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一章 公允即自由 (第2/2页)
王谦和王崇古都是极度的威权崇拜者,他们从不认为自下而上的愤怒,是公正的一部分,把穷民苦力逼迫到这种地步,才是威权的无能,而且只有情况恶化到不能收拾的地步,才会有自下而上的愤怒。
这就是王谦的逻辑,皇帝、朝廷,应该切实履行自己的职责,清朗社会风气、保证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而不是把无为而治这四个字当成挡箭牌,海瑞的治安疏,其实就一直说一件事:什么狗屁的无为而治,压根就是苟且偷安。
苟且偷安,当什么威权人物!做什么皇帝!
“前段时间,王次辅被人给刺杀了,李三虎抱着火药冲向了王次辅的车驾,爆炸声甚至在外城都清晰可闻,王次辅的弟弟王崇义被当场炸死。”林辅成说起了京师最近最恶性的案子,次辅被刺案。
李贽低声说道:“有人说天道好轮回,王次辅的外甥张四维刺杀皇帝,现在王次辅也被人给刺杀了,恶人有恶报。”
“放屁!”林辅成和王谦是几乎异口同声,脱口而出,王谦听到这话,面色涨红,甚至从椅子上窜了出来,谁敢这么说,王谦非要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权力的小小任性!
林辅成环视了一圈开口说道:“王次辅为什么招人恨呢?”
“因为他在保证了官厂利润的同时,给了工匠们足够的尊重、极高的地位、较为安全的生产环境、充足的劳动报酬,以及没有后顾之忧的保障,三级学堂、官场惠民药局等等,就是次辅招人恨的缘由。”
“根据王次辅自己的说法,他不过是把利润的三成,向下分配了而已。”
“因为官厂,我看到了公允的劳动报酬,是实现自由的希望。”
“王次辅家里的小孙子,两条手臂被烧伤,发烧烧了十七天,才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如果不是王崇义乘坐了车驾,恐怕,王次辅此时已经走了。”李贽对王崇古是极为佩服的,因为他自己不是很能干,他就很羡慕那些能干的循吏。
“而王次辅也答应了,明日回朝做事,这是何等的勇气?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李贽对众人宣布了一个消息,王崇古静养结束,回朝的消息需要有知情人士透露出去,而这个知情人士,就是李贽。
李贽是听东家王谦说的。
因为无能不得不致仕的李贽,对王崇古极为钦佩,让李贽更加意外的就是王崇古居然没有致仕,而是选择了继续做事,这代表着刺杀的风险还在,这是莫大的勇气!
“陛下的车驾一走,父亲就后悔了,痛骂自己怎么就看到陛下亲自前来,就一时昏了头,居然答应了要还朝做事。”王谦补充了一个小细节,王崇古看到陛下,就是一股热血涌上了天灵盖,什么权衡利弊全都忘了!
陛下一走,王崇古就在全晋会馆骂了自己两句。
“王谦!你可真是你爹的孝顺儿子!这话能跟朕说?!”朱翊钧扶额,王崇古提着环首刀追杀王谦不是没有道理,好好的忠臣、硬骨头的模样,就因为这个后悔,全被王谦给毁了。
“我爹也这么说!哈哈哈。”王谦丝毫不在意的笑着说道,他爹是个人,生物意义上的人,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会冲动,冲动之后就后悔,这才是活生生的人。
“陛下,我爹还说,陛下勤勉如此,似太祖高皇帝,我爹郑重其事的告诉臣:这人怎么活都是一辈子,要有松弛感!”王谦又说起了王崇古的告诫。(610章)
“松弛不了一点。”朱翊钧摊了摊手说道:“看热闹,就是朕唯一松弛的时间了。”
“这是松弛吗?这是正不正之风,这是察万方黎民之所急,这不是松弛。”王谦对着一个小黄门耳语了几声,小黄门把太白楼的伙计叫了过来。
“点一百个花篮,给楼下那些个姑娘们送去,让她们大声喊两嗓子,待会儿聚谈结束,好生招待下林大师。”王谦一出手就是一万一千银,一百银一个的花篮,多买反而更贵。
“陛下,这才是松弛感。”
“松弛个屁。”朱翊钧恨铁不成钢的说道:“败家玩意儿!伱爹打拼了一辈子,赚的银子,迟早都被你败光!”
楼下响起了姑娘们的尖叫声,要不是门前有伙计来着,这些姑娘怕是要人踩着人冲进这天字号包厢里,把王谦给敲骨吸髓不可。
等到热闹逐渐平静之后,林辅成才开口说道:“公允,意味着自由,只有足够公允的劳动报酬,才能保证自由选择工作的权力,自由选择工作的东家,而东家才不敢过分的朘剥,所有人才能获得自由。”
“我们首先要明确一件事,肉食者在组织生产的过程中,和生产者建立的关系,是一种阶级关系,要承认阶级、朘剥的存在,一切才有意义,说乡贤缙绅都是大善人,给穷民苦力的一厘一毫都是赏赐,这么说,就是否认阶级和朘剥的真实存在。”
“那么,所有的阶级关系,必须由国朝和律法作为仲裁者、监察者和执法者进行介入,而且是强力介入,朝廷才算是完成了义务。”
“生产者为获得更多的报酬会激烈抵抗朘剥,而肉食者为了更多的利润,会更加残忍的朘剥,必然会出现剧烈的冲突,为了不至于生产者和肉食者,在激烈的冲突中毁灭彼此,就需要朝廷这股超脱的力量。”
林辅成从炮轰专制威权的旗手,到被人批评为自由派的叛徒、威权的走狗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这话儿,不被批评才怪。
李贽思索了片刻说道:“既然提到了生产者和肉食者之间因为朘剥产生冲突,以致于毁灭彼此,那么是不是,肉食者在对付生产者这件事上越努力越成功,利润也就越大,而生产者抵抗朘剥的行为越成功,利润也就越低呢?”
