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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天下布武 (第2/2页)

那时这个计划之所以可行,是因为我们以为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要回自己所在的岐阜。

三十三岁那年,他那位哥哥帮妻子归蝶夫人报了父仇,乘机取得娘家全境后,采用周朝立于岐山,打倒殷朝统一天下的故事,将已故老岳丈的据点改名为岐阜。此时开始使用“天下布武”印,并正式以武力统一为目标。朝廷看到了这个志向,永禄十年,圣谕正式封他为“古今无双名将”予以褒奖。

“阜”指的是山丘,“岐”是取自岐山的典故。顾名思义,岐阜的命名是取自周文王以岐山为根据地、日后君临天下之意,由此可窥信长志向。他效仿周文王,以岐阜为根据地,展开长达十五年的武力统一征程。

天正三年,他把家督之位以及清洲等领地让给了嫡子信忠,自称隐居,其实摆脱庶务,退居幕后谋求更加高远的目标。次年一月,信长于琵琶湖之畔,开始亲临指挥建筑安土城。于天正七年建成了五层七重豪华绚烂的安土城。据闻安土城内部极为通风,堂皇气派,瑰丽已极。获邀参观的传教士在寄回国的信中赞叹:“即使欧洲也没有如此豪华的城堡”。

随即,信长把岐阜城让给儿子信忠,正式迁入其新筑于南近江的安土城。就以此为据点加快迈向一统天下之路。

他把其余的兄弟、子侄全都召集起来,封赏了各自要去的地盘,在去之前一连数日,他们都到老家祭祖、扫墓,搞各种庆祝,仪式繁多。家乡的老人们高兴地说,从来没看到清须乡下这么热闹。

有乐那时应该还没被封赏什么像样的地盘,不过他也依旧开心,能逍遥自在地待着,不被派去打仗和抢人地盘,在他而言就很高兴。他有一天想起来了自己还有块领地,拿着地图跑来对我说:“天正二年我被赐予了家乡一个郡的地盘,还亲自进行了大草城的改修。虽说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改天带你去看一下,顺便去那里见我正室。是了,我就应该把你藏在那里,和我老婆放在一郡,别人想都没想到你会藏在大草城。毕竟清洲已归了信忠,他是对你家最有敌意的,我看你留在他的地头不安全,过了这几天就带你去我那里才靠得住。虽说跟他们比起来不过是个小地方,毕竟是家乡也好亲切。而且离这儿并不远,说来真应该回去看一下,出外这么久,连我老婆长什么样都忘掉了……”

真要去他那里吗?这我还没有想好。去见他妻子会不会尴尬?我也不敢想。不过那时,我觉得能有个地方容身,好让我安安稳稳地生养小孩,才最要紧。我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抿嘴垂睫,既没点头也不摇头,还是那个心态,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那些天,我既没提出要跟他住在一起,他也似乎不好意思留下我在他房里同寝。由于还在清须,他家许多人都回来了,人来人往,故旧互相拜访,天天有人来回串门,我们心里都觉得此时不宜同寝一室。

倒是有个清静地方,就是他姐姐那里。回清须乡下的头一天,我们草草地在屋内和衣而眠,各自歪躺一隅,天还没亮就被他老朋友利家拎粽子来吵醒之后,有乐瞅隙儿带我溜去他姐姐幽居的小院落,把我留在他老姐那儿。

阿市笑眯眯地望着我,脸上神情奇怪。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啊?”阿市提袖掩齿,浅笑道:“一直以为我这位小弟弟不好女色呢,不料他也会领个女人回来藏着。”

我表示无语。毕竟我不敢多言,不过阿市也渐渐的觉得奇怪:“可他为什么不把你留在他自己房里,却带你来藏在我这儿呢?”

