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幕 ? 星流变 ? 四 (第2/2页)
青衣少年并未想到东黎女孩竟会如此果决,心中虽喜,然而在左右路人的注视与指指点点下,却仍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烫。
“不用,反正这酒坊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值得留恋的。只有这只陶埙——它是放在我的襁褓中一起带来的,只是可惜无人会吹。”
说着少女将一枚深褐色的蛋型物自腰侧解了下来。不曾想,向百里伸手将其接了过去,端详一番后放在唇边,竟是吹奏起一首古朴而悠远的曲子。
“原来你会吹啊!那——我便把它送给你吧。”
冷迦芸嘻嘻笑着,踩着曲子的节拍,掂起脚在路上一跳一跳的。这似乎是她被卖入酒坊这么多年以来,笑得最畅快的一次。青衣参将跟在其身后,如痴如醉地注视着雀跃着的姑娘,吹得更加起劲了……
在那之后半年,叶扶风伤重不治,于叶离城中身故。临终前,他仍无比挂念着万里之外的青湾,以及那里成千上万追随者的安危。而从这位名震天下的海寇口中,新婚燕尔的向百里与冷迦芸也终于了解了青湾城的过去,并郑重承诺大哥,一定会完成他的遗志。
年轻的夫妇朝榻上叶扶风冰冷的尸骨拜了下去,久跪不起。而后数年,向百里成功出仕晔国,又暗中将由青湾逃出的旧部招募至自己麾下,终于寻得一个机会,义无反顾地率众驾船,驶向茫茫大洋,带着叶扶风的骨灰,朝隐匿于澶瀛海深处的青湾城进发。
时至今日,冷迦芸仍清楚地记得出海当日和徐的海风与炫目的暖阳。直到那一刻,东黎少女都不敢肯定是否真的能够抵达青湾城。毕竟鲸洄湾以西的大洋,对于任何一个从未出过海的人而言,都代表着迷途与死亡。
甲板上,东黎少女从身后搂住了夫君的腰,将侧脸贴在其宽厚的背上。她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以及指尖上传来的微微颤动:
“百里你说,若是此行我们一无所获,甚至再也回不来了,又该怎么办?”
“小伽,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的!”青衣将军眺望着前方的万顷碧波,语气间满满溢着无尽的温柔,“况且,不是还有大哥给的那张海图吗?不管会遇见什么,只要我向百里活着,就定不会让你遇见一丁点危险!”
冷迦芸点了点头,闭口不再多问。因为她知道,自己爱上的这个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以放心地跟随他,哪怕天涯海角。而打从她在酒坊时答应嫁给对方的那一刻起,便已没有什么艰难困苦能够吓得住。
即便是死亡……
“小伽,忘了我吧……”
朦胧之中,东黎女子似乎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她睁开眼睛,推开怀里早已见底的酒坛,举目四眺。
这里,依然是阜国的王宫。她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但借着月光,她忽然看见似有个人影正立于自己的房门外。对方浑身上下一水青色的长袍,唇角留髯,面若春风。
那是曾经名满天下,令自己一见倾心的的不羁少年。那也是戎马一生,无往不利的晔国殿前军马大都护。那更是二十余年来为了一句承诺便义无反顾,负重前行的盖世英雄。那还是为了自己的执着与信念,甘愿替所在乎的人们慷慨赴死的铁骨男儿。
眼前的人影渐渐淡入了夜色,消散于无形。冷迦芸也不清楚,每夜这般不断地回忆起往昔,不断地用悲伤折磨自己,究竟是想获得怎样的结果。但她却知道,唯有以这种方式,方能稍稍缓解自己心中无尽的思念。
“百里你说得轻松。这二十余年即便只是场梦,我也是决计忘不了的啊……”
紫衣女子垂下长长的睫毛,满面泪痕。夜风中,她又抱起了身旁的一坛尚未开封的新酒,仰头痛饮起来。
而就在冷迦芸借酒浇愁的同时,祁子隐却独自一人前去求见了阜国国主海秋阳。而他求见的目的,却是向对方辞行。
“少主说自己想要尽快启程?莫非是海某这些天的招待有所不周?”
海秋阳手里正把弄着一只黄雀,开始还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可忽听白衣少年竟是要走,便立刻将鸟塞进了笼子。
“阜国公说的哪里话。这些日子多亏您各处照应,此恩子隐必当牢记于心。”祁子隐朝对方深深鞠了一躬。
“那究竟又是因何要走?难道是在担心那两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晔国刺客?”
“倒也不是。只因我们叨扰了太久,日后一直躲在云止城中也并非长久之计。”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海秋阳沉吟片刻之后又问。
“恳请阜国公借我们一条大些的海船。”
“海船?你们要海船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躲去海上,一辈子漂流了不成?”
“无论今后命运如何,我都想先去海上避一避。迦姐是东黎人,我们或许会南下叶离盘桓几日。亦或北上,去九杉看看百里将军留下的宅子。”
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如闲云野鹤般的海秋阳,此时却突然十分关心起晔国少主的打算来。这让祁子隐心底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他抬起头去看对方的脸,见那张脸上显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神情——其中有一丝疑惑,更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焦虑。
“既然没有方向,又何必这么急着走嘛。再说了,过两天便是元夕节,子隐少主还是先在城中安心过节,之后海某当亲自安排,为两位饯行。”
海秋阳笑着劝道,可脸上的表情却是极为僵硬,甚至连其自己都未能察觉,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还微微抽动了几下。
“那便多谢阜国公的好意。晚辈失礼,就此告退了。”
祁子隐又躬身一揖,随后迅速退了出来。然而,方才对方的那番反应,同极力劝自己留下的语气,却愈来愈令少年人心生怀疑。
月光照在晔国少主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他将双手拢在嘴边呵了口气,却难抵以驱走正缓缓爬上自己脊背,直抵脑后的那股凉意——
这些日子以来,城内安逸的生活令他放下了心中的警惕。但此刻他忽然有了种感觉,觉得包括莫泽明在内的任何一个阜国人,都不再似之前那般可靠了。
少年知道,是时候回去,同屋内宿醉未醒的迦姐商量一番了。不管对方是否会相信自己的直觉,也不管其愿不愿意听,都必须让她尽快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