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塞西莉亚】 (第2/2页)
亚伯扶起倒地的椅子,刚想坐下,苏沧一把将其抢走。
“你对‘椅子’的定义就是有四根支撑的木头。对吗?”
“我想是的。”
“那餐桌是椅子吗?床是椅子吗?别人家的屋顶是椅子吗?”
“肯定不是啊!”
“你怎么知道呢?”
“小时候,兰斯村长抱着我,我听到他说‘累死了,我把椅子踹哪了?’”
“没错,当我们知道‘椅子’的概念后,再看到类似椅子的物体时,就知道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这种知识不是来自感官经验,而是‘椅子’的存在是事实。我们知道这一点是因为认知提前有了直观的理解。
“简单地说,认知像用蜡刻印的图章,充当了物体的imago(拉丁:形象)。早在我们看到椅子前,其实就知道椅子的样子;当我们终于看见形象所代表的物质图像时,就将感知与其匹配,并产生一种记忆的概念表征,以便在之后随时随意匹配。”
“可是,我们虽然能轻松地组合已知的认知,并在尚未亲眼所见前想象它们应有的物质形象,例如绿色的大象、巨大的鼻涕虫或一百只眼睛的蜈蚣;但我们没法想象从未见过的认知。”
亚伯略一思索,确实如此。
无论多么天马行空的幻想,终究超脱不出“已知”的范畴。
“我们的眼睛,只有看见不同色块的sentientis(拉丁:知觉),但我们早有相关的认知结合它们,通过大脑的cogitantis(拉丁:思想),我们结构出万物的形象。”
苏沧把椅子还给亚伯。
当亚伯触碰到椅背粗糙的木时,他产生了一瞬间空洞的迷茫。
这是什么来着?
椅子……
我握着一把椅子。
随后,他逼着自己坐下来,怪异的空虚感散去。
“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苏沧念出《神典》耳熟能详的开头,“你不觉得这句话应该反过来吗?”
亚伯喃喃道:“神看见了光,于是认出这是光……”
“没错,按照分析,应当是这种因果关系。可既然《神典》如此记载,是不是意味着神之所以是神,只因祂的‘视觉’跟我们截然相反?”苏沧拍拍手,“想不想再组织语言,说说刚才的见闻?”
亚伯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塞西莉亚】雕刻着一个雍容的贵妇,镶嵌了华美的宝石。
【塞西莉亚】是一个疯狂的巫婆,挤压着内部翻涌滚动的压缩气流。
【塞西莉亚】到底是什么?
戒指……
等等,我为什么第一眼认定它就是戒指?
再次看向那枚戒指,恍然间两种视觉重叠,如同透明的玻璃覆盖着另一层透明的玻璃,而他正同时从两个方向往外看。
“我看到了我不能理解的东西,它从未以物质的形式存在过,所以大脑自动把我视野里的事物赋予了‘戒指’的‘认知’。基于这种‘误判’,我又推断出这上面镶嵌着贵妇雕像和宝石。”
得出结论后,亚伯感到一阵恐惧。
眼睛欺骗了我!
如果我的视觉是虚假的,难道意味着我看到世界是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别胡思乱想!视觉刺激非常重要,尽管它暴露了思维固有的缺陷。每当遇到未知时,我们的大脑会立即寻找已知的事物代替,即可见的奇异形式或图像,或个别可见的事物,或由可见事物形成的事物。”
苏沧出声打断亚伯悲观的推测。
“但视觉比任何感官更确定,比任何感官都更多元化地显示事物的属性,帮助了我们微弱的想象力。眼睛用可视化的事物将我们带到了理解的边缘。如果我们要超越这个边界,它必须被抽象的灵性取代。”
“——灵性?”
亚伯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颤抖从脚趾冲上头皮,鲜血莫名地沸腾。
他思考多年的问题,终于要有答案了。
“闭上眼睛吧!让我引导你的灵性。”
冰冷的手指覆盖亚伯的眼皮,苏沧中性的、温柔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亚伯仿佛浸入温暖的水里,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安心。
“domine, duc me in desertum tue deitatis et tenebrositatem tui luminis, et duc me ubi tu non es.”
(拉丁:神啊,把我带进神性的旷野,把我带进月光闪耀的星河,把我带进肉体无法抵达的高处。)
“mea nox obscurum non habet, sed lux glorie mee omnia inlucessit.”
(拉丁:黑夜没有黑暗,月亮赠予光明的荣耀,世界万物皆可感知。)
恍惚间,亚伯的意识沉入奇妙的境界。
他的灵魂探出有触觉的长须,如同身体的无限延伸,拉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视野。
明明没有睁眼,亚伯的视觉却豁然开朗。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餐桌,准确的说,亚伯看见了餐桌的“形象”。
接着是椅子的形象、地板的形象、蜡烛的形象、放久了的面包的形象……
甚至,他感受到了空气、水、火焰和大地……
它们的颗粒流转不息,有些呈现云朵状,有些呈现线性,有些呈现陀螺型。
紧接着,一颗光点出现,忽隐忽现,生生不息。
是那个婴儿!
在格兰特领的图书馆,书中偶尔提起过“生命之火”这个词,亚伯从未想到生命真的能以火焰般的姿态被他捕捉,触手可及。
那么,苏沧会是什么样呢?
亚伯试探性地把他的“长须”伸向苏沧的位置。
光芒。
纯粹的光芒。
仿佛风信子的海洋,和盲眼诗人美化过的星星一样,亚伯曾经感知的任何亮度,他曾经遇到的任何美,他曾经以任何形式使用的描述,此刻除了只能被弃之如敝屣。亚伯找不到实质性的类比对应这种明亮。
自惭形秽驱使他移开视线,转向与之相反的方向。
两个似曾相识的“光”沉沉浮浮,能量于它们周身暴跳如雷。
不安使亚伯睁开眼睛,酒馆的房间依然简朴破旧,一如既往。
“我的灵性……”
“是你的精神力。”苏沧纠正道,“灵性的视觉是‘精神力’的发散。”
原来如此。
魔法师笔记本上最隐晦的概念得到了解答。
亚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如同电流,传遍四肢百骸。
世界从此不再熟悉。
却又异常迷人。
“所谓的超凡力量,就是智慧种族使用精神力,通过‘神’打开的超凡之门,不断扩充灵性‘认知’,加强与叶法兰的联系,借此得以操控它的能量,将其转化成物质世界的‘结果’。”
亚伯的鼻子想哭,嘴巴却哈哈大笑,不知是因激动或狂喜地流下泪来。
“哈、哈哈哈……超凡力量!灵性的视觉!”
亚伯笑得前仰后合。
椅子向后倒去,他用脚尖勾住桌腿支撑身体的平衡。
从倒转的角度,窗外雪白的尖顶连接苍穹,神殿的彩色玻璃绘制出天堂的狂想。
“咚——”
古铜敲响的钟声悠远,回荡莱茵城,经久不衰。
“咚咚咚!”
随之一并响起的,是一连串不耐烦的敲门声,苏沧一跃而起。
“是我订的牛奶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