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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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敬谷烟锅里的火籽儿一明一暗,他又开始想事儿了。碓房村人信风水,住屋有讲究,他们相信太阳光照进门窗的角度会影响一家人的运气,相信一大早看到女人的裤衩会霉运连连,相信蜘蛛在檐下结网眼是进财的征兆。而坟地则更有讲究,相信到了阴间的长者,会给后辈以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又实实在在地庇佑。如果长者的棺木埋在龙脉上,后辈就会通达顺畅,迟早是要出达官贵人。如果埋得不好,后人就会沟沟坎坎,厄运不断,甚至断子绝孙都有可能。冯敬谷在碓房村胡家入赘后,本是糠箩跳米箩,可奇怪的是,家里一直不顺,难以发达,一年到头,勤扒苦挣,年底谷堆还是小小的,碓窝里长时间空空的,钱荷包瘪瘪的。冯敬谷暗地里请阴阳先生将他和胡家的坟地都测了一下,阴阳先生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说他家祖坟位置太高,底子干硬,接不到地气。龙脉嘛,就更不用说了,沾不到边的。
冯敬谷给阴阳先生买了三双解放牌布鞋,抱去了一坛二十斤重的米酒和三捆老叶子烟。在冯敬谷反复恳求下,阴阳先生在碓房村附近的山山岭岭里走了三天。那个秋高气爽的晌午,阴阳先生绕回到村头的一块高地中间,将脚上那双走烂了的解放牌鞋子脱下,磕了磕里面的泥,背向一个大土埂,面对着碓房村上千亩的稻田,不走了。阴阳先生目光沉郁,白须飘然。风吹影动,阳光照耀,冯敬谷知道事情终于有了个结果,连忙将装着散装米酒的葫芦提来,打开,递给阴阳先生,再裹了一根叶子烟,点燃,双手递在他的手里。冯敬谷一脸虔诚,毕恭毕敬,不敢说话。
阴阳先生吱儿口酒,咂了几口烟,伸手推了推脸颊上的小眼镜,一屁股坐在土埂上说,我要折寿了!
此话一落,注定大功告成。冯敬谷一扑,趴跪在阴阳先生面前,说,谢……
冯婶也一下子丢掉手里的锄头,跪了下去,将冯敬谷想要表达的话说完,多谢师傅,我们一家做牛做马报答你!
抽了烟,喝了酒,阴阳先生掏出罗盘,不断调整位置,将地圈下,木桩在他的锤下深入泥土,铁锤打击木桩的声音在山地里沉闷而久远。冯敬谷为此拉钱借债,付出了六百六十块钱。这钱是用来给阴阳先生买老寿木和打碑立墓之用。阴阳先生为死人择地,奔波多年,都为他人,自己却无儿无女,这都是上天对他知晓阴阳、破译机密的严厉惩罚。冯敬谷出此巨资报答他,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是碓房村以至于酒州不成文的乡风民俗。
择了吉日吉时。月黑风高之夜,冯敬谷领着老大冯维聪,悄悄回到山里。爷儿俩将冯敬谷老爹的坟刨开,打开棺木,在电筒的微光下,安葬了多年的父亲已尸腐肉烂,只有白森森的朽骨一堆。一股恶臭扑来,冯维聪打了个寒战,差点闭气。冯敬谷烧了香烛,奠了酒,磕了头,把爹的骨头拾进早就备好的红布口袋里,再把坟堆掩好。
爷儿俩连夜将那一口袋骨头埋到阴阳先生选定的地方。因为秘密,也因为那块地是生产队的土地,之前没有报告过,他们未敢堆土成坟。
深深埋,不成堆,也是阴阳先生交代过的。冯维聪跪在爷爷的坟前,小声说,爷爷,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保佑我们兄弟姐妹考取大学,光宗耀祖,给您绷面子[18]。
有了那天,我们再给你打碑立墓……冯维聪补充说。这里是一片庄稼地,他们掩盖了一切迹象,在坟头上种了几株苞谷。这是他们一家的秘密,应当久贮藏,生生世世。
在碓房村,万家是老户,至少从万礼智上数五代人就是碓房村的居民了。万家也出过些读书人,官至县衙,威风凛凛。但到了万礼智家这一代,他这一支头长势渐弱,人才不出。事实上是,从他爷爷那一代人开始,就没有一个吃过国家的俸禄。
万礼智常常为此忧虑,白天很劳累了,可晚上却睡不着。几个孩子他全送到学校读书,最小的儿子万勇,刚上小学三年级,勉强能够自理生活,就给他送到酒州城里的一个小学,还租了一个房子给他住下。
在那间城市人的屋子里,他咬着牙巴骨,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你听着,读不出书来,我要你的狗命!
就是假期,他也不让万勇回来:好好看书,把每个问题都整清楚,争取考高分!这碓房村,乡旮旯,又不是天堂,回来喝风吃屁啊!
万礼智表面上是个乡村干部,不信巫信神,但暗地里却非常信风信水。万礼智的爹那年公社修水库时,又累又饿又生病,在工地上倒下去就没再起来。当时条件差,一抔黄土就地掩埋。万礼智当上生产队长后,感觉到通过不断的努力和调整,自家的人脉已动,开始有所发展了,也有条件了,就从酒州县城请来阴阳先生。那阴阳先生在碓房村一带转悠了好几天,摇了摇头。万礼智急了,忙问缘故。阴阳先生却不多说。万礼智失望了,这个夜里,他一直和阴阳先生喝酒,抽烟,聊天,讲自己的家族史,不断地和阴阳先生套近乎。
夜里躺下,老婆问万礼智收获。他叹了一口气:我是热脸巴贴人家的冷屁股啊!老婆哼了一声:报应!队里的人不是都天天贴你的冷屁股吗?我不是天天热心肠贴你的冷屁股吗?一句话噎得万礼智脸红脖粗,你这臭婆娘,主意不会出一个,连人话都不会说一句吗?
