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拾贰回春风对青冢 (第2/2页)
“我自小没有父母,不太清楚……夫妻是要怎样。”怀安淡淡道。
“但你想救她。”薛辕道。
怀安点点头。
“那就够了。”
凌若昂带着一丝坏笑道:“至于夫妻之事嘛,你娶了她之后再慢慢研究也来得及!”
怀安抬脚踹倒凌若昂凳子,道:“快滚吧你!”
薛辕一行人离开后,怀安躺在府邸的屋顶上。他本想看看月亮,不料天空乌云密布透不进丝毫月光,只有海玫瑰在风中闪烁着点点荧光,笼罩住京城的万家灯火。怀安眯起眼仔细打量成排山倒海之势的海玫瑰,那本来让他觉得无比高贵纯净的花朵,此刻却像妖风中若隐若现的鬼魅,令人心生战栗。
第二天夜里,揽月帝都下起瓢泼大雨。梅楠一边招呼客人进屋,一边急匆匆出来收拾外面桌上的空茶碗。她抬眼瞥见不远处,一个人独自立在雨中。
“不要站在雨里啊!进来喝杯热茶吧!”梅楠大声喊道。
雨下得实在太大,那人低着头,根本看不清面目。他身材颀长,任凭雨水砸落在身上,挺拔却落寞。梅楠以为他没有听到自己,正打算再次开口招呼,便看见他迈步向她走来。他沉默着越走越近,梅楠的心跳也随之加快。她看清他身上的兵团制服,还有一侧的佩剑。
是她一直在等的人。
终于他走到她面前,额前发梢水滴如注,一言不发低头专注得望着她。不知为何,他一身狼狈和满眼痛惜的样子,倒教人分不清究竟是谁让谁等这么久。
梅楠看起来有些惊讶,又有些生气。她张了张嘴,还是作罢,转身说了句:“客官请进。”
怀安跟着她在二楼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她递给他一条干毛巾,又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轻轻放在他面前。
做完这些,她转身要走。这时,怀安出声道:“回音坊去吧,桃夭和我……桃夭她很担心你。”
“我不回去。既然不能吟唱,留在音坊做什么。”
“嫁给我,梅楠。”怀安几乎是斩钉截铁得不容置疑道。
梅楠吃惊得回转身去看怀安,他仍微低着头,手指腹缓慢摩擦着茶碗边沿。
“就从花街音坊以‘帝都妖精’的身份出嫁,迎亲仪仗绝不会逊色于京城任何显贵之家,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得被娶进怀安将军府。若你愿意,我……”
“好。”没等怀安说完,梅楠落子无悔般干脆道。
怀安显然没料到梅楠这么容易就答应下来,抬头与梅楠对视片刻,同样干脆道了一声“好”,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准备离开。
“花将军。”梅楠客气得叫住怀安。
“为什么是我?”梅楠抿了抿嘴唇,道:“因为我是‘帝都妖精’?”
“你呢,为什么愿意嫁我?因为我是‘帝国花将军’?”怀安站定,“还是怕吟唱有假的事情败露,天下之大再无立锥之地?”
“吟唱之事,既然敢做,就知道终有身败名裂的一天。”
“就为了一瞬间的灿烂,值得么?”怀安皱眉道。
“值得啊!所以我才要嫁给你,就因为你是帝国花将军。”梅楠说着一只手攀上怀安坚实的胸膛,她踮起脚尖,在快要吻到男人嘴唇的地方停下来,吐着温热的气息说道:“你知道这帝都有多少姑娘做梦都想嫁给你么,可是那个梦想成真的人是我!就算你其实暴虐成性,就算你将来妻妾成群,为了这一瞬间的灿烂,我也愿意。”
“怎么样,是不是后悔答应娶我?”
“相反,我很庆幸自己是帝国花将军。”怀安说着一把揽住梅楠柔若无骨的腰身,她原本伏在他胸膛上那只手腕也被牢牢攥住。怀安瞬间反客为主,压倒性的危险雄性气息不言而喻。
“可就算是帝国花将军,也可能朝不保夕。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你要的灿烂瞬间也许短命得惊人。如此,你仍然愿意嫁我?”
