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梅花如旧(二) (第2/2页)
蛟龙玄袍在身时,宿清许曾思索过,她得到这个机会,是否因为她的姑姑是昭烈皇后。
而那个冷淡寡言的天子姑父回答了她:“不全是。”
对池暮而言,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和朝笙相比,何况这个宿家的孩子,除却性子里的那一点张扬大胆外,与朝笙再无什么相似之处。
这十九年来,他的梦中总是有梅花簌簌而落,是年少的朝笙威风凛凛地握着马鞭,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反复地追问自己,当她的父亲顺从皇帝的意思,让她代替城阳公主去和亲时,她是怎样的想法?
当她过霖州,看到城墙上巡防警戒的士兵时,又是否会想,做一个边境的无名小卒,奋力搏杀,也好过被当作一个筹码嫁往草原。
为了保全她所在意的人,她沉默地去到狄人的王庭,却又带着他送她的那把匕首,殊死一搏,搅弄起草原上的风云。
当捧回她的枯骨时,池暮于极大的哀恸中意识到,她的骄傲、勇气、聪敏,其实统统不为人所重视。
作为一个女子,任她有多少的好,也不过被人视作一件美丽的物品,一个有价值的礼物。
独自走上九重金銮,孤家寡人半生,他倾尽心血,做了两件事。
当年她要一个不一样的霖州,他便给她看天下河清海晏。
她要世间女子皆不似她母亲一般徒然凋零,任人践踏,他便排除万难。
纵穷一世之功,不可改百世顽念,他选择的继位者,也会是继续践行下去的人。
昔年张筠不过是城阳马车下一瘦弱小童,现如今却也能让洛都百官闻风丧胆,池暮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明白他的郡主,当年输的不过是那点权势。
从不为女子所有的权势。
既如此,燕朝的第二个皇帝是一个女子,便再好不过。
也许是他的沉默太久,宿清许忍不住唤了声:“姑父?”
他转身,走向深深的殿内,摆了摆手让她走:“此后仍照常跟着你父亲念书,闲暇时让张筠带着你去大理寺转转。”
宿清许从此便踏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通天大道。
她聪明而要强,果决且冷静,念书练武能做得很好,张筠教她断案,教她审囚,她亦做得很好。
到后来,曹垠、张平安、李树,都成了她的老师。
这些跟随池暮开辟一个帝国的文臣武将,忠诚的侍奉庙堂上的君王,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所选定的继承人。
等到了及笄这一年,洛都的人已无不对这位皇太女心悦诚服。
池暮独自在空旷的芳汀馆中见证了宿清许的成长。
皇城恢宏威严,汉白玉的长街永远寂静,他已经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最后却只愿住在当年她拨给一个马奴的小屋。
一晃数十年,永嘉坊当年的高门,在改朝换代中都已败落,曾在院落中陪伴着朝笙的那些女孩,也早有了各自的归宿。到如今,惟有芳汀馆碧树如云,芳菲满院,一如当年未变。
从前很忙的时候,他大抵半个月能得一次空来这儿。
他在院中,一点一点地修剪横生的树枝,扫去凋零的落叶,把她喜欢的那一盆青梅挪到西窗下,而后去到屋顶,修葺损旧的瓦片。
整日的光阴就这样走过,尚还年轻的燕朝新帝有万夫莫敌的武力,却不敢走进那个充满她的痕迹的内室。
暮色降临时,他坐在青石台阶上,看向重又变得雅致的江南园景,偶尔会产生,她还在身后的内室与露葵说笑的错觉。
仿佛只要一转脸,就能看到她,而他不敢回头,只是因为同年少时一般恪守着礼节。
可直到月明星稀,直到天色微白,直到宫中的内监焦灼的在芳汀馆外等待他去朝会,也没有人从内室走出,站在廊下笑着唤他的名字。
惟有梅花如旧,簌簌如雪,落满肩头。
这一生,为她折春枝,为她摘秋月,为她斩尽了最凛冽的冬雪,马蹄踏过了这辽阔的山河。
却不敢去问她,能不能不要跨过那道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