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曾以头颅造山河 (第2/2页)
“我们认识”大家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个东西不叫帽子,因为帽子上一般不系鞋带儿。
“你们认识个屁”郑老旦吼道:
“我说这是我兄弟,他的名字叫皮鞋”
“皮鞋是个苦出身,从小就没穿上过正经鞋。
等当了兵也是杂牌军,脚上穿的是三天就破的布鞋,实在没鞋穿草鞋,草鞋都没有的时候就光脚。”
“那年在新乡,他和另外几个兄弟领给养的时候,跟中央军的几个人起了冲突,结果被中央军的那帮孙子给打啦。”
“话说军队里打架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儿,若是这次失风吃了亏,下次再找回场子就是,这也没啥大不了。”
“可那帮中央军不该得了便宜还不饶人,不仅把皮鞋打的头破血流,还寒碜他的光脚。”
“说什么咱们中国老吃败仗就是因为有一帮子光脚的兵,还说皮鞋是从战场上逃下来的时候把鞋跑丢了。”
“那天晚上,皮鞋红着眼睛跟我说他死也要弄双皮鞋穿穿。”
“再后来守武汉的时候,他几枪打死了一个日本尉官,看着那个鬼子脚上的皮靴就开始发愣。我一个没留神他就出了战壕,朝着那个鬼子的尸体匍匐了过去。”
“我们喊他他也不回头,就那样冲着那双鞋爬过去,爬过去……,然后被鬼子一个点射撂倒在了尸体旁边,到了儿也没摸着那双鞋。”
“后来打扫战场,我把这双鞋从鬼子身上撸了下来,一只陪着皮鞋入了土,一只带在身边。”
“我对着皮鞋的尸首说,我说兄弟你不急去投胎,最好等咱们国家富了你再回来。到时候咱们穿着皮鞋打鬼子,再不怕被弹片扎了脚。”
“这个是文书”郑老旦拿起了那支钢笔
“这小子肚子里墨水不多,坏水可不少。”
“平时大家央告他帮着写家信,要是没有烟酒伺候他绝不动笔。就算是帮着念封家里的来信,他也必须要拿搪一番。”
“每天就属他最忙,一直嚷嚷配发的墨水和灯油不够用,也不知道他有多少信要写。不过由于有文书在,我们营的家信比别的团都多,羡煞坏了好多兄弟部队。”
“可是后来事情穿了帮,有家人从后方找到部队来,却发现自己的亲人半年前就阵亡了。家属拿着手里的信不肯相信,说我上个月还收到他的信。”
“后来我们才发现是文书搞的鬼,他不光冒充那些阵亡的袍泽写信报平安。还冒充家属,给那些从来收不着信的袍泽写家信。”
“我们营里里外外收到的信件,有一大半都是他的手笔。当我们把他堵在屋里的时候,他还在奋笔疾书。等他回身看见愤怒的兄弟们,愣了半响,苦笑一声道
“等会儿再动手行不?胡子他妈快不行啦,她一直以为胡子还活着。你们让我把这封信写完,好让老人家走的踏实。”
“后来兄弟们终究是放了他一马,其实我估计大家早就猜出了真相。因为那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怎么可能笔迹都那么相似。”
“大家其实也没那么恨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们不害怕被欺骗,我们只是害怕美梦破灭而已。”
文书死在了长沙战役,战事激烈,连文职也顶到了第一线。当鬼子冲上来的时候,他一声不吭抱着一捆手榴弹冲了下去,再没有回头看,许是他自己写信也写怕了……
郑老旦从箱子里拿出一样又一样的遗物,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关于好汉的故事。
方弃的眼泪早就下来了。
小混蛋不知何时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躲在那层缭绕的烟雾后面,以为别人看不见他的红眼圈。
祁东来的头都快低到裤裆里了。他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了郑老旦的面前,左右开弓狠狠的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大声道
“郑老英雄,我祁东来狂妄无知,出言不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郑老旦也不理他,只是又拿出了一样东西。
“这个是秀才!”郑老旦小心翼翼的把那副破眼镜放在了手心里。”
“秀才可是西南联大的高才生,我再没有见过他那么聪明的人,无论是刀法还是战术配合,你从来都不需要跟他说第二遍”
“甭管你交代他是么事儿,他一准儿能给你办的漂漂亮亮的。”
“我曾经跟秀才说,你这样的人不该上战场,等抗战胜利了,国家拿你们还有大用。”
“他却笑着说,我觉得在战场上跟鬼子拼命这就是当下最大的用处。我这做师兄的把鬼子打跑了,好让师弟师妹们踏踏实实的建设国家”
“秀才死在了云南腾冲的松山,松山那鬼地方就是个绞肉机,坏了我满营兄弟的性命”
“阴登山是松山主峰屏障,小鬼子在这里修了上下三层的坚固工事,500磅的航空炸弹都炸不坏。他们轻重火力齐备,给养充足,就等着我们一头撞上去。”
