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二章 鼎建大工里的蝇营狗苟 (第2/2页)
下克上的普遍共识存在,倭国这种场面就会不断反复的上演,永无休止。
朱翊钧并不打算做什么,织田信长是倭国猛男,他是从尾张大傻瓜一步步走到了天下人的位置,并不是个傻瓜,冯保能看明白的事儿,织田信长这个当事人早也已经想明白了。
「海总宪制定了鼎建大工反腐的流程,这个做得很好,而且非常的新颖,值得登在邸报的头版头条上。」朱翊钧拿出了海瑞的奏疏,颇为开心的说道。
海瑞结合自己多年的反复经验,拿出了一套可以执行的反腐流程,大抵和王崇古说的一样,就是抓大放小,抓大放小,不是说放弃了对卡吃拿要的追查,默认这是行业的规则。
吃点喝点拿点,只要在‘合理的损耗"范围之内,不过分的追究,卡吃拿要也要反,但也是限制过分的权利寻租,导致工程质量出问题,主要手段集中在追责方面,鼎建大工,不出问题则罢了,出了问题,所有人都要吃处罚。
抓大,则是主要集中在层层扑买和转包之上,这是鼎建大工里,最大的问题,而且卡吃拿要的绝大多数场景,就发生在了层层转包的过程之中。
「陛下,要不召见王次辅问问?反腐抓贪这个事儿,王次辅有独特的见解。」冯保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海瑞这个办法,已经很完善了,但还是找个大贪官问问,好不好用才是硬道理。
朝里有大量贪腐经验的只有王崇古了,让王次辅结合自己丰富经验把把关,就很有必要了。
能把王崇古这类的大贪官给反了,那才是好制度。
一个政令在推行之前,多多征集各方意见,群力群策,未尝不是一个完善政令的办法。
「好,宣王次辅吧。」朱翊钧认为很有必要。
王崇古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到通和宫觐见,他又在西山煤局,主持水肥生产之事,水肥的效果很好,超过了预期,在一些地块,发生了烧苗的现象,不是稀释的比例不够,而是当地的田地本就肥沃。
「王次辅这精神好了许多,宝刀未老,精神矍铄。」朱翊钧打量了一番王崇古,他看起来状态真的很好。
王崇古连连摆手笑着说道:「糟老头而已。」
「陛下这个水肥好啊,那些个煤矸石也能用于水肥,而且烧焦的过程也能治水肥,当真的生民利器也,大明的田都需要轮耕,就是种一轮庄稼,就必须种一轮豆子养地,土地荒废和这个有很大的关系。」
「如果这个水肥真的能推而广之,这不等同于大明多了一倍的田吗?」
「简直是想都不敢想啊!」
王崇古说起水肥来那就是滔滔不绝,他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种豆子养地是堆肥不够的无奈之举,如果堆肥充足,也可以不种豆子,但堆肥是极为有限的,所以只能种豆子养地了。
这玩意儿要是被用的到处都是,大明田亩等同于翻了一倍,这什么概念?
大明要统一全球,王崇古都觉得不是问题!
王崇古不是那种病态的亢奋,而是找到了要做的事儿之后,那种由内而外的振奋,朱翊钧能感觉到王崇古在躲避,在躲避过去的自己,用繁忙的工作麻痹自己的思索。
「朕知道,朕知道。」朱翊钧示意王崇古不用那么兴奋,他拿出了海瑞的奏疏,交给了冯保说道:「次辅给看看,把把关。」
海瑞的道德很高,这也是他的缺陷,他对这些事儿,不怎么了解,只靠骨鲠正气,是办不了事儿的。
王崇古看完了奏疏,眉头紧蹙的说道:「海总宪这套办法很好,但是有一个缺陷,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哦?仔细说说。」朱翊钧立刻很有兴趣的说道。
「陛下,臣举个自己的例子吧,如何掏空大同府府库。」王崇古思索了再三,决定以自己为例子,好好讲讲海瑞这封奏疏里,欠缺的地方。
「陛下,大同以前位于边方,需要修长城,也需要修营堡来点烽火示以敌情,还需要修建城墙,这都是边方的鼎建大工,当然了不是边方,也有可以修的地方,比如这个疏浚水路,营造庙寺之类的事儿。」王崇古开始了自己的讲解。
「总之就是营造。」
「需要朝廷拨一笔银子,否则这鼎建大工做不成,但朝廷财用大亏,就需要地方去想办法,地方也穷的叮当响,这个时候,就需要拆借,日后慢慢去还。」
「拆借就得
找钱庄,一般都是找最大的钱庄,最大的钱庄是没办法拒绝的,就只好拆借,即便是县衙,也有地方乡贤缙绅可以拆借,本来,一个只需要五万银就能做成之事,这个时候,因为层层扑买的缘故,可能就需要二十万银也打不住了。」
「那朝廷给了五万两银子,这个时候,就需要拆解十五万银。」
朱翊钧眉头紧锁的说道:「不对啊,此项只需五万银,朝廷给了五万就可以做了,还要去拆借?!」
王崇古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要杜绝层层扑买,这就是亏空的最大根源,卡吃拿要反倒是一点点,但凡是反贪抓贪,抓着小事不放,而不抓大事,那就是避重就轻,借着反复抓贪,谋取私利罢了。」
