不是性情温驯。
他点头。
男人复问他是不是自愿回答。
他点头。
男人再问他是不是确定回答。
他点头。
男人提问他是不是可以喝茶。
他点头。
男人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出茶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不会后悔?”
他点头。
男人似乎轻声叹了口气,他不是很肯定。只见男人放开茶杯,要他喝光。随后男人将其中一个钱袋推到父亲的面前,之后起身,蹲下,蓄足力气抱起了他。
就像一个父亲用手臂托起孩子一样。
男人把手掌放到他的脑后,抚了几下,他即刻睡着。
他这辈子唯一一次体会到类似于父爱这样的情感,是这个商人抱着他,不让他看到父亲卖掉了他。
虽然更大的可能是,商人不过在加速他喝完茶后昏睡的过程。
他从来没见过母亲。
如果母亲不曾离开,他会不会比较喜欢这个世界?
然而这个如果是不成立的。
恰恰就是因为他,母亲才会离开。
父亲因此极度厌恶他。在那样的目光使然下,他也渐渐怨恨自己的脸,索性留起长发遮住。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他的视野开阔,耳边有水声,他抬头看见此生最大的月亮。
冥冥之中有一把声音告诉他,那是他爱上这个世界的开始。
可是怎么可能呢?
梦怎么可能成真?
他也不会爱上这个世界。
再醒来之时,他已经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坐起来环顾四周,旁边忽然冒出个女人撩起他的长发,他立刻蜷缩身子退后,不让任何人碰。
女人过来抓他,他咬她的手臂挣开,躲到房间一角。
“你这臭小子!”女人虽然生气,但没打他,跺着脚出去,临到门槛又回过身子,像以前的父亲、邻居和朋友一样,用食指指着他说:“罚你不许吃饭!”
他木然地站着,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
他观察了好几分钟才挪脚迈两步,又等了几分钟再趋前,如是过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门边。
这里好像是个院子。
听到有脚步声接近,他赶紧退回刚才的角落。
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交谈着步入房间,看到他无一不被吓到。
“我还以为遇到怪物了。”一个男生笑道。
“你别说,还真的挺像怪物的。”另一个男生回复。
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连踏出这个房间都要再三斟酌,但只要面对这种刺耳的笑声,他想都不用想就会逃离。
他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肩膀跑出去的。
果然,不管去到哪里,这个世界都这般吵闹。唯独他那么安静。
“喂!这么开不起玩笑的吗?”有个男孩在后面喊道:“我给你道歉咯!十九!”
他走没两步就被一个成年男子赶回房间,男子说现在是睡觉时间,明早还要上课。
他硬着头皮回房。出乎意料地,那些男孩没再笑话他。大家默默整理着床铺,看他不会还会教他,其中两个甚至为“如何快速摊出平整的被子”起了争执,随即说干就干来了个一较高下。
他不记得最后是嗓门大的还是嗓门小的赢了。
总之,房间里的气氛不再那么僵持不下,一伙人赛后嘻嘻哈哈地去澡堂洗了把脸。
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睡在他隔壁、被叔叔卖进来的男孩好心地讲解了这里的规矩,然后就张着嘴巴睡着了。睡得无比香甜的男孩的手不守规矩地越过他的床位,他挤在逼仄的空间里,还在消化父亲将他卖掉的事。
他很想知道,父亲卖他换得的银两,够父亲买几桶米。
一想就想到了天亮。
隔天一大早,女人在院子里声情并茂地介绍自己叫李婵,顺道欢迎她们这群人的到来,为裒城注入新血,为皇宫增添新色。
他站在人群中,穿着灰仆仆的训练服,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裒城”是什么东西。
原来不是吃的。
是皇城。
李婵不信邪,与他斗智斗勇,成功凭借自己的力量抓住他两次,两次都差点剪到了他的头发,但两次又都被他奋力脱开。抓了三天,李婵累了也就收手了,好气又好笑地放狠话,扬言考核那天有他好果子吃。
而同房室友对他的态度是不冷不热。他们试过和他说话,但鉴于他每次都思前想后、欲言又止,几次下来室友们宣布放弃,明白有些人注定只能止于点头之交。
世界一下清净了许多。
他被卖到皇城,做最高级的侍仆。
好像也没想象中糟糕。
平静的日子过了六天。第六天贵时三刻,新一批宫男们还在澡堂小声玩水时,不合群的他先走回房,想在颂时前上床,以免被掌灯公公责骂。
他进房以后,一阵凉风将门轻轻带起。
他转身惊见一位一身黑衣的蒙面女子站在房中,他吓得一个踉跄,跌在床边。
女子走近,一对深棕色的瞳孔蕴含笑意,咕哝道:“不枉我观察了几天。沉得住气啊,遇到事了也不尖叫。”
他不说话。她的手凑过来,眼看就要触碰到他的头发,他一个偏闪,将头别过去。
女子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声线旋即变得轻松。“你想离开这里吗?”
他顿了一顿。
“想的话……”女子挑起他的几缕头发,拇指和食指搓着玩,须臾之后放下,续说:“明天夜颂三刻,想办法去到西庭琴富宫,轻敲大门三下。到时问什么你都只管点头,不出一个小时就能离开裒城。机不可失,逾期不候。”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女子闻声夺窗而出。待那群男孩踏入房间之时,他们只看到了孤零零坐在床边,看起来魂不守舍的他。
没人发现有异样。
他却再一次失眠到天亮。
离开吗?
母亲离开他,他在那个终年都是黄沙纷飞的村落过了许多年。
父亲离开他,他在这个终日都是规则条令的院子呆了好几日。
如果这次离开的是他,从裒城走出去的他,就会是焕然一新的他。
是依靠自己的意愿,毅然决然选择另一条路的他。
隔天的课堂上,有个同班女孩说不舒服,教事嫂嫂让她去青灵宫喝药。这让他有了主意。
上完这节课后是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他出了院子,想要熟悉去琴富宫的路。
怎知刚走到琴富宫的宫巷,一顶华丽耀目的肩舆从前方惟园转出来。
他赶紧跪地给主子请安。肩舆走后,他站起来不自觉看向那里,只见某个侍女回头看了看他。
眼神相交那刻,他看到了她深棕色的眼睛。
他踌躇片刻,决定去肩舆刚才逗留的地方看看。
一进入惟园,他立刻听到有人在求救。他二话不说奔往声音源头,只见一个人头已经沉入湖。
他没有犹豫就跳进了湖。
说来奇怪,他一个生于沙漠,长于沙漠的人,在游泳方面极具天赋,仿佛天生就能驾驭水。
他也很喜欢水。
小时候有一天,朋友的母亲带着朋友和他一起去市镇采买物品。他第一次在郊外看见河,在朋友母亲的指导下,他学会了游泳。
被水包裹住全身的那种感觉,难以形容。
在水底,无论岸边的人怎么用力呼喊,他潜得越深就越听不见。
水温柔地包容着一切。
接纳他,阻隔那些苛责数落的声音。从不过问他的出身,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水跟人是那么不同。
救起女孩后,他担心耽误太久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院子。
颂时半,室友已经呼呼大睡。他蹑手蹑脚下床,不带走任何东西,这样别人才会觉得他等下还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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