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幕 ? 戎马仓皇 ? 六 (第2/2页)
“乌仁阿嬷,入城之后立刻传我命令,召集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男子,准备迎敌!另外,将我压在箱底的那柄弓也取出来吧,能派上些用场!”
与此同时,在距离噶尔亥城仅十余里开外,刚刚驻扎下来的木赫营内,须发花白的长者正精赤着上身,倚坐在大帐正中。一名医者将在石臼中舂碎的草药轻轻敷在他肩头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细布替其仔仔细细地小心包扎妥当。
此前被将炎捅出的那枚血窟窿,而今已经被用针线细密地缝合在一起,其上也结起了一层厚厚的血痂。但在医者手指的轻触之下,仍能看到其下尚未凝固的血水由硬痂的裂缝中向外渗着。
忽然,毡房的门帘被掀起了一个角,而后自外面探进了两个圆圆的小脑袋,竟是一对留着鼠尾辫,年约六七岁上下的男童。孩子们根本不似军中兵士那般对木赫敬畏有加,而是满脸好奇地冲他一个劲地笑着。
老者见状却并没有出声喝斥,反倒颇有些诧异地挥手示意医者先行退下,自己则披上一件单衣,裂开嘴招呼孩子们到自己的身边来:
“怎会是你们两个小家伙?”
孩子立刻咯咯笑着钻入了帐内,围在长者身边叽叽喳喳地问道:
“额布葛你怎么受伤啦?你到这么远的地方又来做什么?”
“是啊,额布葛你离家这么久,我们都可想你了呢!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木赫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在两个孩子的脸上捏了又捏,眼神里满是慈爱。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两个看起来与普通牧民家的娃儿无异的孩童,竟是对面这条叱咤雁落原的老狼的孙儿!
“额布葛来这里办些大事。你们两个还是乖乖回草泊等我吧。待额布葛办好了事情,便会回去!”
长者在两个孩子额头上亲了又亲,任凭孙儿们于自己面前嬉戏打闹。然而孩子们压根不知就在不久前,自己的祖父才刚刚从将炎的刀下捡回一条性命,更加不知祖父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无数同自己一般年纪的孩童永远地失去了父亲、母亲,甚至失去了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
“究竟是何人带他们两个上前线来的?”
木赫笑着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再抬起头时,一双黄褐色的眸子里却已露出了凛冽的杀意,不怒自威。
立在帐门外的几名侍者当即跪倒在地,不住地叩起头来,却无一人敢接他的话。长者再欲逼问,却忽听帐外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我带着两个孙儿来的!若是眼下不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方能再见得到你!”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身着盛装的妇人自帐外缓步走了进来。同木赫一样,皱纹早已爬上了她的眼角与额头,两鬓也皆斑白。然而其走起路来却是昂首挺胸,背脊挺得笔直,根本不似普通牧民家中年近花甲的寻常妇人。
孩子们听见了女子的声音,也立刻笑着围上去,就像是一群见到了母雁的幼雏。
木赫未能想到,一直以来都闭门不出的结发之妻,竟会带着两个孙儿长途跋涉,来到千里之外的揽苍山脚下同自己相见,当即诧异地问道:
“你不在家里好生休养——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作甚?”
见到丈夫脸上的表情,妇人不禁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来得,我们便不能来了么?你一声不响地连夜率大军离开草泊东进,同自己的妻子,同自己的两个孙儿却连声招呼都未打过,难道还不许别人担心么?!”
面对妇人的质问,木赫显得有些理亏,却仍将手一挥,不让对方再说下去:
“那也不可胡闹!眼下雁落原已然成了战场,就算再怎么担心,这里都不是女人和孩子应该来的地方,立刻给我回去!”
可对面的妇人明显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使劲摇着脑袋道:
“你一日不退兵,我同两个孙儿便一日不回去了!这些年来,你究竟在谋划些什么我从未问过,但是不要以为我猜不到!自从裴儿走后,你便将所有一切都怪罪在了巴克乌沁家的身上,一直想着要替儿子报仇!”
“不是!我是因为不愿让我们家族,让狼旗下英勇的族人们失望!勃勒兀家的人,决不可永远这样委曲求全,寄身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同一个南人小鬼的麾下!”
木赫仿佛被对方戳中了心事,突然暴喝起来。两个孙儿还从未见过祖父如此愤怒的模样,惊惶地朝妇人身后躲去。妇人抬手便将两个孩子推出了帐外,自己却走到长者面前盯着对方那双充满了愤怒,却又带着些许悔恨的眼睛喃喃地道:
“或许除了你自己之外,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过失望……”
“对,你说得都对。不过如今木已成舟,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我的计划只差一步,便可让巴克乌沁家付出应有代价!唯有这样,我的这颗心方能重新获得自由!”
“自由是你自己给的,不是因为谁,更不是因为什么事!”
“不,你不懂!”
“我是你的妻子,更是裴儿的母亲,又怎会不懂!其实——你心里挺欣赏那个黑眼睛南人小鬼的吧?否则此前在那道隘口前,又为何不追上去直接将他杀了,以绝后患?他那双眼睛,还有眼神里的那股不肯服输的劲儿,真的同裴儿很像……”
“莫要胡说,裴儿已经不在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得了,不能!我这便命人送你们三个回草泊,待了结眼前的一切,就回去陪你们。”
木赫的语气再次激昂起来,转而又忽然变得低沉了下去,再难掩饰住心中因为妻子的一番话而掀起的汹涌波澜。
“何谓了结所有的一切?是指你战死于这片寸草不生的冻原上,还是指巴克乌沁家的最后血脉被你斩杀在刀下?你难道从未想过,那些跟随你拼杀的孩子们若是死在这里,他们家中的父母亲族,又将何等地难过!”
老妇依然劝着,可帐外却已接连响起了大军开拔的号角。木赫稍稍愣了一下,没有再搭理对方,而是伸手抓起铺在榻上的那张狼皮大氅,头也不回地朝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