“有人说松山不能强攻,可是不强攻又怎么能拔掉这颗滇缅公路上的钉子。因为不想打松山,连卫长官都吃了老头子的训斥”
“虽然知道那鬼地方易守难攻,可到了实地儿才知道那根本就是鬼门关。”
“六七十度的大陡坡,上头满是子母地堡,轻重机枪把进攻线路锁的死死的,还设了铁丝网拦路。”
“上午冲上去一个营,活着撤下来的连一个排都不到”
“我们后备部队就站在山脚下等候命令,看着好几百好几百生龙活虎的兄弟端着枪往山上冲。”
“然后一阵枪炮轰鸣喊杀震天,再往后声音越来越小,就看着那鲜血如同雨天的溪流一样从山上淌了下来”
“28师伤了元气,可上司的命令是只要松山不问代价,终于到了我们冲锋的时候。”
“松山的泥土吸饱了血,踩上去能把人的鞋粘掉,我们低着头往上冲。刚前进了四五十米鬼子的机枪就响了,那子弹跟下雨似的,一下子就放倒了不少的兄弟。”
“山坡上连个像样的掩体都没有,我们只能趴在上一波兄弟的尸体后面跟鬼子对射,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伤亡了小两成的兄弟。
“可我们也是有备而来,秀才身上背了全团唯一的一具火焰喷射器,这玩意儿可是顶了大用。”
“为了更加准确的射击,鬼子把我们放进了地堡前五十米区域,可他们不知道这已经是m2火焰喷射器的攻击范围”
“一条火龙喷涌而出,地堡里鬼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甚至一度压过了枪炮声,鬼子的交叉火力出现断档。借着这个机会,兄弟们猛扑上去,拔掉了两个据点。”
“我们一路烧一路冲锋,虽然有喷射器助阵,可依然伤亡惨重。”
喷射器燃料用罄的时候,我们将将杀到了阵地的制高点,此时二营的兄弟已经剩下不足三分之一。”
“可是没等我们欢呼胜利,鬼子的炮弹就呼啸着往我们头上砸了下来。天杀的情报员,他们说日本人只有两三门小炮,谁料鬼子在松山后面埋伏了一个完整的115榴弹炮阵地。”
“秀才一把把我推到了旁边的弹坑里,我被震晕过去之前,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他被炸上了天。”
“那年月的中国大学生很宝贵,可是上了战场也就值一颗炮弹钱。”
“我在野战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二营兄弟就活下来我一个,我的整整一个营就这样干净利索的扔在了松山上。”
松山战役还在持续,一直从6月打到了9月。两万弟兄轮番上阵,伤亡近七千人,最终拿下了松山,消灭一千二百多的鬼子,像我们这样整建制拼光的部队不在少数。
我每带一拨新兵,都会跟他们说:“你们大哥我在北京有家,你们嫂子长得跟花儿一样”
“等日后打跑了小鬼子,我带着你们骑着大马带着红花从德胜门进城。包一家最好的馆子,让你嫂子给大家挨个倒酒……”
每当说到这个时候,大家伙就会跟我起哄。说自己好歹也是个抗日功臣,到时候得让嫂子给他们介绍个漂亮的女学生。我就一边笑一边满嘴答应。
可是这帮兄弟都死了,他们没有一个能活着看见北京的城门。好一些的还能有个埋骨之地,更多的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我之所以留着这个箱子,是因为我自己发过这个誓。我要带着我的兄弟从德胜门下走进北京城,我要说到做到。
后来我升官了,却又当了战俘,全国解放了,我却进了监狱。
审讯人员说起当年松山战役的经过,问我松山有多高,为什么打了那么久都打不下来。
我说松山有七千多个好儿郎摞起来那么高,打不下来是因为鬼子占据了地利。
我说的是实话,他们却说我抗拒改造。
后来跟我一起进来的人都被放出去了,我却依然被当做顽固分子关在里面。
慢慢的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人呐,挺着腰杆走路老容易撞头。
后来再有人问我松山的事儿,我就说松山其实也不怎么高,之所以老是打不下来是因为我们没有用主席的思想武装自己。
就这样,我一下子就成了进步份子。
我终于被放出来啦,我从当年埋箱子的地方把箱子挖了出来,抱着它来到北京。
走到了德胜门前,然后死去。
等我的魂魄清醒过来,却惊恐地发现由于德胜门的城墙被拆除,阴间的德胜门已经永久的关闭。
我在城下狂吼怒骂、我用石头砸门,用头撞门,平生第一次痛哭失声。
可是门就是不开。
我就想不明白了,我和我的兄弟为了国家厮杀搏命,百死而不旋踵。
我们不是降兵、不是溃卒,我们为什么就进不了这德胜门?
郑老旦越说声音越大,眼睛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当年我的岳父在望京楼上问我们这些弟子,他说国有河山如此,有志之士当如何报之?我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今我倒要问上一句”郑老旦大吼道
“国有难时,我等以精忠报国不恤身,然则国何以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