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德为心中法,法为成文德 (第2/2页)
朱翊钧看着两位大学士,坐姿端正的问道:“二位学士,朕有惑。”
“为政以德,君子,治人者也,若君子无德,当如何?”
“或者说,若是君子不修德行,不律己,不崇德,不修身,当如何?”
“更确切的说,君子,把这天下当成一己之私,是非功过,只是以己独论,他们学识丰富、见识广博、世俗而老道,善于伪装,知道如何利用规则来谋求私利,只利己而不利众,不弘且毅,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不务公事,当如何?”
如果和张居正奏对,朱翊钧不会解释的这么详细,因为他只需要说君子无德,张居正就知道在说什么,但是和这两个讲筵学士奏对,朱翊钧生怕两个大学士听不明白,将话说的十分明白。
效率率显低下,张居正是个循吏,懂变通之道,而面前的两个大学士,是清流,崇礼而重德,对于变通之道,极为不齿。
王家屏和范应期沉默了,两个人的身形略微有些不稳,这是能谈论的话题吗?
这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啊,这怎么说?
陛下这个问题,越听越是在骂晋党!
王家屏颇为确切的说道:“君子昏乱,所为不道,当敢犯君子之颜面,言君子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臣当以直臣!臣不德则劾,君有…”
王家屏卡住了,范应期负责压阵,当王家屏说不下去的时候,范应期出列说道:“君有…”
“君有…什么?”朱翊钧笑着问道。
王家屏和范应期直呼上当!
陛下一直在强调君子是治人者也,把君子解读为治理国家的人,可是君这个字对应臣的时候,那意思就只是皇帝!
千年以来,君君臣臣,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失。
比如商纣王失天下是因为妲己;跪在岳飞庙前的只有臣子,没有赵构,是秦桧蒙蔽主上;比如明英宗朱祁镇兵败土木堡是王振的错;而朱祁镇以‘意欲为’杀于谦,推到了徐有贞头上。
这些君主的过失,大多数都是后宫妃嫔、宦官佞臣。
皇帝总是清清白白,皇帝总是干干净净。
“君有失则诤谏。”朱翊钧给两位学士补充完整,而后开口问道:“谏,规劝,臣子劝谏,若是皇帝不听,又当如何呢?”
“嘉靖四十四年,海瑞扛着棺材上《治安疏》,怒斥君王过错,不忠不孝,爷爷说海瑞想学比干,朕还不想当商纣王呢,故此留其性命,先帝登基,大赦天下,海瑞出天牢,仍为御史。
“可是先帝登基后,六年未召见辅臣,临朝而无所事事,若是皇帝不听规劝,又该当如何?”
为政以德,逻辑上没问题,但是这皇帝不修德行,在儒家君君臣臣框架之下,又该怎么办呢?
六年未召见辅臣,临朝而无所事事,可不只是朱翊钧说的,那是高拱和群臣们的谏言。
隆庆皇帝当了六年的皇帝,不召见辅臣,上了朝也是草草了事,没事就免朝,朝臣们劝了,没劝动,但是嘉靖和隆庆皇帝,都还肯下印,大明的纠错机制还能运行,到了后来,万历皇帝争国本,斗不过大臣,干脆直接摆烂,连个印都不落了。
朝臣们也不斗了,斗什么?连个人都没了,跟谁斗?跟空气斗智斗勇吗?
万历三十年不临朝,不参加朝会、不参加每日廷议,甚至不下印,就没人劝吗?劝的人多了,万历皇帝奉行三不原则,不听,不看,不说,这朝廷几近于停摆。
万历皇帝面对朝臣们的《酒气财色疏》没有办法,他斗不过。
朝臣们面对万历皇帝的摆烂三不大法也没有办法,也只能劝。
劝了不听,该怎么办呢?
“当死谏耳!”王家屏必须要回答,皇帝有惑,作为讲筵学士,就必须解惑,但是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来。
朱翊钧摇头说道:“若是要撞柱,纠仪官会拦下,而后以失仪罪之入北镇抚司衙门,海瑞抬着棺材上谏,不也是入北镇抚司衙门关着,等到大赦天下才走出了牢房?”
“死谏死谏,不听、不看、不说,又有何用?”
文华殿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有风吹动罗幕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清楚时间在不停的流逝,空气突然变得安静,气氛略显凝重,王家屏和范应期二人,一言不发,这话不能往下接,接了就是不忠不孝。
王家屏的内心在怒吼,皇帝啥也不干,皇帝不修德,该咋办?
能咋办!
当然是高拱的《陈五事疏》最为妥当!
高拱在隆庆六年六月初,上《陈五事疏》,具体内容一共五条:一皇帝御门听政;二惩宦官专政;三条请黜司礼监;四权还之内阁;五奏疏未经发内阁拟票,不能径自内批。
高拱这五条里面,最犯忌讳的就是最后一个,奏疏未发内阁拟票,就不合法,必须要皇帝亲自出面解释,其他的都可以解释为内阁和司礼监的政斗,毕竟祖宗之法在上,洪武年间并没有司礼监着这种东西。
但是高拱,这最后一条是何意?
这直接把李太后给吓到了。
尤其是这道奏疏是在隆庆皇帝刚刚大行六天时,高拱上的,连头七都没过!
“二位,要不让元辅先生来?”朱翊钧看着两位大学士支支吾吾,给了他们一个解决的办法,选择了放过他们。
朱翊钧是张居正的破壁人,这俩学士自己都没把政、德二字理解明白,还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