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还玉(我来将玉还给太傅...)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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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嫣明显地察觉到, 近来闻人蔺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急剧锐减。每日的武课换成了另一位新擢上任的太子少傅,兵法讲得晦涩难懂不说,棋艺亦是杂乱无章。闻人蔺偶尔会出现一两次, 然后又会莫名消失六七日。少有的几次见面,他平静悠闲得近乎疏离,讲完课就走,目光不在赵嫣身上多做片刻停留。按理说,闻人蔺不再盯着自己,赵嫣应该开心。可不知为何, 她心里却莫名有些惴然,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仔细想来, 似乎是那日在崇文殿闻人蔺刻意提及“软玉”之事,她担惊受怕之下脾性上来, 没忍住回了一句嘴,闻人蔺的眸色便明显冷淡了下来。赵嫣将自己那天所说之言翻来覆去回味了好几遍,也没发现是哪句犯了他禁忌。明明簪花宴后她惧怕交加下直接动了手,闻人蔺也未曾放在心上呀!那几日闻人蔺虽爱恫吓她,却是含着笑的, 赵嫣紧张归紧张, 却也能察觉出闻人蔺并无明显杀意。现在么,闻人蔺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可捉摸, 可就说不定了。到底是该主动去探探口风, 还是静观其变, 赵嫣很是纠结了几日。直至四月底, 一桩悬案震惊朝野,赵嫣的注意力暂时得以转移。承恩殿内, 窗边阳光明亮,花影摇曳。赵嫣与柳姬坐于罗汉床上,共看一份摊开的京郊舆图。年底冬宴之后,蜀川乱党带着成车掳掠而来的金银珠宝及无上封赏餍足退兵,留下千里疮痍焦土和无数聚集在京师外避难的流民。“起先是年初那会儿,流民营地中陆续有男童与少女失踪,渐渐的延伸至城郊贫苦百姓家的孩子。”柳姬伸指从舆图的京郊位置至西城门处一划,继而道,“当时朝廷刚避战招安,正是需要稳定人心、粉饰太平之际,京兆府尹便将此事压了下来,随意处死了两名人牙子后便草草结案。”但风波并未就此停歇,幕后黑手竟猖獗到将爪牙伸往了官宦人家。赵嫣颔首,将上午从裴飒那儿打探来的消息告知:“四月份,陆续有京城官员的幼子及豆蔻少女失踪,其中还有何御史的老来得子,以及兵部侍郎岑孟视作眼珠疼爱的幼妹。”一时京师各家人人自危,奏折一封借着一封送入太极殿,皇帝被迫提前出关,坐镇朝堂。柳姬颔首,根据赵嫣的提示找到何御史及岑侍郎的府邸,以朱笔在舆图的相应位置上画了个圈,再将诸个红点一一连接起来。“出事的位置,似乎都是围绕着京郊这块地展开。我会让孤星查查,这块地属于谁家。”赵嫣看着柳姬的动作,忽而问,“柳姬,你为何知晓这么多?国事朝局不说,就连官员府邸也大致清楚。”她笑了笑:“这些细节,孤都不知道呢。”柳姬笔尖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托着下颚道:“不然你阿兄,为何费
