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宋】苏辙《东轩记》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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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轩记
作者:【宋】苏辙
余既以罪谪监筠州[1]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莫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莫出入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颜子[2]以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3]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以其害于学故也。
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生死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区区欲磨洗浊污,睎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乐,宜其不可得哉!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
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休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
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山苏辙记。
注释:
[1]筠州:治所在高安(今属江西)。[2]颜子:颜回,孔子的学生。《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3]抱关击柝:守关击梆,此谓出任守门打更的小吏。柝,巡夜者击以报更的木梆。这两句化自《孟子·万章下》:“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
赏析:
苏辙十九岁与兄轼同登进士科,又同策制举,可谓少年得志,前程似锦。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以执政领三司条例司,开始推行新法,时苏辙任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寡言鲜欲,深得王安石敬重,本不难夤缘直上,苏辙却秉公力陈谠言,一再谏阻青苗法,以至触怒王安石,调任外职达十年之久。元丰二年(1079)八月,苏轼因诗下御史台狱,辙上书乞纳在身官赎兄罪,不报;十二月,轼责授黄州团练副使,辙亦坐贬监筠州盐酒税。长期的仕途蹭蹬,促使苏辙深刻反思仕官与学道的关系。这篇写于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的文章,借记东轩挥洒笔墨,集中抒发了对仕、道关系的思考。
首段历叙辟轩经过与有轩难安的无奈。初落笔,就点明处境与身分:“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宋制,各地随事置官征收盐酒税,税有定额,年终据其增损情况,予以奖惩。这是一个位卑事烦、权轻责重的职位。辙到任未久,即开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株,竹百株,作为宴休之所,怡情养性。由于恰逢三吏去其二,三人之事皆委于一人,辙昼出坐市区,暮归,筋力疲废,昏然就睡,终不能安息于东轩。辟轩不易,轩成又难安,无怪他惟“哑然自笑”而已。此乃思想生发之契机。次段即由此东轩,联想到年少读《论语》时,对颜渊行事难以理解:颜渊一箪食,一瓢饮,穷居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他不改其乐,精神固然可嘉,终有自苦之嫌,为何不如孟子所言,为贫出仕,辞尊居卑,辞富居贫,出任守门打更的小吏,以禄自养?旧日百思不解,今日来筠州,无一日之休,欲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不得,方才顿悟颜渊拒仕之苦心,即不欲以斗升之禄害学道。这是对十余年仕途生涯的反省,也是对颜渊忍贫学道精神的赞叹,对古儒重道轻禄传统的弘扬。在儒家心目中,道是理性的顶峰、人生的妙谛、行动的指南。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孟子曰:“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孟子·万章》)苏辙信奉的就是这种重道、求道与行道精神。
第三段又推进一层,阐发学道的三重境界。未闻大道者,“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这是俗士;循理以求道,“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生死之为变”,这是德者,如颜渊;“惟其所遇,无所不可”,这是达者,如孔子。苏辙鄙弃俗士,仰慕德者,崇敬达者,“欲磨洗浊污,睎圣贤之万一”,这既是对千年儒道的礼赞讴颂,更是对自己的悬鞭自策。新党执政,辙奋笔反对王安石青苗法;旧党当权,辙又抗言反对司马光复行差役法,真是平生正道直行,刚正不阿,故《宋史》本传赞道:“君子不党,于辙见之。”
最后,针对身处逆境,难行大道的现实,抒发归休田里的情怀,亦即“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之意。“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数句,回照首段东轩与二、三段颜渊,既贯通意脉,绾结全文,又纠醒题旨,颇具匠心。
文章以东轩为发轫之契机,以颜渊精神自乐与生活自苦,自己与颜渊,俗士与德者、达者的多重对比为线索,推崇重道、求道与行道精神,立论高远,而推论入情入理,给读者以深刻的启迪。《宋史》本传谓辙无轼英迈之气,闳肆之文,而“论事精确,修辞简严,未必劣于其兄”,就本文而言,确乎当得此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