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天下之事,有常有变 君子处事,有经有权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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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是个典型的清流,他的言辞之激烈,足以青史留名,以致于海瑞本身的政务能力,不像他清名那般闻名遐迩。
海瑞是个肯俯下身子自己去找答案的人,是个有德,肯低下头、弯下腰、脚踏实地的践行自己所知所行的人,同样,海瑞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张诚不该做决定抽分洋船,但是的确要抽分,所以,不对但是没错。
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上》
权,是秤砣,就是秤量物之轻重的砝码,故人之处事,秤量道理以合于中,叫作权。
淳于髡是个齐国的辨士,见到了孟子,就问孟子:男女授受不亲,以物相取与,不得亲手交接,这真的是礼吗?
孟子说:这的确是礼。
淳于髡就问:若是嫂子溺水了,小叔子应该伸出援手救人,还是应该拘泥于礼法,坐视不管?
孟子答道:嫂溺不援,是豺狼,男女授受不亲是礼法,嫂溺援之以手,是事急从权宜。
朱翊钧还真知道这个典故,张居正这个帝师是极为合格的,他擅长引经据典,在讨论礼法的时候,张居正已经说过这件事。
海瑞继续说道:“天下之事,有常有变;君子(治人者)处事,有经有权。”
“嫂溺,授受不亲,是礼之常经;援之以手,则是事之变权。今日洋船到月港,中官不得干政,是礼之常经;都饷馆都饷,则是事之变权。”
“揆度于轻重缓急之间,以求合乎天理、人心之正,但知有礼而不知有权,则所成小、所失大,张诚之举,识时通变也。”
海瑞说完,就有些忐忑,他是有些怕皇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有礼法,而不知道有权宜,那是死板教条,这样做事,得到的少,失去的多。
毕竟月台之上,只是一个带着阳光开朗笑容的十岁人主,海瑞生怕自己文绉绉的皇帝听不懂。
“海总宪,这朝廷应不应该设卡抽税?”朱翊钧笑着问道。
海瑞十分肯定的说道:“应该,朝廷没钱没粮,用什么供养军士,安定边方,让百姓安居乐业?用什么让天下寒士认字读书,知礼法?用什么养才储望?又用什么供养百官,牧守四方呢?”
海瑞刚才文绉绉的那大段的话,是对着葛守礼开炮,所以说的咬文嚼字,但是对着十岁人主,海瑞尽量用十岁人主能听得懂的话来讲。
海瑞认为朝廷应该收税,尤其是对于那些个导致了朝廷税基萎缩的缙绅,比如徐阶这种半华亭的家伙,就应该重拳出击,海瑞是因为鱼肉缙绅徐阶被弹劾致仕的。
现在,他海瑞回来了!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所以朝廷抽分洋船,是合乎礼法的,或者说是合乎天理,人心之正的。”
“张诚、罗拱辰等决定抽分洋舶,是因为事情急切,所以才做了临时的决定,毕竟这涉及到了日后都饷馆是不是继续都饷的大事。”
“不应该就是不应该,所以要责罚他们;但是他们做的没错,维护了礼法,也要奖赏他们,海总宪是这个意思吗?”
陛下这段话的逻辑极为完整,说明陛下真的听懂了他海瑞刚才到底在说些什么,这让海瑞格外的振奋,相继经历了嘉靖、隆庆两代神隐君王的海瑞,看陛下,似乎是看到了初升的太阳,大耀东方。
海瑞赶忙说道:“庆赏威罚,功劳是功劳,过错是过错,理应如此。”
“海总宪以为如何处置为宜?”朱翊钧笑着问道。
海瑞想了想说道:“理当罚俸降级,罚俸半年,降三级;理当恩赏,录其功以待升任机要之处,为国任事,为陛下前驱。”
罚了,但是也要记录他们的功劳,择机胜任机要之处,这是奖赏。
“葛总宪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弹劾张诚、罗拱辰的葛守礼,海瑞这个处置,葛总宪满意不满意?若是不满意,葛总宪,打算怎么做呢?
葛守礼思虑了片刻,无奈的说道:“臣以为,并无不可。”
葛守礼选择了投降,海瑞这话说的,让葛守礼怎么反驳,继续咬紧了阉党祸国殃民,与民争利这件事?
可是户部不跟着葛守礼一起弹劾阉党,葛守礼独木难支。
户部当然不跟,落袋为安,户部穷的都要当裤子了,这什么责任都没担,捞了一大笔银子,不闭嘴关起门来笑,还要弹劾张诚?
别人大约能做出来,但是王国光做不出来。
“元辅先生和杨太宰以为呢?”朱翊钧又看向了张居正和杨博,问问他们的意见,若是不同意就早点说,别以后再拿这件事嚼舌头根儿。
“臣等并无异议。”张居正和杨博互相看了看,没有发表不同意见。
朱翊钧点头说道:“常与变,经与权,原不相离,本为一体。礼有常经,如秤秆之有星,铢两各别;权无定主,如画一之较物,轻重适平。”
“二者交相为用,识时通变之理,方为君子处事之道。”
“那就依元辅先生、海总宪所议。”朱翊钧看无人反对,便选择了海瑞的决定。
海瑞听完了皇帝这一通总结,惊骇的看着十岁人主,这是什么话?这是个十岁孩子能说出的话吗?又看着稳稳的坐在左边第一位置的张居正,这张居正到底是怎么教出这等人君的?
