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记录员的忧愁 (第2/2页)
“这可不是酒,只是像而已。”他小声说道。“只要喝下两口,不管是多么海量的家伙,都给把他放倒咯!”
“真是够卑鄙的。”卡特嘀咕道。“你是从哪偷来这玩意的?”
“看清楚了,老家伙,公会的勇士也和海盗一样不好惹!”克劳挑衅地嚷道。“咱们不仅是扒窃高手,还是赌博大师呢。这是我从扎卡那个蠢材那得来的宝贝——恐怕,这也是他企图置我于死地的原因……这坏蛋靠着它不知干了多少下作的勾当呢。”
“哈哈,让亨利·巴斯克栽在这下贱的东西上,真是报应啊!”埃里克高兴得手舞足蹈。
但卡特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恐怕,他真的曾指望这两人帮他报仇,但以如此手段除掉亨利,在他看来既不合法理,也难成功。愤怒的老海盗再也受不了,终于冲出了岩洞,不知所踪,二人才渐渐消停下来,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在月光黯淡之时上山。
然而,今晚上的气氛实在太过热闹,许多海盗都对即将开幕的议会审判翘首以盼,不少人在心中暗暗为亨利·巴斯克叫好,一想到终于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肯站上台面,公然反抗沉船湾的秩序规则,他们就感到振奋不已,甚至激动到睡不着觉。这一夜,许多人打破了禁酒令,毫无节制地酗酒唱歌,亨利的行为引起了共鸣,帮助他们找回了海盗的本色,海盗们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头一次意识到他们本就无需去遵守那些条条框框的烂规矩。
这给克劳他们制造了不小的麻烦。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必须绕开人群,并选择偏僻的小路上山。漆黑一片的环境消耗了他们的精力,脆弱的树枝和嚣张的蚊虫在他们的皮肤上留下了印记,而不知何处传来的野兽嚎叫声更令他们人心惶惶,深感不安。2英里的山道,却是他们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旅程。两人加快了步伐,任凭身躯被树枝划出无数道血痕,也要赶紧爬上山去。
好在亨利·巴斯克的藏身之所只在半山腰上,看着工作室中传出的微弱灯光,克劳松了一口气。但他随即又绷紧了神经,不断地提醒自己,那炼金工坊里的怪物,可比深山野林中的猛兽更恐怖,也更难以对付。
记录员安迪正躺在房外走廊的栏杆上,提着一壶蜂蜜啤酒对着云层的暗月独酌。他本是宫廷人士,喝不惯酸臭的劣质朗姆酒,也没有意愿长期与海盗们厮混。为了完成对海盗船长的完整记录,他甘心委身于这座罪恶的岛屿上,唯有月光与文学够格做他的伙伴。
“机灵的小偷,带着他爱生气的同伴,在这深夜来到了船长的府邸,嗯,有意思。”他看着草丛间落魄的两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早已猜到这些家伙的卑劣勾当。
“嘿,安迪,船长在吗?”克劳爬山了房子的木质台阶,假装从容地问道。
“和往常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鼓捣着‘上帝的艺术’呢。”安迪轻蔑地哼了一声,似乎对船长的行为也感到不满。毕竟,离开了写生的对象,他要如何动笔呢?难道要像以往那些疯子作家一样,随自己的想法,用一些飞天遁地的情节来充数?不,这个世上只要有一个亨利·埃弗里就够了,只要有一条莫卧儿宝船、一处莱博塔利亚就足够了。安迪打定了主意要写一部纪实的海盗文学,一切脱离实际的剧情都是不可接受的。并且,他打心眼里瞧不起炼金术这门手艺,光听名字就能闻到一股铜臭味,竟还妄称上帝的艺术,真是恬不知耻。
“是这样啊,哈哈……”克劳略显尴尬地赔笑,一边冲着他的伙伴使着眼色。
“安迪大人,来尝尝这瓶酒吧。”埃里克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方形的玻璃瓶。黯淡的月光穿过瓶身,里面波动着鲜红的液体。
安迪来了兴致,接过那瓶酒,把脸贴近瓶身,用迷离的醉眼仔细端详起来。
“下流海盗的恶心饮料,我可一点都不感兴趣!”他醉醺醺地嚷道,一边作势要将酒扔走。
“安迪!大人!你可别冲动,听我给你解释,这酒可是大有来历呢!人们常说,如果环球航行的麦哲伦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没把这种绝美的佳酿带回欧洲!”
“你别想糊弄我,该死的骗子,在带回什么绝美佳酿以前,麦哲伦首先该遗憾的是没把他自己的小命带回去!”
“我正是这个意思,大人!”克劳叹息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这种说法?麦哲伦在菲律宾丢了性命,就是为了得到这种极为稀缺的酒!”