她三个女儿都很乖巧可爱,我跟二姑娘阿初很要好,与大小姐茶茶、小妹妹阿江也玩得来。在她们母亲自尽后,我总想着照顾三姊妹们。命运安排我们结下了很深的渊源,尤其是后来,我成为阿江她丈夫的养母。当时谁也想不到未来会是这样。

没事的时候,茶茶跟我学沏茶,她母亲在旁笑眯眯地看。可我知道,这位总是笑眯眯的美艳妇人,其实命运很悲惨。小谷城被她那位眼神疯狂的兄长攻陷那天,她失去了丈夫,就连年幼的儿子也被残忍地杀害,听说是秀吉的部下奉她那位兄长之命对这小男孩儿施以磔刑。她们被接回清州城,一直住到多年后糟老头胜家终于娶走阿市,我想世人应该不难理解她的心情。

然而她一直并不敢对那位兄长稍有微言,我只听见她偶尔叹息着说那位兄长是个“既美丽又残酷的人。”

他真的很美吗?我侧头想了许久,才想到我似乎一直没怎么留意看清这家伙的容貌。印象中只留下很模糊的影廓,大约包括:高瘦、白净、声音响亮,眼神疯狂。尤其最后一点,印象很深。

我觉得这个人的影廓与有乐、甚至信包有些肖似,但或许更高瘦些,而且嗓门更大。这些兄弟当中,我看还是信包显得文净。

那天有乐带我刚回到家路过信包门前,只见他一个人宽袍大袖地坐在屋里吞烟吐雾,有乐拉着我本已溜过他门口,却又忍不住转了回来,进屋拿东西给他看。我听见有乐在里面说:“你看我从家康那里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宝贝。”

信包在屋里瞅了一眼,说:“这个东西无非就是火柴呀。”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有乐不由懊恼道:“我找得这么辛苦才到手,你给我浇这种冷水?”

“不过就是火柴而已,”信包吞烟吐雾道,“一种能摩擦发火的取火工具。南北朝时期就有了,当时战事四起,北齐腹背受敌,物资短缺,尤其是缺少火种,做饭都成问题。聪明的后妃和一班宫女将硫磺沾在小木棒上,借助于火种或火刀火石,能很方便地把阴火引发为阳火。据说这玩艺最早还是汉代炼丹家发明的。我们知道硫磺是炼丹家的主要药物,说他们发明火柴也很合理。后来它成为商品时,便更名为火寸条。到了南宋时期,杭州的大小街道上,已经四处都有出售火柴的小贩。古代罗马时候也有。当时一些小贩将木柴浸泡在硫磺中出售。后来,又用芦苇取代了木柴,成为引火的材料。那边最早的火柴也是用硫磺制成的,你这是什么做的?”

“某种磷火,”有乐拈起来举到光线下看,口中说道,“据说更易燃。我用一根换你那支航海家带来的千里镜行不行?再用两根,换你那个据说被烧烤的‘那个谁’他们拿来观看月亮和星星的天文镜,就是很像大炮的那支……”

“你还没抽上一口就‘茫’了?”信包抱着一支冒烟的家生在那儿弄出滚沸蒸腾的水泡,然后深吸了一口,鼻中袅袅溢出烟雾,神态恍惚的说,“两根火柴想换走我那么好的东西?”

有乐拈在手里朝着光线下边看边说:“你可以用它来点烟呀,三根换不换?”

“不换,”信包推开他手,说。“别对着阳光,当心燃起来烧着眉毛,你就变成跟阿市一样没眉毛了。要不要来一口?”

有乐凑嘴去吸了一口烟,小声问:“先前我从后边进家门的时候看见一个没眉毛的黑嘴小姑娘从信忠那院里走出来,似乎没见过。她是谁呀?”

信包面无表情地坐看门外,口中喃喃的道:“可能是他侧室,伯耆守之女。也有可能是他的未婚妻小松,你问这干嘛?”

有乐啧一声挠嘴道:“小松不就是甲州大膳大夫的女儿吗?虽说婚约早订,我们那位哥哥他能容许他仇家有一个女儿在这里?不是说早就送回了吗?我还听说早就死掉了,原因不明……”

“我怎么知道?”信包白他一眼,继续吸烟,然后喷吐烟雾。“这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也带一个回来了,最好不要跟甲州有关系噢。不然到时候有你哭的!”

