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 白云苍狗 ? 一 (第2/2页)
满是泥泞的大地上,被冲毁的道路下露出犬牙交错的路基。两侧折断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倾倒着,与倒塌房屋的横梁、立柱,以及绳索破布等缠绕在一起,堆砌于洪水曾经抵达过的地方,无声地昭显着那曾经席卷了天下的力量。
这也是在北上鬼州多年后,银发少年再次有机会回家,有机会踏入落星阁。高高立于山顶的阁内并未被洪水浸染,依然保持着莫泽明离开时的模样,就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小家主,是否安排人手,着手将此阁也一并修缮翻新了?”
立于少年人背后的莫尘开口问道。如今的他两鬓早已斑白,却依然如此前那般地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看着眼前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一切,少年人却是释然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父亲的大仇得报,我也不用再每日观星,卜算星命了。你可知父亲当初,为何不愿授我星算之术?不过直至今日,我方才明白”
莫泽明此番话却根本不是在问对方,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诚如父亲所言,人心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变数,是任何力量都无法与之抗衡的究极之力。我莫氏立身于世,所仰赖的其实始终都不是洞悉星象,趋利避害的本领,而是一如既往的真诚待人,从不以恶意相欺。所以,星算之术,不必再传下去了。这落星阁,也不用再修。”
莫尘并没有接话,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主仆二人立于阁上,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带着浓重咸腥味的风,更听到了随风飘来的,阵阵嘹亮而欢快的吆喝声——
如今的溯离山脚下,离水河道中的淤泥皆被清理完毕。而其上游的最后一条泄洪渠也已开挖完成。随着渠边民夫的齐声高呼,用于阻拦洪水的一道闸门在人力的牵引下徐徐开启。而云止城外仅剩的一片方圆数十里的堰塞湖,也循着沟渠泄入了离水,进而奔腾着重归澶瀛海中。
堰塞湖边围聚的人群,纷纷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了起来。似乎眼下,便是他们此生最为快乐的时光。
远远看着一切的莫泽明却忽然有些感慨起来。他重将目光投向了晴朗的天空,只觉得那些自己倾力投入的一切,那些自己曾毫不在意,视若粪土的金钱、人脉、在这一刻忽然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
“父亲,今日往后,我将尽全力,一点点重建起曾经的宛州商道,用全部收益造福一方百姓。如今,倘若你尚在儿子身边,也一定会赞同儿子这样做的,对么?”
春去秋来,寒暑几番。衍江入海口旁的暮庐城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月夕节。原本凋敝冷清的街上,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再次张灯结彩,变得熙攘繁盛起来。而随着宛州商道的重新开辟,原本相互敌视的国家之间,也愈发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后,冷迦芸轻轻阖上了迦芸斋的大门。自铺子重新开张以来,又是整整二十年。这些年来,梓潼街上就属今日的生意最好。但老板娘却是回绝了黄昏之后的所有来客,早早地关了张。
如今的她,仍是一身东黎风情的华贵紫衣,身材也未有太多走样。然而,白发却还是悄然出现在她的鬓稍,鱼尾纹也爬上了眼角。
穿过人头攒动的大街小巷,女子来到了东市的修业坊。坊中的参天古柏较她离开时,生得更加粗壮挺拔。然而它们虽挺过了屠城、挺过了洪水,如今却是被尽数伐倒,用作修缮城中房屋的主材。但那座以石墙围拢起来的折柳轩内,却依然草木繁茂,暗香袭人。
向百里留下的海棠花,在女子的悉心照料下长势喜人。不仅名动宛州,更是成为了每年花朝节时的新宠。
轩中只有一名侍女,笑吟吟地替归来的女主人打开了门。院内的小案上则摆着早已做好、冒着热气的晚膳。于迦芸斋中见了太多菜肴的花式,如今一碗白粥加上几碟小菜,在冷迦芸看来却是远胜万千山珍海味。
然而,女子却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径直入座用膳,却是走向了院中花开正盛的海棠树下,折下一条长势最为喜人的花枝,方才重又回到案旁坐下,将其轻巧地放在了自己对面。
对面案上,还摆着一副空碗筷。石凳上更有一双早已缝缝补补无数,却洗得异常干净的旧靴子。冷迦芸轻轻挥手,命侍女去屋里取了一坛自己前年新酿的清荔烧,给案上两只杯中皆斟满了酒,端起对着头顶的一轮清月,喃喃地道:
“百里,又是一年月夕了,你在天上,过得还好吗?”
女子终生未曾婚嫁。而逢年过节这样的独斟自饮,早已成了她的一种仪式。她猛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心中的悲喜,也慢慢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淡去,唯有心中对爱人的思念,经久不衰。
直至此时,她方才发现今日案上还摆着第三副碗筷。冷迦芸并未多想,只道是过节,便招呼着侍女一起坐下用餐。谁料立于案边的侍女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阿姐不用费心,我已经吃过了。这副碗筷,是给客人准备的。”
“什么客人?”
东黎女子忽然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对方抬手,冲院子一旁空置已久的厢房指了指。她立刻将目光朝那间厢房前看去,却见一个身披鮹衣,发色如火的姑娘轻盈地推门出来,冲着自己甜甜地一笑,声音却已是哽咽:
“迦姐,洪水终于退了!这些日子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同你说!”
忽见阔别多年的甯月,冷迦芸平静的心中忽地又涌起了许多旧时的回忆。百感交集之下,眼泪当即便难以抑制地流了下来。然而她那挂着泪的脸上,却是露出了老母见到回乡省亲的女儿一般,无比欣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