“我……我不确定有这种说法……”安迪犹豫地说道。他闭上眼睛,竭力搜索那充满知识的大脑,想将麦哲伦的故事还原出来。可惜,他喝了太多的蜂蜜啤酒,这黄色的浊流堵塞了知识的泉眼,令他感到头脑空空如也,左思右想也没有个头绪。
“得了吧,安迪大人,别想了,良辰美景时不我待!来吧,尝尝这从香料群岛带回来的‘嗜血绝酿’,绝对正宗!”克劳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说。埃里克捂着嘴笑了起来,心中对克劳胡扯的功夫赞不绝口。麦哲伦如果听到这些话,估计也要气得从棺材里爬起来!可怜的记录员怎么可能想到,这瓶红色的液体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身世,它的确来源于香料群岛,却只是从一种奇特的树中提炼出来的汁液混合了清水罢了,这种汁液具有强烈的麻醉和致幻的作用,东南亚的土着们利用多种奇特的工艺将其制造成别具特色的吹箭,也许麦哲伦的确尝过其味道——在他临死以前。而一旦安迪将它喝进肚子里,那他保准得睡上一整天,并且绝不会记得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对于克劳来说,这简直是杀人越货的神器,可惜他们没有本事将其做成武器,不然暗杀亨利·巴斯克就没那么麻烦了。
安迪这样的文人骚客,哪里抵挡得住如此珍酿的诱惑,他抓着瓶颈,右手顺着瓶底游离到颈口,准备拔出那碍事的木塞,痛快地喝上一口。
“哎,等等,安迪!”克劳一把夺回酒瓶,把它拥在怀中。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安迪生气地叫道。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不难受吗?”克劳赔笑道。
“不难受,我自在得很呢!”安迪不高兴地嚷道,克劳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戳中了他的痛点,身处一帮野蛮低俗的海盗之中,他确实感到寂寞又孤独。
“安迪,别这样。”克劳拍了拍记录员的背,宽慰道。“你看,这瓶酒有那么多,你又喝不完,赏点给那些个下流痞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下可彻底激怒了安迪,克劳不仅说穿了他的寂寞,竟然还质疑他的酒量!
“小贼,你可别得寸进尺了!你敢怀疑我的酒量?我告诉你,我可是妙笔生辉的旷世奇才,从小就是泡在酒坛子里长大的!”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埃里克汗颜道。但是安迪已不准备再做解释,他推开克劳,开始硬拔软木酒塞。
“大作家,你会后悔的。”克劳耸了耸肩,故意看着别的方向,又发出一声十分惋惜的叹息。
安迪翻了个白眼。
“我为什么会后悔?”他问道,并克制着将那已经拔出一半的瓶塞又塞了回去。
“安迪,你是个记录员,你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记录海盗的一举一动,不是吗?”
“海盗船长的。”安迪纠正道。“我只记录亨利·巴斯克的言行举止,可没有闲工夫理会其他的下三滥。”
“天真!”克劳夸张地吼道,用惋惜和教训的口吻说道。“我的上帝啊,安迪,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所有的海盗船长都是从擦甲板的下三滥小海盗做起的,就像所有的江洋大盗都是从卑鄙无耻的小贼做起的一样。你不去记录海盗的动静,不去融入海盗的集体,又怎能理解亨利·巴斯克的作为呢?”
“你说的……不对。”安迪有些动摇,但还是坚持己见。“我是个天才,写作大师,宫廷记录员,那些我没见识过的部分,完全可以凭借我超凡的想象力来补充完善……”
“啊,是的,超凡的想象力,我相信你肯定具备这样的能力,但是呢,安迪,你写的是一本关于海盗的纪实传记,而不是什么天马行空的三流小说!如果你连最起码的真实都不能保证,那干嘛不窝在家里写你的小说,而非要来这船上走一遭呢?”
安迪动摇了,克劳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并且恰好是他一直惦记在心的问题。仅仅只记录亨利·巴斯克的一言一行,确实不能为世人还原一个真实的海盗世界,他的内心理解这一点,他明白,置身事外并不能写出最纯粹的海盗传记。
克劳趁热打铁,又说道:“只有经历浴血奋战的士兵才能唱响最嘹亮的军歌,只有亲历人间冷暖的诗人才能作出不朽的诗篇。安迪,你只有融入海盗中去,成为他们的一员,才能真正写出海盗的风采,要不然,你只是亨利·巴斯克无数个跟屁虫里的一个,除了浪费辞藻去赞扬他的古怪之外一无是处,就跟你在凡尔赛宫里做了一辈子的事情一样!”
安迪瞪着克劳,心中却不住地叫好。没错,他出海,就是想要改变自己腐朽的大脑,想要在用无数赞满之词为太阳王路易十四送葬以后,能够创造出真正具备才情的篇章。但上了贼船以后,他所做的却和往常无二,依然是那般腐朽和下贱,只是将对象从欧罗巴的国王换成了海洋的凯撒罢了。
他放弃了,决定在此时此刻重新做人,重新做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