有乐挠腮问:“你是‘一门众’之领头羊,亲人里面他最信赖的就是你。有没有从会议之类的场合收到什么风,说要把我派去哪儿打仗?”

“等信忠回来就知道了,”信包面无表情地坐看门外,说道:“派你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想保住你的妞儿,就不要说其它话。”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呀?”从信包那里出来之后,有乐一迳儿纳闷不解:“信包这家伙越来越显得高深莫测,说的话也越发让人如坠云雾里。跟随那位哥哥跟得太紧了,被摆布成这个德性也真是令人好生纳闷。”

毕竟兄弟情笃,虽然交易失败,有乐出来时还是留下了两根火柴给他。我觉得这也太那个了,就掏出一整盒,伸手进去放到信包的小桌子上。有乐眼为之傻,忙问:“从家康那里顺手摸来一整匣之后,你另外藏起来了多少盒没给我?先前你揣哪儿了,怎么我没发现……”

信秀有很多孩子。仅男孩大约就有十二个。信长是老三,前边有二位兄长,信广、秀俊又名信时。信长有弟九人,其中既有与信长争论不休的人,也有跟随信长一起战斗的人。信包受到着特别的重用,不仅因为据说是信秀的四男,属于同腹的兄弟。最重要是他听话,信包二十岁那年,信长为了攻占伊势,将弟弟信包作为养子送给了北伊势的豪族,成为当主,并还入赘。又由于信长的命令,养子关系被解除,回到自家,以上野城主身份人称“上总介”,协助信长继续扩大周边势力。此后转战各地,攻打杂贺、攻打石山本愿寺、并在第二次天正伊贺之乱中立下功劳,实质上位于一门的第三位,在信长的兄弟一族中位份首屈一指。历来排名无一例外都是信忠、信雄、信包、信孝、长益、信澄这样的顺序,以弟弟身份处于信长三个儿子当中,其兄这样用他应该是有心培养成预为辅佐之意。而在其后,就是名叫长益的有乐。

由于有乐一直无心“正途”,大概也让他哥哥们头疼了许多年。听说今次他们就想解决这个问题,要让他一定去打仗,建立功勋。日后才好帮着辅佐这个家族。

不过平时他应该算是很受欢迎,看得出大家都很喜爱他,甚至宠溺。混到这个年龄,他还没被委派去干任何正经差事,每天只是玩,可见信长、信包他们有多么纵容他。

似乎他也明白这一点,刚回来就忙着张罗,给哥哥姐姐们送去各种好玩东西。包括侄儿、女眷,也都能收到让人开心的礼物,全没漏掉。接下来是给一些他结交的家臣和将领送东西,并且他的朋友们也忙着拿好吃好玩的东西来送给他。

宗三郎拉来几车果子还堆着,蒲生送的异地风味也到了,至于胜家的海鲜、泷川的干货、光秀的果脯、长秀的新茶、京极的烟叶、秀吉的红酒还有猕猴桃,也是络绎不绝。连着几天一大清早,利家又送来许多粽子和他老婆阿松亲手做的糕点,多到吃不完,有乐就不时捎些来给阿市和她三个女儿这院里。

刚开始的时候,只有茶茶跟我学沏茶,没过多久,就连阿初和阿江也坐过来一起学。她们妈妈总是笑吟吟地望着我,看得出她很喜欢我来陪伴她们,有时我觉得她的眼光里也隐含忧虑。那天我悄悄溜到外面去吐,阿市跟随过来,在身后轻拍我的肩背。等我吐完,不好意思地转头望着她,阿市并没说什么。不过我感觉,在她那双遍阅沧桑苦难的眼睛里,蕴含着没有明说的话语。