尽心机也要将我留在身边呢?”赵嫣看着柳姬张扬大气的五官,也跟着抬手撑住下颌道:“我总觉得,柳姬不像寻常女子。”闻言柳姬将眉梢高高吊起,一脸的不可置信:“殿下怀疑我?”“我若是疑你,在你拆穿我真实身份的那一天,就该任凭母后将你处置了。”赵嫣凑近些,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何况,柳姬姊姊议事的时候真的很耀眼啊,眼界高远,确与寻常女子不同。”赵嫣夸得真诚无比,柳姬难得有几分局促,抬手揉了揉鼻尖道:“我?我不过是装模作样的,殿下才是真与寻常少女不同。若寻常十五六岁的姑娘临危受命,恐怕还未坐于东宫危椅之上,就早吓哭了。”她目光躲闪了一瞬,随即又理直气壮地瞪了回来:“殿下还说不疑我?自簪花宴之后,殿下便时常一副晃神的模样,摆明了有心事。”柳姬一副了然的神情,轻哼道,“殿下心有苦闷却瞒着我,摆明了就是不信任我嘛。”赵嫣一直以为自己将这桩秘密藏得极好,连流萤都在刻意回避此间话题,惟恐说错什么惹主子伤神。于是赵嫣也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应付东宫里外事宜,却未料被素日里大大咧咧的柳姬一语道破。心事就是如此,无人在意的时候,你反而觉得尚能忍受。一旦有人破开了一道口子,便会迫不及待想要宣泄出来。赵嫣托腮垂眸,眨了下眼睛说:“我最近,的确遇到了一个费解的难题。”柳姬抬掌朝上,勾了勾指尖,示意她说来听听。“是前不久在崇文殿,周侍讲提到的一个故事。”赵嫣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轻声道,“说是河东有一望族,其族中幼子做了一件有违礼教的事,却无意间被宿敌当场撞破。这少主慌乱之下错上加错,与那宿敌做了一件更加可怕的坏事,于是那宿敌便捏此为把柄,时不时拿出来要挟于少主……你说,此局该如何破解?”柳姬疑惑,周及是名门君子,除了政论外,竟还会给太子讲这种世家大族的勾心斗角之事?她眼睛一转,笑道:“这还不简单,想个法子除掉宿敌便可。”赵嫣微微拧眉:“可若那宿敌,是个无法撼动的位高之人呢?”“那便想法子打探他的弱处,揪其把柄互相制衡。”“他处事果决狠厉,滴水不漏,似乎也并无把柄。”她愣了许久,问赵嫣:“这宿敌位高权重,难逢敌手,却放下身段去威胁一个空有其表的少主,他图什么啊?”“许是想控制少主,吞并族中家产?”她揣摩道。柳姬抱臂回击:“那他为何不直接借此机会杀了少主,取而代之?”“你看,一般我们揪着把柄去威胁某人,是因为那人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亦或是能用这个把柄换得更大的利益。可周侍讲故事中的那个宿敌,显然不需要这些龌龊手段也照样能达成目的,甚至借机杀
了少主更加省事。”柳姬将手一摊,难以理解道,“所以他如此吊着少主,到底图什么?这不合实情。”赵嫣仿佛被这句话问到了灵魂深处,于脑中“叮”地撞出清越的回声。的确,以闻人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想要得到什么,根本不需要东宫的助力。逼急了自己,对他有何好处?灵光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抓住,便如水月镜花般消散不见。五月梅雨天,整个京师都笼罩在朦胧清新的烟雨中,宛若一幅湿淋淋的水墨画卷。连着下了半月的雨,今日终于放晴。春季的落英已化作香泥消失殆尽,滋润着墙头的满树绿荫。夏天终是来了。再过八十天便是赵衍过世周年的忌辰,赵嫣今日课毕特地去太极殿请了安,委婉提出要和去年一般去明德馆主持祭孔大典,抚慰大玄的下一批栋梁之材。数条性命的陨落皆与明德馆息息相关,仇醉至今未露踪迹,她无论如何都要亲自走一趟。皇帝沉默了许久,方轻描淡写道:“京中局势不稳,太子就不必劳师动众了。安心呆在东宫研读圣贤,磨磨性子。”竟是直接拒绝了。赵嫣虽心有不甘,却也深知不能急功近利,道了声“儿臣遵旨”,便拢袖躬身退出了大殿。入夏后,阳光已有几分刺目。流萤前来请示道:“日头正盛,殿下是想乘坐轿辇回东宫,还是马车?”赵嫣看了眼湛蓝的天,轻轻摇首道:“孤想散会儿步。”