张居正当老师这么厉害的吗!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说道,他看着海瑞一脸震惊的表情,带着笑意。
这才哪到哪?让海刚峰惊讶的事儿还很多。
“陛下,臣有本启奏!”海瑞并未归位就坐,直接绕开了内阁首辅张居正,对着月台上的皇帝俯首说道:“陛下,臣请彻查徐阶侵占良田二十四万亩,祖宗定黄册鱼鳞册,收天下资财以安天下,朝廷藁税,乃是礼之常经,徐阶侵占田亩,此案若不追究,政松国弱纲纪冥堕,徐阶若不还田,国家财用大亏无用,天下失道!”
二十七位廷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皆是果然如此。
海瑞还是那个刚正不阿的海瑞,他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徐阶的案子,到现在,徐阶都没还田,这件事,不算完!
当国首辅、帝师张居正,那是徐阶的学生,海刚峰说这番话,有没有考虑过张居正的面子!
海瑞回朝是朝中狗斗,其实说到底,还是皇帝为了不让科道言官附和晋党一众,对谭纶连章弹劾做出的妥协,谭纶被弹劾是他背弃了晋党,投效了张党。
现在海瑞回朝第一天廷议,立刻就上奏说要继续追查当年未尽之事,徐阶的学生张居正、陆树声还在朝堂上坐着,海瑞真的是一点面子不给。
陆树声立刻站了起来说道:“海总宪,朝廷优老之德,行其私耶?”
“彼时奸臣严嵩父子当朝,朝中臣子多依顺奸佞,不敢仗义执言,是何人诤谏,将严嵩谴黜、将严世藩定罪?”
“世庙哀冲太子、庄敬太子相继夭折,主上不再立太子,建储乃国之大典,圣意欲迟迟,亦无人敢不敢显谏,又是谁负物望,膺主眷,从龙有功?”
“徐公更是一扫嘉靖年间积弊,方有今日之成效。”
“徐公只是稍涉偏差,尔如此苛责,只为了那些许清名,枉顾朝廷优老之德,追击徐公,又置陛下于何等境地!”
陆树声驳斥了海瑞,而且把徐阶的功劳依次摆了出来,倒严嵩严世藩等一众严党、嘉靖皇帝两个太子相继夭折,嘉靖皇帝不再立太子,一直到最后病逝那天,才确定了裕王登基的遗诏。
而裕王登基的遗诏,正是徐阶写的!
海瑞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陆树声,嗤笑一声说道:“可笑。”
“你!”陆树声完全没想到只得到了两个字,可笑,那种轻蔑和不屑一顾,像极了张居正平日里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
杨博则是一言不发,让葛守礼稍安勿躁,海瑞回朝肯定要追击这个案子,这个大家都想到了。
海瑞看着皇帝陛下,十分确信的说道:“陆尚书,严世藩浊乱朝政,盗弄威福,磬国帑,竭民膏,终尝恶果,严党为何倒台?严嵩老矣,严世藩克扣给裕王府的岁赐,先帝输送严世藩一千五百银!严世藩才肯补发岁赐!”
“此事被世庙主上知晓,主上睿识英断,谴黜严世藩,方才倒严。”
“再论这从龙之功,哀冲太子、庄敬太子薨、五、六、七、八龙子皆生未逾岁殇,嘉靖四十四年,景王薨,世庙主上八子,仅剩下一个先帝,等到世庙主上龙驭上宾之时,世庙主上有选择吗?陆尚书,伱还敢提起此事?”
“陆尚书,咱大明皇宫是什么凶煞之地,龙生八子,仅剩先帝哉?”
“尔等真是贪天之功!”
海瑞的话骂的是陆树声,却是对小皇帝说的,陛下一定要警惕他们才是。
海瑞在治安疏中,提到过皇帝和臣子的关系,在他看来,嘉靖皇帝一意玄修,当然有问题,但是臣子们就没有问题了吗?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
皇帝有问题,臣子也有问题,而且最后闹到嘉靖皇帝大行那一天,嘉靖皇帝只有裕王一个选择了。
海瑞这话一出,整个文华殿内,都是一片静悄悄,还有人小心的打量着台上的小皇帝。
有些话题是不能碰的,世庙五六七八皇子,刚出生没满周岁就殇了,到了嘉靖四十四年,也就只剩下了一个裕王,这个话题是决计不能碰的,但是海瑞就是要碰!
海瑞看着陆树声,稍加惆怅,略显惆怅的说道:“再说这优老之德,严嵩寄食于墓舍,既无棺木下葬,更无悼念之人,这何来优老之德?”
“严嵩乃是奸臣,怎能与徐公相提并论!”陆树声一听海瑞居然把严嵩和徐阶相比较,立刻有点急了,此话一出,陆树声立刻有些懊恼,上了海瑞的当。
海瑞根本不是同情严嵩下场,而是要把徐阶和严嵩相提并论,都以奸臣论之,显然陆树声说出来的时候,已经落入了海瑞的圈套之中。
海瑞嗤笑一声说道:“严嵩是奸臣,徐阶不是吗?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
“严嵩贪腐钜万,徐阶就没有贪腐了吗?诓骗延误转运颜料银、揽侵起解钱粮,历历有据!”
“严嵩儿子修大殿,徐阶儿子就没修大殿了吗?永寿宫现在还有碑文,乃是徐璠督大工营建。”
“徐阶侵占田亩也是假的?华亭一县、松江半府膏腴皆姓徐,田契案卷历历在目!”
“徐阶与朱堂等豪商经营布庄是假的吗?到现在京师,还有他们徐家的布庄。”
“松江府多棉田,徐阶竭泽搜刮民膏,纵家奴低价收棉,百姓苦不堪言,乃是我在松江府治水时亲眼所见!”
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这是海瑞在《治安疏》里的原话。
朱翊钧反复研读过好多次海瑞的治安疏,这话怎么看,都不像是好话:严嵩被罢免之后,徐阶当国,也就和严嵩未做宰相之前一样,不是什么好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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