有时她低声地叹息:“唉,在这男人的世界里做女人也是艰难……”没人在旁的时候,她偶尔才非常小心地说:“我小弟弟心软,而且他心里的世界单纯得很,跟其他的哥哥不一样。”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向我投来深觑的一眸,又转面望向庭外的天宇,片刻才接着说道:“他看上去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懦弱,有时也会干出勇敢的事情,只不过……也很鲁莽。”

有乐冒失地带我回他家,这当然勇敢,而且也莽撞,我一横下心也住进来了,并且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挣扎。然而在我而言,每天在他家的经历却并不像是在冒险。

我看得出三个小女孩儿都很喜欢我腕戴的那个别致手链,本想给最小的阿江,又看到旁边那两双眼睛也流露出好想要的意思。于是我就想方设法把它分成三副手链,这当然很难办到,我琢磨怎样另外添加东西进行巧妙的续接,使一副手链变成同样好看的三副。经过彻夜不眠,终于想到了方法。

天亮时候,看着三姊妹腕间都佩戴着奇妙的手链,她们妈妈很惊奇。

然后,我教她们三个怎样互相缠手,又如何巧妙摆脱的诀窍。三个小姊妹每天都爱比试看谁最会缠人,谁更善于摆脱纠缠。从此,纠缠或摆脱,充溢在她们的人生当中,很难说谁更擅长些。

其实不知不觉,我自感摆脱了往昔的羁束。至少,我已经摆脱了东海的缠手之链。

那天,我和三位小姑娘正在草坡上玩耍,小姓来请她们三姊妹去那边树下,说主公想和她们聊一会儿天。

我留意到有几次,某个高瘦的人影总在阿市母女居住的庭院外徘徊一阵,才悄然走开。似乎想进来看看,又终于不够勇气去直接面对阿市的眼睛。

我留在草坡下边,没有跟随她们三个去那人身边。听见阿初说:“小叔带来的这位大姐姐是我们的茶艺师傅。”她们那位伯父在山坡上拿着千里镜遥望远方,头没回的说:“我看不只是吧?这样下去,她也将要算是你们的小婶。除非命运另有安排……”

我听见他问:“想不想跟我去安土城住?”三姊妹没吭声,她们不知道那是在哪里。

他问小姊妹们:“你们最想去哪个地方居住?”阿初说:“不管去哪里,只想和家人在一起。”茶茶也差不多一样的意思:“有家人在一起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那不还是家乡最好?”转面又问身后一个瘦小跪伺之影,“猴子,你呢?你最想住在哪里?”那瘦猴儿般的家伙抓耳挠腮,似是认真想了一下,才说:“宁波。听说那是一个好地方来着,我一直想去宁波住,若能真到那边安养天年,那日子就美滋滋了!”回答大出所料,就连他主公也愕然而笑:“这脑袋在想什么呢?”三姊妹一齐向那瘦猴儿摇手说:“那你自己去吧,不远送啦!”

我倒想起来了,记得刚随有乐回他家时,进门左拐就看见有个瘦小之影蹲坐在檐下某个阴暗角落里,乍眼一瞅,就像穿着人衣裳的猴子。我心下暗奇:“咦,怎么这里有只穿扮人样儿的猴子?”看到我跟有乐从他跟前溜过,那猴样之影突然嘿嘿笑道:“带马子回来了?”

我不由奇道:“啊,你家的猴子会说话,谁养的?”有乐从衣袋里掏根蕉扔过去,笑道:“哦,他呀?我哥养的。”猴子伸手接着蕉,拿到鼻前一闻,掰开来吃,口中含糊不清的道:“我拿一套茶具跟你换那马子,要不要?”有乐本已走开,闻言忙又返问:“什么样的?”猴子含蕉道:“宁波运来的,明朝茶器。”有乐一听就没了再交谈的兴趣,转身自笑:“去你的,没诚意,浪费我一根蕉。起码要元代以前的才算有点诚意……”