「你好像在说高拱。」朱翊钧立刻听出了王崇古这话音里的意思,张居正是不反复抓贪的,大明反复抓贪的就两个,一个是高拱,一个就是海瑞了,海瑞当然是想要天朗气清,干干净净,那就只有高拱了。
隆庆年间最大的贪官就在眼前,但王崇古的地位坚如磐石,根本没有被抓到。
王崇古连连摆手说道:「臣没这么说,陛下说的,新郑公为人清廉,可不贪。」
「你继续说。」朱翊钧清楚,其实王崇古承认了,他就是在说高拱,但高拱自己持正守节,从不贪腐,所以也没有什么值得指责的,隆庆年间,天下之主的大明皇帝都在神隐,高拱也算是尽力了。
「这个时候,就有了十五万两的借条,钱庄借钱也是有条件的,你不能说白白借钱,就是朝廷借钱也得有利钱吧,但是这个利钱,又不好做账。」王崇古低声说道:「拿不到利钱,总能拿点别的什么吧,这个时候,钱庄就说了,比如城门的那块地,是不是可以勾记一下?」
「这是勾地。」
「利钱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没有,有利钱的拆借还好点,没有利钱的拆借,鬼知道拿什么换的!」
王崇古的语气里有一些怨言,显然是勾起了他当女干臣佞臣时候的痛苦的回忆。
现在的王崇古其实不愿意面对过去的自己,那时候的他是他,现在的他也是他,两种矛盾且又都是他的统一状态,让他如鲠在喉,只能用繁忙的工作,来抵消那种割裂感。
王崇古也曾经宽慰自己,那时候都贪,你不贪你就是异类,你什么都做不了!但这个理由却无法说服他自己,因为朝里有个海瑞,海瑞真的不贪不腐,所以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女干臣就是女干臣,如论如何掩饰,都解决不了女干臣的底色。
遮羞布终究是遮羞布。
王崇古最终慢慢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现状。
王崇古继续说道:「这个钱庄拿着这个有没有利钱都一样的欠条,开始兜售,降点价格卖掉,变现离场,反正已经勾地,地已经拿到了,而且还维护了和地方官的关系,足够了。」
「第二家钱庄动更低的成本拿到了这个欠条,这个时候,他就去寻衙门,这钱还不还?这个时候债主换了,衙门有可能不认,但第一家钱庄的东家,会出面做东,坐到一起,吃吃喝喝,这衙门就认了这个债主。」
「第二家钱庄如期拿到了一点点银子,再次把这个债务兜售出去套现离场,第三个债主出现了,打这里开始,衙门就不会还钱了。」
朱翊钧捉摸了一下说道:「诶,有趣啊,这不就等同于地方衙门在卖地吗?后面不还钱了,这谁接手这个欠条,谁就亏死了。」
「陛下,若是事情到这里,那就等同于卖了地,第三家钱庄遭了殃。」王崇古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接手的第三家钱庄有些着急,他以为自己以八万两银子买到了十五万的债务赚了钱,但衙门不认这么债务了,这就要赔大了。」
「这个时候,
第三家就要着急出售,亏是肯定不会亏的,但赚是想都不要想了,如此连续倒腾几次之后,这债务,衙门就更不认可了。」
「这个时候,关键的人来了,有人能让这笔债务兑现。」
「谁?这种说不定连地方官都换了的无头烂账,找谁?」朱翊钧眉头紧锁的说道。
「经纪买办出现了,把这个债务接手了,他之所以要接手,是因为他背后的人能让衙门借这笔债务,到底是谁,这里面说法就很大了,有很多种可能,让衙门认这笔债,大同府的府库,当初就是被这么一次次彻底掏空,甚至是负债累累。」王崇古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
朱翊钧终于听明白了,王崇古讲的始终是,如何掏空大同府府库,一笔本来不用出现的债务,经过层层转卖后,最后落到了私人的口袋里。
「而且还找不到人。」朱翊钧听完了王崇古所说的内容,最终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多次转手的无头烂账,就是个天坑,一层又一层的债主,扑朔迷离,而最后接手的那个人,就在重重迷雾之后,府库被掏空,还无法追查案犯。
王崇古摇头说道:「对啊,贪腐在发生,就是找不到人,海总宪的办法面面俱到,唯一缺漏的就是这个地方了,借着债务贪腐,这种事,防不胜防,但其实要治,也很简单。」
「简单?」朱翊钧看着王崇古惊讶的问道,这种复杂性系统性的问题,王次辅居然说简单?!
「债权不得转让就是了。」王崇古平静的说道。
朱翊钧摇头说道:「但是实际债权人可以变啊。」
王崇古笑着说道:「陛下,这是银子,过一遍手都足以胆战心惊了,债权不得转让,目的是为了找到那个人,看看银子到底到了谁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