想了一夜,万礼智早早起床,担了两箩稻谷到碓房,让人舂了,细筛过糠,白玉一样的米装了两袋。阴阳先生一起床,他就送到阴阳先生面前:这是碓房村的本地米,到时带回去尝尝。阴阳先生终于笑了一下,并许诺再一次为他看地。阴阳先生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看了两个时辰,终于定了一个地方,这里土厚山蛮,庄稼生长茂盛。苞谷秆迎风摇动,哗哗作响。风水先生将手里的竹竿往地上一插,说,就这。
阴阳先生的两个字,像颗铁钉,将飘了很久的东西一下钉了下来。万礼智一直以来的担心搁了下来,他满心欢喜。他虽然有一个年近七十的母亲,但他不能等母亲死才埋这里。地点一定,他就急着选日子,将爹的坟地挖开,把腐朽多年的骨头捡出,用红布口袋包了,再装了上好柏树棺木,抬到风水先生指定的地方。
万礼智做事,就从明处来,大操大办,可不像冯家偷偷摸摸。那天,冯敬谷也跟着帮忙,但他根本就不知道万家所选的坟地位置,他也不多问,甚至不说一句话,多年来的窘困生活已经将他磨成一个几近于哑巴的人,无须社交,也不必沟通。他们一群人唱着歌谣,抬着棺材,来到坟地时,冯敬谷才知道万家所选坟地的位置,急得脸发白,全身哆嗦。天哪!这事怎么会凑在一起?两个毫不相干的阴阳先生,没有沟通,没有交流,怎么就把坟地选在了同一个地方!
冯敬谷跑到万礼智面前,嘴唇乌紫,牙齿颤动。他说,别……
冯敬谷干活从不躲懒,不耍奸,万礼智是知道的,冯敬谷天不亮就来帮忙,想他是累够了,便让赵成贵拉他到坎下向阳的地方坐下,给他倒了半杯苞谷酒。赵成贵还给他递了一根叶子烟: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冯敬谷推开赵成贵,撑起身来,努力想走过去。他说,别……赵成贵按住他说,万家的好事,你不能说别,喝吧,喝一口酒,暖暖身体就好了。冯敬谷喝了一口酒,还是全身发抖,甚至牙齿互相碰撞,咯咯作响。这和在秋天的谷场上筛谷身体晃动的程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成贵说,敬谷,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再喝一口酒,大大地喝一口,有点醉的感觉,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醒来就啥都没有了……这里的活,人多呢,也不缺你一个。
冯敬谷哪还能再喝酒!那边传来了锄头挖入泥土时沉闷的声响,众人的锄头已开始挖土了。
冯敬谷站起来就往那边奔,还没有走到,那里就传来了恐怖的、意外的尖叫。
原来,那边坟地里,众人拔了庄稼,挖开厚土,意外地发现,里面的土都是新土——此前有人动过土。再往下挖,居然从里面挖出一包尸骨!从红布的色泽上看,估计也很短。万礼智颓丧万分,气愤不已,牙齿咬得咯咯响,居然将牙齿咬碎了几块。
万礼智百思不得其解,他打小在碓房村长大,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谁家在这里埋过人。没有办法,他只好将父亲尸骨送回原处埋好。一个上好的规划,给这意外击得粉碎。
从命理上说,这样的相克,对后人都是非常不利的。万礼智的老婆万婶开始骂人啦!她从天骂到地,从酒州骂到碓房,从山梁骂到草堆,从早上骂到晚上,甚至从一个人的如何形成骂到死无葬身之地,啥脏话都骂出来了。要知道,万婶可是碓房村的恶婆。
赵婶埋怨说,别骂了,别骂了,都骂烂了,舀都舀不起来了。赵成贵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你多事!她听到了,还以为是你干的!
赵婶吓得吐吐舌头,只好闭嘴。纸是包不住火的,通过明察暗访,万礼智最后知道了是冯家干的事,那种恨呀,更是透骨。他要寻机报复,他冯家把事都做在前了,就怪不得他姓万的了,他万礼智做事,信奉稳、准、狠!
白露刚过,稻田一片金色,生产队里开始收谷。大片大片的谷子割倒在田野里,大捆大捆、穗头沉重的谷把被劳力们担到了场院上,场院上的谷把堆码得高高的,一层层,一茬茬,让人心生喜爱。这个时候,整个田野、整个场院都是新谷的香味。谷把全堆进场院后,队里的活主要就是掼谷子了——将穗头上的谷粒脱下来。碓房村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每人面前摆一块坚硬的石头,将被热头晒得脆脆的谷把子举得高高的,往上面猛掼,谷粒就会纷纷脱落。掼一下,谷粒就落下一片,再掼一下,谷粒又落下一片。阳光下,场院上,欢歌笑语中,金色的谷粒满天飞舞。
男人妇女们一个个都将往日轻便的鞋脱掉,穿上高筒的鞋,对这一种现象,表面上看是大伙儿不再走远路,打谷时对自己劳累了一年的脚的保护,但其真实目的都心照不宣,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打谷这活儿,是在村子中间的场院里干,隔家近,随时都可以往家里走走。屙屎撒尿、给孩子喂奶、给牛添草、猪下儿了、饭煮煳了……反正家里多的事,不回去不行,一早上回去一两次,队里也不是不允许的。掼了几天谷后,一个个走起路来,脚步都慢了下来,小心翼翼,生怕踩死蚂蚁似的。如果细心看,有的人还走一步龇一下嘴。是累的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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