后来我知道那瘦猴儿模样之人名叫秀吉。元龟三年,甲州大膳大夫信玄公决意讨伐清洲同盟,上京前信玄写了封信给信长,署名“天台座主沙门信玄”,而信长给信玄的回信故意署名“第六天魔王信长”。在这之前,信长本人亦曾自称第六天魔王,那是因为僧人害怕他而对他起的外号,而他乐于以此自居。由于信长批评当时僧侣的蛮横、夸赞耶稣教传教士等事,再加上秀吉的炒作,此名号传遍天下。

起初我以为跟随有乐回他家就是闯进了恶魔的巢穴,然而这个“大魔王”家却跟想象的龙潭虎穴完全不一样。从信包那里出来,我随有乐路过他侄子信雄住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油。对了,还有画。

信雄光膀子坐在那儿说:“为了赶上文艺复兴的时代浪潮,我让小妾调制油彩来绘画。你看画像里那个光身侧卧之人就是我了,在脐下这个部位,我用一个小乌龟挡住它,小妾把我画得多好看啊!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头大过身,不是很合比例。旁边还有一些小鸭子是我亲笔加上去的,以增添画风的生活感。”

并且我们还途经有乐侄儿信孝那里,到处都是泥巴。以及泥捏成的各种东西。走廊的栏杆上还摆满了某种形状的物体,主要呈“凸”或“且”形,勃然耸立。有乐一路忙着抬手遮挡我眼前,只听信孝在房里说:“为了赶上文艺复兴的时代新潮,我最近在研究塑像。那个光身坐着发愣,并且托腮想事情的家伙就是我弄的。你看怎么样?”有乐探头一瞧,品评道:“果然有两把刷子!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头大过身,不是很合比例。”信孝笑道:“这样才对啊,因为他是信雄呀。”

走到下一个门时,有乐被门里伸出某个嘴亲了一脸口水,惊问:“信澄,你房里怎么会有个肿背马?还亲了我满脸湿漉漉……”屋里遍布沙土,中间支起个帐篷,其中有个包头巾的家伙回答:“不要大惊小怪,那个只是骆驼。你没见过草泥马么,这个是他远房兄弟。”

然后我们又经过一个气味可疑的地方,有乐捂着鼻子探头往里瞅,不安的问道:“信照,你在搞什么?怎么屋里有这么多各种动物的尸体?”屋里回答:“我在解剖青蛙,并且详细画出它里边的肠子和内部其他东西。等干掉最后一笼就拿去给权六晚上做烧烤。好多吃不完的,你记住来呀!”

出来时看到一个家伙蹲在院墙上边。有乐边走边往上瞅,问道:“咦,长利你杵这么高是要干什么?”那家伙在高处说:“我在做坠物落体实验。”有乐指了指他头顶上的果树说:“是要摘果子来坠落吗?顺便坠给我一个。”那家伙摇头说:“你真幼稚!都说是我在做坠落实验啦,跟果有什么关系?”说完,直接整个儿从高处坠落,啪一声掉地。有乐连忙呼救。

他活着的兄弟也不剩很多了。跟一向宗恶斗连场那些年,有乐的兄长信兴、秀成、信治战死。

回家乡后,有乐跟着他哥哥们去拜祭父辈时,也给这些已故的兄长们上过香。我见到了那一张张牌位,回来时听他说起这些不在世了的兄长。

大哥信广早在天文年间就已经被委任为他们家在三河最前线的安祥城守将,但被义元的师傅雪斋禅师在天文十八年攻击安祥城时俘虏,后用童年的家康将其换回,可见信广竟然和家康一个身价。后来信广暗中联络信长的敌人,想趁敌人来袭信长率军迎击之际夺取清州城。但由于信长准备充分并事先进行了交代,清州城守将并未让信广入城,因此其阴谋未遂。但这件事以后,信广再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后来还与京里的将军府以及公卿们有所交流,与兼见大人往来甚密。在天正元年二月至四月信长与义昭将军冲突后,还为信长与义昭议和。但最终战死于伊势之乱的长岛战场。