“愿意。”梅楠几乎是忍住全身的不寒而栗,咬住牙关回答的。
怀安听到回答,旋即解了禁锢,道:“不要再做这种动作了,现在也是,在音坊也是。你显然……并不擅长。”
梅楠刷得一下脸红到脖子根,软塌塌得坐在桌边,无可争辩又手足无措。
怀安在一片雨声中单膝跪地,缓缓道:“我没有暴虐成性,也不会妻妾成群,惟愿余生护你周全。”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一定要说的话,因为你曾在南国战场救过我的命。”
梅楠望着半跪在自己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头发和衣服湿漉漉的样子与记忆中尘封多年的模糊影子重叠在一起。
“你是那时候的!”梅楠不可置信得惊道:“我以为你早就死了!听说你……杀了兵团的高级将领,当天就被送上了绞刑架。”
“不假。”怀安咧嘴笑笑:“可惜后来没死成。”
“可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怀安顺着梅楠脸庞的轮廓一路看下去,道:“你肩上有一块青色胎记,对不对。当初我重伤昏迷,意识很恍惚,后来我是怎么杀了南国一众士兵带着你回到兵团的,我根本不记得。但那个救我的姑娘,她扯下身上尚且干净的布料裸露着肩膀为我包扎伤口的画面却异常清晰。”
看到梅楠愣愣得还在出神,怀安道:“放心了?”
“嗯。”
梅楠有些脸红,只听她缓缓道:“那我听将军的,明日便回音坊。”
“不是将军,是怀安。”怀安站起来,拍了拍梅楠的脑袋说道。那动作过分亲昵了,怀安立马收了手,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挥挥手走了。
“怀安!”听到叫声,怀安回过头看到梅楠脸上挂着一个从未有过的和婉笑容,她小声道:“我在音坊等你。”
那笑容甜美而温暖,还带着明显的羞涩。
就这样在新年伊始,一个张灯结彩的明亮月夜,花绪帝国史上最强大的花将军着一身红衣吉服,策马行在迎亲队伍最前面成了英俊年轻的新郎,声势浩大的迎娶了美娇娘。
“怎么是你,大哥呢?”怀安看了一眼后面跟上来的凌若昂,奇怪道。
“接亲仪式他都给你主持完了,入府这段路我这个帝国第三兵团长不够格还是怎么着?”凌若昂道。
“也好,再大点声,省得京城百姓都不认得你这个突如其来的凌老三。”
“花将军难道以为百姓是因为我当了老三才认识我的么,哈哈,我可是娶了当今帝妃的亲姐姐。比起你这迎亲,说不定来看热闹的人里面一半是来看我的!”
怀安轻哼一声,道:“留苏澜一个人照看孩子,你回去不用蹲马步?”
岂料凌若昂毫不示弱,嘴硬着骄傲道:“蹲啊,我的马步扎得那叫一个稳!”
怀安不和他继续打嘴仗,追问道:“大哥呢?总得去府上喝杯喜酒吧。”
凌若昂驱马靠近怀安,脸上带着自然的笑意,不动声色得小声道:“南国来人拿着一颗星星,薛将军看了二话没说就跟着走了。”
怀安神情复杂得望了凌若昂一眼,没再言语。南国那场耸人听闻的瘟疫过后,当时在位的长生帝君便以帝国之名公开与赤城枫溪薛家建立了世代交好的关系,花绪帝君竟并不在意他们长久以来亲密的互通有无,甚至下令只要和薛辕有关,清竹兵团皆可随意通关。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算是怀安也不能全然了解个中细节。怀安隐约觉得能让一向稳重的薛辕在他大婚这天不告而别的,必定是非常要紧之事。
只是眼下,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花轿中的梅楠注意到道路两旁的百姓几乎人手捏着一枝花苞,特别是挤在人墙最前排还有坐在父亲肩头的孩子们,眼中的渴望最是强烈和直白。梅楠突然明白他们全部都在等,等传说中“帝都妖精”的一曲吟唱催动花开。她只在音坊吟唱,平民老百姓即使久居京城,大多也未曾亲眼见过那种盛况。花绪鬼王迎娶帝都妖精,连帝君和帝妃都遥遥相望,纵然值得围观,其实他们更想听到看到的是吟唱!
