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2/2页)
他干脆利落地扔进壁炉,手缩回外套中,浑身上下除了白色毛毡帽外就只剩下小半张脸。
“不知道呢。”他说。
奥列格:“……”
原来你是赶着来毁尸灭迹的啊……
果戈里还在倔强的讨个说法,全然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放在莫斯科的话,这一幕完全就是童工控诉黑心企业家,试图为自己讨个公道的完美范本。
好在大人总是知道要怎么转移话题。
“你相信我能带所有人离开古拉格吗?”奥列格问。
果戈里立刻又像收回翅膀的蝙蝠那样,异色的瞳孔被惊扰后干脆地眯起来:“能……能的吧!”
“所以你不想要「自由」。”
“我没有那种东西。”果戈里伸直了脖子,认真地控诉,“你给了他们想要的,但是给我不想要的,这完全不公平——对吧陀思!”
费奥多尔用轻阖上的眼皮来表示自己拒绝参与进这场对话。
奥列格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觉得,离开古拉格就是「自由」呢?”
“什么意思……”果戈里干巴巴问。
“即使是外面的那些人,也不敢肯定的说自己是自由的吧。”奥列格说,“来到这里之前的我、达尼尔、费季卡也一样,真的有能斩钉截铁这样说的人吗?”
果戈里犹豫了好一阵,他有点被绕进去了,但不想承认自己对被剥夺的东西其实一无所知的事实,于是违心地说:“因为古拉格的人都是这样讲的……”
“想要出去的人觉得出去是一种自由,但你属于不想出去的那一类。”
奥列格大概看穿了果戈里的小心思。
“所以说你其实完全不知道属于你的自由是什么啊,果戈里,不离开古拉格的话,你甚至永远不知道自己被夺走了什么。”
果戈里敌不过这样诡异的辩论,他觉得奥列格像是在狡辩,但对方的态度太过于坦率,也太过于真诚。
以及,他的确对自己被夺走了什么没有概念。
果戈里就这样站着思索了很久,奥列格也不管他,时间一点点流逝,壁炉奢侈的火焰已经熄灭,费奥多尔的呼吸趋于平稳,似乎真的睡着了。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后,奥列格看果戈里还在那儿思考,缓声喊他:“果戈里。”
“诶……?”果戈里抬起头。
“不一定要马上得出结果,你的人生还很长,难道要在这里站一辈子吗?”
奥列格看了眼费奥多尔,嘴唇动了动,声音放小了一些,戏谑的语气很缓和。
“慢慢想吧,我的「钦差大臣」。”
·
入夜。
“你在祈祷吗?”
一个幽幽地声音在耳边响起,悄无声息,像是变幻不定的影子。
亚科夫吓了一跳,合十的手也攥紧,目光如炬望向声音的方向。
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是跟在奥列格身边的那个男孩,戴着保暖白色帽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出现在床边的不止他一个,还有蹑手蹑脚的果戈里。果戈里已经拼命捂着自己嘴了,话还是不断往外蹦。
“季阿娜真的能拖住老师吗?我怎么觉得她会一秒「投敌」把我们给卖了呀……”
季阿娜就是那个没有脸的小女孩。
费奥多尔浅笑着瞥了果戈里一眼:“你在害怕被责怪?”
果戈里挺起背,一手拍在床沿,石块把手硌痛的瞬间脸皱成一团,依旧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煞有其事地重复了一遍之前费奥多尔的话。
“亚科夫——你在祈祷吗?”
亚科夫下意识地想要翻下床去看自己藏在石洞里的食物是否还在。
谁都知道果戈里这个小鬼的能力,古拉格没有他拿不到的东西,区别只在于他是否知晓。
但亚科夫动不了。
不知从何处伸出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按住了他的胳膊。
那股力道如此之大,如果动弹的话,手臂和脚踝就会被拧断,按在脸上的手指会嵌入比皮肤更柔软脆弱的地方。
亚科夫这才发现整个房间的人都醒了,他们只是如木偶般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床上的自己,那眼神已经是在宣判死刑。
“之前教唆异能者放火,趁机盗取食物的人也有你,在那之后,算好空档隔三差五勒索小孩的也是你。胆子可真大啊亚科夫,明明之前是个畏畏缩缩的窝囊鬼诶——”
果戈里摇摇头,有些惋惜道,“这些都没关系啦,毕竟古拉格允许一切,但是你不该说那样的话。「是奥列格带来了不幸」,你甚至把这句话当作招募伙伴的宣言。”
亚科夫发出“唔唔”地闷声,似乎想为自己辩解。
费奥多尔此时才开口,带着些许笑意:
“祈祷是在绝望之时寄希望于万能的主,祈求他能听见自己的愿望,可惜主听不见古拉格的声音。”
“犯下罪只需要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很轻松吧。你们胆怯过,又在阅读了《律贼》之后下定了决心。觉得这是内心发生脱轨的冲动,是在以自己的意志裁决事件,这是人类无法避免的事。”
“如果是他,一定会宽恕这一行径吧。”
“你犯了罪,却想逃避惩罚,不止是现实层面的惩罚,还有精神上的折磨——为什么会觉得有这样的好事呢?”
听着这些话,恐惧感攀附上亚科夫的神经,他的大脑一跳一跳地,心脏反而快要被吓得停滞了。
我在害怕什么?他难道比前代监狱长还要凶恶吗?