秀俊曾为“安房守”,因与少年孙平次关系暧昧,结果被妒忌的情敌新五攻杀。

秀孝十五六岁时某日心血来潮,不带随从独自骑着马瞎跑,结果信长的叔父守山城主信次也是闲的没事,带着随从在渡口捕鱼,家臣没认出那人是信长之弟秀孝,觉得这家伙竟敢骑着马在城主大人眼前跑来跑去是大不敬之行为,因此一箭将其射死。闻悉噩讯的信胜大怒,攻打守山城。而信长则认为秀孝不带随从,冒失跟平民百姓似的一人跑出来,也是合该倒霉。即便是他没死,这种行为也无法原谅。信长对于此事反应平淡,远不如信胜反应大。

信行又名信胜,人们常说如果他不老想着造反,信长也不会杀他。当然杀兄弟同族,是个人心里都不会好受。头一次信行造反被围,当时信秀正室也就是信长信行秀孝的妈出来谢罪,信长饶了信行一回,第二年信行又造反,我听人谈论这事时说:“饶了一次又反叛,是我我也杀。”

信广乃是庶出,地位和名分上就低于信长,谋反一事不了了之后也算受到重用,可见信长对于信广还算宽厚,而且信广似也不是纯凭亲脉关系的无能之辈。而信胜虽然同信长一样都是正室所生,却一再谋权篡位,所以信长不得不予以斩草除根。除此而外,凡是支持自己的亲族,信长其实待之甚好,甚至加以重用,倚为臂膀。

不仅善待亲族,对其他人也是如此。例如胜家又名权六,从信长父亲信秀当家时即为他们家的头号猛将,对这一家忠心耿耿。原先支持信长的弟弟信行当继承人,甚至曾试图暗杀信长。信秀死后的第五年,胜家与另一笔头家老林秀贞协助信行发动兵变。在清州城外的决战上,胜家一千人与林秀贞七百人被信长七百兵完败,并且出乎意料地得到信长的宽恕,甚至安慰。从此,胜家对信长的看法完全改变。两年后,信行再次叛乱时,胜家暗通信长,诛杀了信行。

据说这是由于当年信长行事怪诞,被人称为“大傻瓜”,连他妈妈也讨厌他。出于对这一家未来的考虑,胜家决定支持信行继承家督,并联同老臣林通胜合谋除去信长。由于信长在关键时刻冷静应对情势,并在最后利用伏兵将胜家击败。这时胜家终于注意到信长之才,并且剃发表示自己的歉意,与信行一起得到了宽恕。可是信行却不接受教训依然图谋造反,更不接受胜家的苦谏。因此胜家向信长告发,并帮助信长诱杀了信行。此后胜家成为信长的家臣继续南征北战。

回乡拜祭过父辈的那天,有乐的那位当家哥哥抚模着几个剩余的弟弟肩背,依长幼顺序,挨个搀拉他们起身,最后以满含期待的目光望定他最小的弟弟,捏其肩头说:“你送来的珍奇茶器我收下了,不过那其实不重要。”说到这里,稍为停顿,转面环顾身边一张张亲切的面孔,泪花闪烁的说:“最重要是我们要在一起奋斗!”

随即走到庭前,掏出一枚篆纹“永乐通宝”的小钱,眼含抚今思昔之情,在指间拈转几下,然后弹指抛射出去,目送那枚小钱悠悠飞过我在廊外凭栏而望的眼前,恍如霎间飞过迷离的岁月,落入石阶下的清池里,只微泛涟漪,不溅起多少波澜。

这天午间,我正在浴亭里垂下竹帘泡清池子休憩,那个名叫恒兴的男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提着木桶在我背后若有所思的说:“你后股那个茶花形状的小胎痣儿,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清须那条溪边无意中见到的一个洗澡姑娘。当年给我印象极深,一直难忘,而且使我过早地成熟起来……那时我们一帮出来玩的小孩子都看到了,觉得很惊艳,那种印象难以磨灭。我主公还时常把玩着那姑娘留下的一枚小钱,后来成为我们家那个‘永乐通宝’军旗,其实就是这么个来历了。”