可是,我的吟唱是假的。梅楠有些愧疚得看着那些孩子频频投来的满怀期待的眼神,心道我无法撼动你们手中的花苞半分,即使我开口唱了,它们也不会绽放。只会让你们知道“帝都妖精”不过是个谎言而已。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吟唱。她看了一眼怀安策马前行的背影,心中顿时充满勇气。
唱吧,让整个帝都知道真相。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低眉浅笑,将身体探出花轿外面,路边有个孩子见状匆匆跟上来随着轿子将手中花苞送给梅楠。梅楠接过花苞,向孩子点头致意,人群随即一阵骚动引得怀安回头,他看出梅楠已摆好吟唱的架势。
她轻声开头,选了一首轻快的曲子,讲的是一位夜行旅人辗转多地终于遇到意中人便放下心中执念结束了漂泊一生的故事。怀安有些惊讶。到了这一步,梅楠其实没必要将自己吟唱有假的事情昭告天下,这明明是她最害怕的事。不过也好,怀安心想,如此一来,即使吟唱结束她为千夫所指,那同时意味着她彻底安全了。只要怀安将军府不倒,就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梅楠觉得自己应该害怕的,吟唱是她的铠甲,她从来以铠甲示人方可立足世间,如今她正在世人面前褪下铠甲,以真面目示人。那些在吟唱声中欣喜若狂、将她奉为神明的人们,在吟唱结束知道被骗之后大概会像信仰被亵渎一般唾骂诅咒她。她应该害怕的。可是相反,这一刻,她只觉得欢喜,她仿佛从未如此放松、释然得去吟唱。她干脆凤冠霞帔走出轿子将吟唱更清晰得传递出去,她手中执一朵娇滴滴的花苞,一身喜庆的大红嫁衣在月光中烈烈翻飞极尽妖艳。她越唱越尽兴,过了一小节便抬高一个声调,音域广阔而细腻,节奏活泼而明快。吟唱里那位旅人原本命途多舛,人们却觉得他为了遇到意中人,就连前半生的风雨飘摇都是甜蜜的。整个月夜因着梅楠吟唱中的这份感情暧昧极了,京城像是在举行帝国盛典一般热闹而沸腾。所有人都暂时将俗世纷扰抛诸脑后,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意,或是回想起自己坠入爱河时候的傻傻模样,或是向往吟唱声里那段只为一人毅然放下整个江湖的神仙佳话。
梅楠忘情吟唱的样子,与在音坊时截然不同,她绝美的音色和顶级的技法已不再那么突出,她正在通过吟唱全然表达自己,一个真实、简单、纯粹的自己。她明明是独自清唱,无形之中却仿佛有无数人声和乐器伴奏相合。非但单薄,反而饱满。怀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已盯着看了许久。
一曲终了,梅楠息声收了情绪,低下头默默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等来了这激动人心的一刻,紧紧捏着手中花苞目不转睛得盯着,生怕错过分毫。良久,花苞还是花苞,一点没有要开的意思。有些人盯得久了眼睛发酸,反倒觉得那根本没变化的花苞似乎开了一点似的。
“为什么没开啊!”人群中有人耐不住性子率先发声质问。
“是啊,等了这么久,要开早该开了。”
“这‘帝都妖精’是冒牌货么?”
“怎可能,我去过花街音坊,她这张脸可是如假包换的‘帝都妖精’!”
“在音坊能吟唱花开,出了音坊就不行?”
“莫非是……吟唱有假?”
眼看质疑的情绪水涨船高,怀安策马调转方向带着几个人往队伍后面梅楠所在的地方赶去,生怕出什么事端。他内心正隐隐焦急,忽闻人群中一声惊呼。
“开了!”
怀安转头望去,惊呼声一个接一个,只见他们手中各色花朵都像有灵般舒展腰身抖了抖,然后“啪”得一声全然绽放开来,迎亲队伍两侧层层叠叠的执花人群霎时间团花锦簇。
不是梅楠!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她!怀安猛地抬头看向高处皇族宫殿所在,帝君和帝妃的身影在月光中依稀可见。虽然看不清,但怀安还是对着那个方向颔首示意。再看向梅楠的时候,她也是一脸惊讶。她原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都坦然接受。谁知,感到人群中传来一阵调转风向的骚动,睁眼便看到手中花苞已然大开。再向远处看去,不只人群手中的花苞,连城中打了骨朵的海玫瑰竟然都一并绽放了。有了海玫瑰的闪耀萤火,整个帝都比之前更加晶莹透亮,如同月光下一颗闪闪发光的紫晶宝石。
眼见迎亲队伍在众人簇拥中进了将军府,帝君缓缓开口道:“真不愧为我们花绪的‘帝都妖精’,毫无吟唱之神力,却也这般蛊惑人心。”
“想看奇迹般的花开瞬间,可是帝君刚刚亲口说的。”立于一旁的帝妃浅笑道:“所以我才适时打了个响指。”
酒席上觥筹交错,这世间似乎再无任何烦忧。与怀安将军府喜庆鲜红相重叠,身在南国的薛辕此刻也是一身鲜红,只不过是人血染红的。微风吹过清竹林,发出萧瑟声响。所有人都是满目茫然、一脸颓废,束手无策得看着砖石流裹挟着两个身影不停下坠下坠,直到踪迹全无。流水静谧、荒原辽阔、竹林耸立,什么都没有变,仿佛他们从未来过这世间。花绪鬼王迎娶帝都妖精的当天,南国丧钟的悲鸣响彻牵星天上王城,那个脖颈间挂着一串精巧黑木在钟声中啼哭不已的女婴破例在出生当天就被赐号封为清竹帝国“安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