亚科夫在此时意识到了。
费奥多尔最令人惊恐的地方不是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树立起了那样的品质。
而是当你按照往常一样分食着黑面包和肉条,开着因为奥列格的存在而显得无伤大雅的玩笑,背地里叫他「占尽便宜的小鬼」,被挑衅回了一句「是啊,年幼者优待就是这样无可奈何呢」……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冷不丁地随手作出的某个举措,说出了某句话,让人对他黑色的本质目瞪口呆。
那就发生在某个瞬间,不给人任何反应余地,能反省的只有因为被蒙蔽的自己身处糟糕困境的事实,而费奥多尔甚至不是在刻意欺骗。
费奥多尔将所有的恐惧都看在眼里,他不以为意,嘴角的弧度都没半点变化。
“嘘——小声一点,尽管让季阿娜缠着奥列格,那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方法。奥列格拒绝了继任监狱长一职,但不代表他没有获得古拉格的「偏爱」。”他说。
亚科夫睁大亮红如炭的眼神不敢再注视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男孩,他看向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想要从这些人身上讨要一个公道。
你们是不是疯了?大家都是暴徒,你们凭什么用这样注视着卑劣者的目光裁定我?
亚科夫想这样喊。
自从奥列格成为他们的「老师」后,大家接受了全新的准则。
并非强迫性,而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在那之下,便没什么可顾虑的。
唯一的心照不宣的准则就只是:不要让「老师」感到困扰。
就像现在,费奥多尔和果戈里来到这里。
他们身边是无数个在白天温驯垂着头,向奥列格寒暄问好的家伙,褪去了坚韧明媚的外皮,露出黑乎乎的内里。
亚科夫想要质问他们:「老师」会宽恕我,你们又凭什么来对我进行审判!
“他为律贼,我为素卡;他宽恕,我审判;他说自己不是监狱长……”费奥多尔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轻轻搭在对方头顶。
他轻轻地抛下了一剂重雷:“他当然不是,因为在他拒绝之后,新的监狱长是我。”
当手指贴上亚科夫头顶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双眼瞠得极大,不甘和怨怼凝固在眼眶中,化为眼泪从脸颊滑下。
“所以你可以向我忏悔。”费奥多尔说,“我听见了,可我不会宽恕。”
他悲悯说:“赠予你的罪,以罚。”
血液从五官溢出,禁锢着亚科夫行为的手扯开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反抗。
石壁将要塞划分为冷热分明的两块,若是站在广场上便能看见这割裂的现状。
二楼壁炉的火光闪烁着。
围坐在火炉旁边的奥列格一边将那些不得已被淘汰的书籍撕开,扔进壁炉中维持火焰,一边轻声向季阿娜说着什么。
能反映出季阿娜轻松心情的是她全然放松的四肢,和话语里的雀跃。暖光在她没有五官的脸上明暗忽闪。
她听着奥列格的承诺,在心里理解着因为五官被剥夺而丧失依旧的「热泪盈眶」。
一楼则是充斥着冷硬和血色的世界。
每个人都隐没在二楼的余光照不亮的地方,罪与罚不会宽恕,没有任何「罪」的人类在施舍属于他的怜悯。
奥列格将古拉格变成了一个虽然贫瘠但富有生机的地方,而费奥多尔只是站在这里,都像是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掐灭。
——就和是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一样。
白昼不会干涉黑夜,黑夜也不会覆盖白昼。
至少在此刻,他们都代表着明天。
而明天的确到来了,奥列格没有功夫去理清是否少了人,广场上的冰雕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在那之前,达尼尔冲进了房间,指着门外,指向更远的地方,语气分不清是急促还是惊恐。
“有人误入古拉格了,就在上次您说影子最清晰的坐标上!”
***
【许多人都会问:「他」凭什么统治古拉格?
若是被律贼们听见,这些卑鄙的嗜血禽兽会以泛着红光的仇恨视线死死盯着你。
若是被素卡们听见,鬣狗般癫狂的告密者会将冒犯者的姓名传递至古拉格的每个角落。
冒犯者会被逼至由红砖和雪泥铺开的广场。
在「他」来到这里之前,这是监狱长享受行刑的露天舞台,在「他」来到这里之后,这是我们瞒着「他」忏悔的集会之地。
没人真正动手,我们如同只剩下骨架和眼球的秃鹫,一言不发死守在周围,直到那人的身影代替红砖和雪泥,无人问津的广场落下大雪,带走一切热量,让他成为西伯利亚被封锁边界线的又一根冰桩。
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若是被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少年听见这个问题……
那不是能写在书里的内容。
不如把这个问题缓和一些,这样或许就能拿到答案——「他」是谁?
我,西西伯利亚平原抵御异能战争全境战线上将,将战争驱逐出西伯利亚联邦的战时总指挥官,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在此以灵魂起誓,所述之言绝无半分虚假。
siblr(塔塔尔语:沉睡之地)没有谎言。
*「他」是沉睡之地唯一拥有两颗心的人,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
与战场相离的西伯利亚从不安宁,*上帝和魔鬼在这里搏斗,那战场便存在于人们心中。
曾有人问我为何要和律贼为伍,我怒斥:*我要把这人溺死在厕所里!
我不耻于与任何恶劣的人为伍,不论是律贼、素卡、猴民……我不在乎。
令我感到羞耻的却是这个问题本身。
我并非与律贼为伍。
我与万世传颂之王同行。
————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上将《凛冬追忆》·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