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II.1 年三十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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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早上起来,我将纷杂的玩意丢掉了——重置、一切又从零开始;崭新的一天,连同包袱都忘记了。
新年的开端是件人畜无害的蠢事。洛杉矶和国内的时差是十五小时:白天对调黑夜,再往前数三个小时。早几天我算定了春晚直播是在快中午,这会儿醒来忽然意识到换算错了时区,五点开播的节目,到这会儿恨不得都结束了。我自觉傻气,一个人笑出声。假也已经请完,自然丢掉了勤恳上课的心情。
洗漱完毕,我坐在课桌前便开始执行一项年复一年从未耽误过的惯例:先打开手机的通讯录,再对照着用电脑敲字、手动发一批新年祝福出去。这祝福列表是先从家外的长辈开始排,诸如家里的朋友和老师,接着到最亲近的友人,然后依次是希望进一步的相识、平日里的朋友、一面之缘的有趣人,最后才是家人,因为反正也忘不掉家人。等轮到最后自家时,前几环的消息(尤其是挚友们)就陆陆续续回复过来了,再开启新一轮对话。
这列表里的门道我可以说出不少来,最显著的点要属心情的起伏。总有人说经历过风浪的关系才更加牢固,未免也太戏剧化了,哪怕十年下来才有几次能够同舟共济的风浪?一同经历过新的一年就了不得了,要是再打上声招呼,我的天,简直就已经充盈了希望和满足,还敢奢求什么。这希望的部分来源于几位尚不熟悉的女士先生,出于机缘巧合认识后,没能深入交谈,可他们身上特殊的东西我总也忘不掉。我想,比起说广义的喜欢,我更多是尊重起他们来了。这是很微妙的一件事:尊重已有的朋友合情合理,但要尊重的人变成朋友,总也有些心态上的不平衡,就好比看完歌剧去给演员献花,总不能再邀请人家喝杯下午茶。新年便提供了非日常的契机。
榜上有名的是Steve。换做其他人,有那么几次交流早也就混熟了。可这位敦实的男生总也收敛着,硬是要拿学术上的严谨态度在生活中也砌一堵墙。我不知道他砌的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里侧还是外侧。通常我得把墙掀了,但他像是执著得很,我只好配合着人家的规矩来,毕恭毕敬地发了条祝福。他果然也礼貌地回过来,说欢迎再去家里做客,还顺带了女朋友的问候、恭贺我全家人万事如意。我盘点起习惯于捎带问候的朋友们,像是窥探到了某种隐秘结社,只好对着手机屏幕沉思。沉思完毕,我顺手剥了块水果糖吃。剩下的倒是简单活儿了:和三五好友打上几通电话,给家人群发近来的活动合影,诸如此类。
轮番问候完列表上的人物时,已经是十点过半。我正打算下楼吃顿早午餐庆祝这丰功伟业,刚出走廊,就听Manuel房间传来“咚”的一声。门是半掩的,我走形式地敲了两下,只得到了床垫弹簧吱呀作响的回应,正要推门进去,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低头一看,几件T恤夹在了墙框和门板之间,其中白色的一件有它自身的意愿,被卷进门缝里卡得生硬,死活不容人取出来。我在不撕裂它的程度内,小幅地撑开那道缝隙,侧身钻了进去。中央空毕竟调开了一夜,房间里是阴冷幽蓝的,阳光被双层加厚窗帘挡下,只在边角才勉强显露白天的痕迹。房间主人朝着墙面侧躺,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被子的半拉给蹬了下去,好在着地的部分由更多T恤接住了。不幸的是那一纸袋青苹果,顺着课桌滚落在地,想来是方才声音的来源。我弯腰将它们拾起来,一时觉得可怜:光靠这点维生素就和这一屋子的病菌抗衡多半是要吃力些的。我假咳两声(没准儿是还是真的呢),这回连弹簧声也没了。
“Mboy,你中午不是有课吗?”
他朝我咕哝出浑厚的嗓音,一条胳膊搭来这侧床沿,却是无意起床。我打算重新挤出去,他又一下想起来什么,翻身坐起。
“去吃饭吗Danboi?”
“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起来了。”
他没理我,胡乱的套上宽松长裤和运动鞋,站在卫生间拿电动牙刷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装模作样地捋着那卷发,最后以冷水洗脸收尾。折腾五分钟后,两人久违地一同下楼吃饭。
十点钟正是食堂一天中的小高峰,人不算满,只是来来往往得繁乱。我们一排上蛋卷饼的队列,Manuel就进入呆滞状态,头朝着垃圾桶阵列像是沉思。我生怕他吓着面前走道的学生们,赶紧拍他几下。“醒醒”,我说。“早上好”,他说。他对西班牙裔的蛋饼师傅倒是热情起来,用我全然无法理解的音节和韵律报出一连串要加的配料,随后撤步到一旁。“和他一样的”,我对师傅说。那师傅便开始对着木台操作,起初是弓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扶刀将蛋饼切开,侧身捻取配料的动作却蓦然舒展大方起来。我心想好在厨师服没有燕尾,不然天知道这样飘逸得打翻多少瓶瓶罐罐。
“你听懂我点什么了吗,就要一样的?”俩人端了盘子坐到窗边,Manuel笑道。
“不瞒你讲,你要不在的话我才不点这个。两大列选配表谁研究的明白?”
“这有啥好研究的,喜欢什么就加什么呗,喜欢吃原味就不加。”他用叉子一侧将蛋饼划成小份。
“算了算了。除了西红柿和土豆其他词我都不认识,还得查字典。”
他大笑出声,双手震在桌面上。
“你不是英语不错吗?”
“有时候就遇到太细的词,根本没办法。之前我去自行车店想去加个停车脚撑,结果不知道‘脚撑’怎么讲,最后跟人家边比划边说‘棍子’。”
“棍子,Danboi,”他这会儿只眼角挤出坏笑,其他面部肌肉正忙着塞蛋饼呢。“太有文化了,这就是你吸引姑娘的诀窍吗。”
我明白他吃饭的兴致是哪里来的了,没有作声。
“所以说就是昨天那个对吧?你之前说的。”
我想起昨天的解释完全白搭,干脆就说“对”。
“她很好看诶。”
“她很好看。”
“中国女孩很多都挺好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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