我匆忙裹衫溜出来问有乐:“那个是谁呀?”有乐往廊外张望道:“恒兴啊?他是我那位哥哥的乳兄弟,他妈妈就是我哥的奶妈,他们从小一起玩,后来这个奶妈被我老爸收为小妾了。总之,恒兴从小在我们家混,也等于就是我们兄弟般。由于他过早显得老成,后来我们家的一般家务都扔给他管理。你有什么需求就找他要,并且他怎样都会满足你。就算要洗的衣服袜子扔给他拿去洗,他也会认真洗好了拿回给你。据说他从小就过早成熟到异常的诱因是小时候他看过一个美丽之极的后股……”

望着那个名叫恒兴的男人提桶走入庭园绿荫深处的身影,当时我有一种感觉,属于某种不祥之感。说来也很奇怪,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最不像敌人的不起眼男人,由于命运的安排,竟在彼此人生的某一个时候成为不情愿的死敌,互相造成了深刻的伤害与痛苦。结果使我失去了一个孩子,而他不只失去了儿子,还失去了生命。

“日子难过啊,苦不堪言!”临近亲族大聚的前一天,由于领军在外的家老胜家携带大量越前风味回来拜访阿市母女,我就溜出来到有乐那里午睡,苏醒的时候听见他已经回来了,正跟人在外间说话。其中一个诉苦的声音显然是利家,我闻到醇酒的气味,爬起身往外瞅,只见他在廊间坐地摇头,握拳轻捶腿膝,叹气说,“在手取川被谦信大败,此后陷入与他家的缠斗。你都不知道有多苦!他家人真是会打硬仗啊,以为谦信公猝逝后,他们家不行了,哪料‘御馆之乱’争位的内战才过去没多久,景胜入主春日山城,他们家又行了!”

有乐给他倒酒,笑道:“胜家外号‘破竹’权六,还有一招‘割瓶’据说不是很管用吗?你向来跟随他作战,打六角那次再难缠也一帆风顺,怎么对上景胜就无法脱身了呢?谦信姐姐的儿子也很厉害吗?”

“你是不打过不知道,”利家举杯自饮,语气苦涩的感喟道,“他不糊涂,打仗不犯糊涂就很难缠了。加上他身边有个谋士兼续也是年轻出色,两人配合默契,不好对付。主公要统一四方,如果都遇上这般难缠的对手,又不知要耗费掉多少年华!”

说着,推开酒壶,拿几个小盏往跟前摆陈道:“你看,这有个景胜,那边有个辉元,都是最近要啃的硬骨头。还有这个氏政,就是老雄狮氏康的儿子,眼下虽说还不用考虑他,不过迟早也是要去那边硬磕的。你哥这‘天下布武’征程走到今天总算走出了一个大致接近于收尾的模样,不过这个尾也可以说很难收。因为看上去你哥是要硬收,而不是只要剩下那些豪强表面顺服。接下来我看你哥要让你去哪儿呢?”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抬起眼皮瞧了瞧有乐愁眉不展的样子,摇了摇头,从杯盏之间,另拣一个小调匙推去有乐跟前,意味深长的道:“大家都说你哥是要培养你在信包之后也能起到辅佐他子孙的作用,毕竟跟其他兄长们比较,你还很年轻。要让你先建立功勋,不会先派去打输赢难测的硬仗,放心,没有硬骨头要给你去啃的。最多让你去帮着信忠公子,收拾一些残局。回来路上我听胜家老爷也这么认为。不信你去问猴子,他也是这样看。猴子是最跟近你哥的,他当然清楚你哥想法。”

有乐瞅着徐徐推到他面前的小调匙,不由蹙起眉头,问道:“这个小勺子指的是什么残局需要我去帮着收拾?”

利家含笑抬眼,觑视他神情变化,食指轻轻敲着小调匙,耐人寻味的反问:“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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