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飞鸟投林 (第2/2页)
那脚夫二三十人之众,一开打,满河坝的石头飞起来,这就不是兵丁驱赶脚夫,而是脚夫驱赶兵丁了。
拳头大的卵石老远飞过来,一经落地,石头与石头剧烈碰撞,跳起来老高,四处飞溅,一挨上就头破血流要人命。
兵丁只能抱头鼠窜,马武只能趁机脱离,大骂兵丁无能。
脚夫势不可挡,边扔石头边叫骂:“留下马武那狗官!饶你们不死!”
石头越来越密集,兵丁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哪里还顾得上马武。
马武就一跤摔倒,抱着脑袋再也爬不起来。
兵丁满地找牙,落荒而逃,跑出去十余丈之外才躲开要命的石头,亲眼看着犯人落入脚夫之手,然后被‘暴打’一顿,又被劫走。
四个兵丁只能回去复命。
……
何老幺报了大仇,接连几天都在为弄回父亲的尸骨忙碌奔走。
到八月初六这天终于如愿以偿。
初七午后垒好坟墓,杀父之仇、灭帮之恨,如今算是全都报了。
按常理,这种举帮上下空前绝后的大事应该通报江湖同道,杀猪宰羊办一个道场、开香堂祭奠亡灵。
然此时不同于往日、此事也不同于一般江湖恩怨,一是要避讳官府,二是时间仓促。
但无论如何祭奠仪式还是要有一个的。
无奈,许多受祭者的亲属出逃在外,单就寻找陪祭者这一项就东奔西走忙碌两天,还办了个半吊子的半吊子。
最可悲的是,内外一十六个堂口所有的司仪长老都避而不见,连一个唱令的都没能找出来,更别说懂全套礼法规矩流程的主祭司仪了。
所以,祭祀仪式和一应祭祀用品,一切皆被迫从简从简再从简。
应邀前来祭奠的帮众自知何老幺的不容易,也就有什么带什么来了。
有的自备的麻衣、有的自备香蜡、有的自备纸钱,啥也没有的,打肿脸也充不了胖子,空着两只手就来了。
这种事都讲究个吉时,等到酉时,吉时将尽,好不容易才将必须要到的人等齐了,又抢时间,只好什么都不计较了。
所有人手持香蜡纸钱和所谓的供品开始站队,各受祭者的子嗣或亲属按长幼男女秩序跪在自家亲人的坟头,何麻子滥竽充数地站在坟场的中央一声吆喝道:“祭奠开始,上供品!”
负责上供的一窝蜂,都捧着篾块子编成的掌盘推推攘攘地挤到坟前。
掌盘里已经变得发黑恶臭的人头,和一些五花八门的糕点、果品,在坟头地上一字排开。
何麻子吆喝一声:“上香!”
坟头前,何老幺大叫一声:“婆婆爷爷、爸爸!妈!二爷三爷!五爷六爷!何家冤死的亡灵们!芝兰枉死的袍泽兄弟!仇人的狗头给你们送来啦!请你们看看清楚!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啊!”
他这一喊,众人戚戚艾艾地挨个儿坟头烧钱化纸点香蜡、三跪九叩行大礼,何老幺兄弟二人和所有死者亲属一样长跪在坟头前,祭拜者磕一个,他们就得还一个。
坟地里烟雾缭绕,火光熊熊。
几番下来,烤得一个个陪祭人焦头烂额,大汗淋漓。
这样的祭祀场景跟上坟没什么两样,但众人不觉得亏欠,因为他们尽了全力了。
何老幺兄弟应付完众人,转身继续给亡父烧纸钱,嘴里念叨咒语似的跟逝者通白:“爸爸,你走了,当家的些都走了,留下我们一大帮子目不识丁、如丧家之犬,连个祭祀仪式都无力周全。”
“但我们,手刃仇人,报了大仇,你们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啦!爸爸,得亏有江湖朋友帮忙料理,哥老人家知恩必报,今天之后,你们一定要保佑所有的好人平平安安,没灾没难。”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识好歹了,有什么交代托梦给我,你们办不到的,我帮你们办就是。”
何麻子在一边抱拳鞠躬道:“老当家的,我们手刃仇人,报了大仇,今天也算是一个高兴的日子,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
“老当家的,我们支持幺哥掌舵拿勺,二爷、三爷,你们做个见证!”