下了太久的雨,赵嫣只觉骨头缝里都能挤出水来,正好晒晒太阳散散湿气。流萤从内侍手中接了把纸伞撑开,稍稍为主子遮了遮。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长长的宫道缓步而行。赵嫣正想着如何才能顺理成章出宫一趟,便见一侧的宫墙上传来了细微的“喵呜”声。赵嫣驻足抬首,手搭凉棚遮于眉前,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撅臀打了个哈欠,然后尾巴水草般悠然一摆,转身跳下了宫墙,消失不见。宫里的野猫若无人照看,只怕捱不过苦寒的冬日。何况这猫油光水滑,不像是无主的样子。赵嫣心下好奇,下意识拾阶而上,拢袖穿过了垂花门。树影在头顶婆娑,她穿过庭中阳光斑驳的小道,却见廊庑之下坐着一条熟悉而高大的身影,那身殷红的官袍与满庭绿荫交映,别样醒目。闻人蔺交叠双腿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膝头搁着一个绸布小袋,手里捻着两颗肉干,正悠然自得地逗着猫玩。他深色的官靴下,已然聚集了七八只色彩迥异的猫儿,俱是随着他指间的动作转着圈,摇头晃脑。闻人蔺似乎找到了莫大的乐趣,直至那些猫儿馋得喵呜直叫,方大发慈悲地一扬手,将肉干抛下,霜白修长的指节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弧度……心狠手辣的肃王殿下逗猫,这画面怎么想怎么诡异,可看在眼里,又透出一股赏心悦目的和谐来。他不应该在忙
着调查童男少女失踪案吗?怎会有闲情在此喂猫?惊诧之下,赵嫣不禁多看了两眼,莫名觉得闻人蔺逗猫的动作有些眼熟。不仅眼熟,甚至有些感同身受。正隔着叶缝窥探,便见闻人蔺漫不经心捻去指腹的肉渣,不轻不重道:“太子殿下何时,有窥人墙角的癖好了?”被发现了,赵嫣心中一咯噔。左右躲不过,她索性大大方方地从树影后走出,朝着闻人蔺颔首道:“方才孤见墙头有只漂亮的鸳鸯眼猫儿窜过,一时好奇跟过来,未料肃王也在此处。”话音刚落,那只黄绿色鸳鸯眼的白猫从一旁的花丛中钻出,亲昵地跳上闻人蔺的膝头,在他一丝不苟的官袍上留下了几枚带着尘土的梅花爪印。闻人蔺面不改色,任由那只猫踩着他宽阔的胸膛跃上肩头。“这些小东西来历不明,有东西吃时便撒撒娇,供人逗弄,无利可图时便转身离去,不似犬类那般摇尾谄媚。”闻人蔺抬手挠了挠肩头白猫的下颌,目光却是穿过半座庭院望向赵嫣,似笑非笑道,“殿下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赵嫣不太明白他话中深意,半晌含混道:“是很有意思。那孤,便不打扰肃王雅兴了。”她略一拢袖,便转身离去。闻人蔺哼笑一声,抬手拎下肩头的那只雪白小猫,随即淡然拂去身上的爪印与猫毛,唤了声:“张沧。”张沧不知从哪个角落闪出,抱拳道:“卑职在。”“去和太极殿的张公公说一声,以后太子再想着面圣出宫,一应回绝。”“是。”张沧知晓如今正是关键时刻,不可能让小太子介入其中,搅乱大局。可他憋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小声问道:“王爷不去崇文殿吗?这都有大半月没见着太子了,您不想……”接触到肃王漆冷的眸,张沧识趣地咽下后半句话。“之前,确是本王高估了她。”闻人蔺将绸袋中的肉干尽数倾下,无甚表情道,“如今看来,不过尔尔。”……孤星回东宫复命了。赵嫣见他不再是以飞鸽传信,而是亲自回来禀告,便知他此行定有重大发现。果然,孤星一进书房便抱拳道:“卑职近来发现雍王世子频繁出入城门,身后总有侍卫押送大量木箱。一开始卑职以为其是在转移金银私产,直到昨日卑职借机凑近去瞧,赫然发现箱子上皆凿了通气的孔洞。”“你的意思是,箱子里运送的是活物?”