“恰恰相反。”林辅成摆了摆手说道:“将生产者和肉食者对立起来看待,似乎是如此的。”
“但其实生产者和肉食者的阶级关系,是矛盾统一体,既是对立的,也是相互依存,相互依赖的,官厂的效益不好,无法向下分配利润,生产者得不到报酬,就要想方设法的赚取劳动报酬,就会离开官厂。”
“在公允的劳动报酬之下,生产者们不会离开,而是自救,提高生产力,提供更好的商品,降低成本,来增加利润。”
“某种程度上讲,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林辅成话锋一转,开口说道:“所以,我说君臣关系也是一种阶级关系,也是一种朘剥,侵占他人劳动的过程。”
李贽猛地转头看向了林辅成,今天的聚谈已经接近于尾声,本来李贽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一劫,没想到,林辅成旧事重提!这等禁忌的话题,居然再次提起了!
恐怕自己的名字,又在阎王爷眼前不停的闪动了。
“可是陛下给了充足的、公允的劳动报酬,这样一来,就没问题了。”林辅成由衷的说道:“陛下赏罚分明,奉国公、漳平侯(俞大猷)、宁远侯、宜城伯、太谷伯、首里侯、泗水侯、鹰扬侯、石隆伯、应昌伯、江安伯。”
“这些为大明再起中兴奋战多年的文武,都获得了陛下公允的劳动报酬。”
“这也是我要说的话,从短期来看,朘剥不可能消失,阶级不会消失,朘剥长期存在,看起来这是因为物质不丰富导致的,但其实是物质大丰富之后,人仍然有奴役他人的需求,那朘剥不会消失,阶级也不会消失。”
“物质大丰富之后,阶级消失,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追求,为了这个遥不可及的梦,孜孜不倦的追求,看起来有些愚蠢,但同样,这才是人的理性,对一切进步的追求,战胜人性本恶的关键和浪漫。”
“在阶级没有消失的时候,公允的劳动报酬,能够让人们获得有限的自由。”
“林大师讲得好!”朱翊钧作为势要豪右的代表人物,站起来,为林辅成、李贽今日的聚谈鼓掌,他们在制造风力舆论,来改变共识,来塑造公序良俗。
掌声雷动,林辅成和李贽的聚谈,是很有内容的,即便是立场不同的人,听完之后,也不会一无所获。
林辅成等待掌声平静之后,才面色复杂的说道:“其实我们说了这么多,不过是元辅帝师那一句,信赏罚罢了,如此长篇大论,不及元辅帝师的三个字。”
林辅成和李贽拾级而上,知道黄公子身份的人知道这两个笔正去面圣,而不知道黄公子身份的人,也知道林辅成和李贽,是黄公子罩着,那个保护他们安全的提刑千户陈末,就是铁证。
“林大师自谦了,先生信赏罚,其实没有林大师说的这么具体,更多的是为了强兵振武而提出来的。”朱翊钧见到了林辅成满脸笑容的说道,张居正的信赏罚,其实比较片面,主要是为了振武,和林辅成讲的劳有所获,劳有所得,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我们这些意见篓子,也就是能提提意见,做事的还是首辅、次辅之流,不过黄公子也拜在了元辅门下了吗?”林辅成极为放松,黄公子居然是张居正的门生,这让林辅成有些意外。
还以为当初游七索要戚继光全楚会馆的腰牌之后,大将军府就和全楚会馆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李贽真的是两眼一黑,你说林辅成笨吧,他从黄公子说的先生二字,猜到了黄公子拜在了张居正门下,你说他聪明吧,他就是没想到蓬莱黄氏,天上人的皇帝这么直接的隐晦。
当然也不怪林辅成,哪有皇帝假托臣子家人四处行走的?这场面林辅成真没见过。
“那么,既然提出了劳有所得,那就要想方设法的保证生产者劳有所得,有公允的劳动报酬,那么二位大师有什么好的想法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没有。”李贽十分明确的回答。
“我们不具体做事,不知道其中的矛盾,当个意见篓子就够了,非要当个教师爷,教皇帝和明公们做事,那不是胡闹吗?”林辅成十分明确的告诉皇帝,没有具体想法。
朱翊钧笑着说道:“咱倒是有点想法,最近甘肃那边在互市弄了个公证,公证商贾之间的合同,来确保西域商人和腹地客商的利益,保证丝绸之路的繁华。”
“咱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也可以在地方,弄类似的公证,确保生产者和肉食者之间相对公允。”
签订劳务合同就是保证公允劳动报酬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