众人一起附和,要求何老幺接替龙头之位。
何老幺慢慢磕头,起身慢慢作揖,完了抱拳面向所有人说道:“哥老倌些,芝兰公口走到今天,这条路已经到头了。走大路、走小路,现在回头还有路。以前,只要我们在一起,穿什么衣裳、吃什么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想吃饱,为了要吃饱,我们拉帮结派,做过许多不仗义的事,得罪过许多江湖朋友!可结果,你们好多人还是从来就没吃饱过,我愧对你们!”
“还是首饰垭顺和赵三爷说得好,他说哥老这个名词脏得很,满口的仁义道德、君臣父子,干的都是偷鸡摸狗、损人利己的龌龊勾当!在这个乱世之所以还能够活着,完全是因为人多势众,因为势众,所以注定是官府的眼中钉!”
“我想,人家说得有道理啊。不管在哪个朝代,我们这样的人从来就是一群可怜虫,早晚被别人踩死!”
“所以,现在我宣布!芝兰公口从今天开始全部解散!”
众人哗然。
何麻子大是不解:“幺哥你是什么意思?”
何老幺握拳在胸,一字一顿:“要想活得像个人!我们得改掉以往所有的规矩和臭毛病!得看得见门户以外的人和事!得结交不一样的朋友!再不能走以前的老路了。”
“今天,我在这里承诺,今后何家的田地我会安排人专门负责打理,凡是我何家的佃户,一律减租一半。一遇灾荒,大家有就给点,没有就算了。我何家同宗一脉,全部免租!只需帮我守好土地就行,饿死谁也不能饿死芝兰袍泽!”
何二狗道:“如果官府没收了老子的家产,让老子没法活,老子就上山做草寇!”
何麻子啊一声。
何老幺道:“别听他的,那条路将更难走,绝对是不归路!退一万步,如果真要走这样的路,我选择我一个人走,决不允许你们来参合,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何麻子道:“幺哥,为啥要一个人走?你不打算管我们了?”
何麻子这一说,全场人七嘴八舌说开了。
“就是呀幺哥,散了帮,我们不是等着挨欺负吗?”
“散了帮,我们连脚力生意都没得做了!”……
何老幺举手打断,又抱拳道:“哥老倌些,我兄弟俩已经家破人亡,你们再跟着一定会受牵连,你们都拖家带口的,应该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真到了过不下去的时候,我不会不管你们。”
现场立即有不少人举手道:“幺哥!无论如何我都要跟你走!”
“幺哥!我也要跟你走!”
“我们都要跟你走!”……
何老幺再次抱拳道:“谢谢兄弟们,都散了吧,今后如有机会,我一定来找你们。”
何二狗也抱拳道:“现在这个时候,命都拴在裤腰带上的,在场所有的人请记住了,我兄弟俩的去向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往外泄露,决不能做出出卖袍泽的事,兄弟们!生死攸关,拜托啦!”
何老幺道:“虽然不能带上你们,但我何老幺绝不是单枪匹马,我希望兄弟散去之后相互间多走动、多联系,谁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只要有人找到我,我何老幺一定第一时间来帮忙,绝不拉稀摆带!”
何二狗一挥手:“兄弟们,散了!”
众人七嘴八舌,皆不肯离去。
何二狗直接轰人:“散了散了,都散了。”
看着众人三三俩俩离去,坟地里只剩下何麻子等十来个家族兄弟,何老幺长叹一口气。
丛林入暮,山野昏黄,何老幺向坟头鞠躬一揖,转身领着众人消失在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