赵嫣托腮沉思,再联系到近几个月来不断失踪的童男少女们,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脑海,令她汗毛倒竖。“不仅如此。”孤星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卑职还看见肃王殿下进出雍王府,似有暗中接触。”赵嫣忙直起身子:“可知晓他们私下往来,所为何事?”孤星摇头:“肃王警觉得很,其手下副将亦是万中挑一的高手。卑职能力不足,已被他们发现,恐再难近身。”闻言,赵嫣心中略沉。赵元煜
运送的那些木箱中,装的可是失踪的孩子们?以闻人蔺的能力,既已接近雍王府,不可能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不管闻人蔺想做什么,赵元煜都是赵嫣的仇人,她不可能坐视不管。必须想法子出宫一趟。不仅要出宫,还得名正言顺地接触到此案核心。可她今日的提议已被父皇否决,整个朝堂上下能助她达成这般心愿的,只可能是……赵嫣又想起了闻人蔺悠闲逗猫的画面,想起了他数次逗得自己紧张脸红时,眼底淡淡晕染的笑意。“他如此吊着少主,到底图什么?”赵嫣忽而觉得,柳姬当初问她的这个问题,已有了清晰答案。她在书房静坐到日落黄昏,想了很多。随着思绪的清晰,她的眸光逐渐坚定,终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踏着金红的余晖迈出了房门。门外只有流萤尽职尽责地守着。“流萤,你让李浮带个口信去肃王府,就说孤有个难题不会,请肃王殿下入东宫为孤释疑。”赵嫣眼中映着夕阳的绮丽,嘴角微微一提,轻柔道,“还有,去给孤弄一套胭脂水粉,以及女孩儿的衣裙。”想了想,她在流萤惊诧的目光中补充:“要孤穿着合身的。”那就不妨赌一把,他对自己有兴趣。……东宫寝殿门窗紧闭,所有的侍从皆遣散开去。赵嫣看着镜中熟悉而陌生的自己,抬手拢了拢鬟发,道:“行了,钗饰不必太多。”反正倒时候得取下来,省得麻烦。流萤握着玉梳,欲言又止。赵嫣从镜中看她,宽慰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逗一逗就战战兢兢的小公主了,她得自己去争取筹码。流萤一咬唇,搁下梳子道:“奴婢伺候太子殿下惯了,并不知女子时下妆容。奴婢这就去请柳姬帮忙。”柳姬颇为义气,也不多问赵嫣这唱的哪一出,拿起妆台上的脂粉便开始描摹起来。赵嫣也不知最终成品如何,只知红妆落成之时,连柳姬也看得呆愣了许久。她撑着下颌坐于寝殿书案后,连裙摆散开的褶皱都精心设计过,从日落时分等到华灯初上,殿门外总算传来了流萤的恭迎声。下一刻门扉被推开,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迈了进来。闻人蔺一袭暗色常服,肩阔腿长,负手信步绕过屏风,便见坐于璀璨灯火中的妙曼少女。她肘间挽着流光的绫罗披帛,石榴长裙如花瓣散开于膝下,乌发迤逦,纤手轻轻托着下颌,露出一截皓如凝脂的小臂,恰如般般入画,月中聚雪……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闻人蔺只略一挑眉,便神色如常地行至她身旁站立。他半垂眼帘睨视,平淡问:“殿下大费周章请本王前来,是哪句不懂?”说着提起笔架上的朱笔,俯身去看她横摆于案上的文章。赵嫣抬起眼来,灯火聚集在她眼中,澄澈明亮,泛着粼粼的光泽。她没有回答,只将一旁眼熟的锦盒轻轻挪到了闻人蔺
手边,吧嗒一声打开,露出了莹白暖润的玉色。赵嫣极轻地眨了下眼睫,竭力平静道:“我来将玉……还给太傅。”闻人蔺指间的朱笔倏地一顿,在纸上划开一条鲜艳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