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万般皆是因,万般皆是果 (第2/2页)

连句感谢都来不及说，沐之三两步飞身而起，穿过瀑布，跃进山洞之中，一把掀开红珊瑚棺材的棺盖，从中拿出一个银制的密封匣子。

打开匣子，只见三枚浅棕色的种子浅浅地落在匣中泥土上层。

她小心翼翼地合起匣子，揣进怀里，飞身出了山洞，在净目面前单膝跪地抱拳，颤声道：

“多谢净目大师，多谢......大师，您可有解无尘蛊的解药吗？或者有控制无尘蛊的《无尘心法》吗？”

净目扶起她的手，笑道：“敢问阁下为何想要解开这无尘蛊呢，为何想要控制无尘蛊呢？”

沐之此刻对净目万分感激，便据实相告：

“实不相瞒，在下已四度遭死劫，越来越不能控制无尘蛊，越来越有嗜血欲望了。我真的很怕有一天会失去全部心智，被无尘蛊控制成一具行尸走肉，嗜血发狂，伤人而不自知。”

净目道：“无尘师造就无尘蛊的初衷本是为了救人，这无尘蛊救了你的性命，确实是救命灵药无疑。只是一味药而已，与药铺中百草并无不同，阁下何惧？”

沐之重新坐回地上，摇头苦笑，“大师，您没有身中无尘蛊，没有尝过它的滋味，自然不知我的痛苦担忧，自然不知我每天为了对抗心中魔鬼一样的残暴嗜欲有多辛苦，多孤独无助......”

净目轻声而笑，目光依旧平和无波，“阁下所言不虚。不过世间万物自有定数，佛祖既然将无尘蛊交由阁下，自然有佛祖的道理。佛祖未将无尘蛊交由我命，大概是因为佛祖知道弟子净目无法承受无尘蛊，并非无尘之人。”

沐之心中惭愧，“大师，您是六根清净遁入空门之人，你我二人相比，自然是您心中无尘，而我只是尘埃里打滚的世俗脏人而已。”

“阁下可知无尘蛊为何名为‘无尘’？”净目问到。

沐之想了想，“是因为用了无尘草吗？”

“阁下可知佛祖座下为何为莲花吗？”净目又问。

“沐之不知，请大师告知。”

净目笑道：“莲花是世间唯一出淤泥而不染之物，与寻常花草长年生在在净土不染淤泥不同，莲花自淤泥里生长，自污浊里来，却历经污泥后不染纤尘，方为至纯至净的无尘之物。故而能为佛祖座下莲花。

而无尘蛊从千百恶念污浊而来，从地狱而生，无尘师便希望拥有无尘蛊之人能如莲花一般，于世俗险恶中历尽千帆，不忘初心。这边是无尘蛊名字的寓意。敢问阁下可曾恶意杀人行凶？”

沐之摇头，“不曾。刀下亡魂皆为战场已。”

“阁下可曾盗窃抢夺？可曾沉迷淫邪色欲？可曾贪财嗜享？”

“从不曾。”

净目笑道：“那便是了。阁下虽身怀无尘之蛊，却未曾犯下佛家五宗罪戒任中何一宗，从未利用无尘蛊去恶意伤人害人，敛财好色，做任何为享私利之事。所以说，阁下确为‘无尘’之人。”

“大师，我虽未故意为之，却也犯下了许多罪孽，使许多人因我受苦受罪，甚至失了性命。”她想起那个跳阁楼自尽的少女，心中愧疚又痛苦。

“你可后悔，若能重来，你可会做别样选择？”

沐之眉目渐渐沉聚，她目光坚定地看向净目：“我无意中伤了许多人，但我不悔，若能重来，我定当依旧如此。我得完成我的使命，回到我爹娘身边。为了回家，我不惜一切代价！”

净目道：“佛家百宗罪孽戒律，可从未有一条将贪恋父母之情定为罪过，佛祖都不怪你，你何苦怪罪自己。只是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如此，你应当寻找两全之策。”

两全之策吗？她到现在还未查清那个“平安脉”是什么东西，是否是白轩辕牵制沐霁言的手段；

陌影也尚如蹒跚婴孩一般，实力尚微，如何能于白轩辕眼皮子底下将沐家全家救出？或者她拿刀胁迫白轩辕，任白慕容恨她也无妨？她做不到......

见沐之脸色变换来去，净目道：“究竟是阁下确实寻不到两全之策，还是不愿去寻。阁下站在荆棘丛外，可曾踏入过一步？是踏不进，还是私心不愿踏入？”

沐之哑口无言，没想到轻易就被净目窥破了她内心中最隐秘的秘密。

她想起白轩辕亲手交给她的北离江山图，想起这几年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事，仿佛海啸般推着她一步步走向这个王朝的巅峰。

她真的找不到两全之策，既保全了沐家全家，又能不为白轩辕利用，自此只与家人共享天伦吗？

也许这只是三成吧，更多的是她已沉迷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她想要建功立业，想要开疆扩土，想要做无数件这个时空、这片土地上无人能做到的事！

只是这内心连她自己都从不敢正视，不敢深究，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只是在帮助白慕容登基铺路，自欺欺人。

她低下声音，回答：“大师慧眼如炬，我却有私心，故从未尽全力去寻两全之策，一开始我也打算去寻的，却渐渐就没了那个心了......”

“且问阁下，阁下的私心可是为了害人？”

沐之猛然抬头，直视着净目，道：“当然不是！我虽有私心想坐拥天下，却只想一手开辟个北离盛世，叫我权辖之下人人因我而富足自得！”

“若有一日，或此时此刻，阁下万人之巅的位置被抢走了，阁下可会怒极生恨，迁怒百姓？”

沐之很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不会，我承认我会很挫败，很失落，但我不会恨。”若此刻白慕容就要她手里的江山，她会留恋不舍，却断不会生恨。

“阁下的私心是要执掌这天下繁荣昌盛，太平安定，执念只要与家人团聚，亲友和睦，这私心与执念着实珍贵而非私欲，只是阁下唯独忘了自己啊！”

“这恐怕是我唯一的优点了吧。”她自嘲。

净目却摇摇头，道：“非也。”

沐之不解，“难道我应该自私些吗？佛祖不就是希望他的弟子们如他一样，为解救天下苍生而活，为他人而活吗？从前我听闻，说一位游僧在化缘途中偶遇一群濒死的饥民，因手中没有粮食可以救助饥民，游僧便心甘情愿叫饥民们杀了他，食他的血肉活下去，这才是真正的舍己为人毫无私心吧，我虽做不到如此，但也尽力在叫自己不存私心。”

净目又是摇头，“非也非也。若一心只为他人，那并非功德无量。就如你故事中的游僧一般，执着于自我的善念和超然，而如愿达成了自己的内心满足，那也是一种执念，是一种入魔。他将自己的肉分食给饥民，殊不知他因那些饥民而死，就是平白为那些饥民们添了恶业啊。”

沐之愣住，她从这样思考过。净目又道：“在寻求天下昌盛和归家之前，你当先寻到你自己，先为你自己而活。”

她沉默半晌，问道：“大师，如果现在有一万个人和一个人摆在佛祖面前，而佛祖只能救其中一方，佛祖会救谁？一定是那一万个人吧......”

“非也。众生平等，佛祖救的是功德。”

沐之闻言深受震动，仅仅这一刻的功夫，与净目讲经论理，就已经要颠覆她的很多认知和观念了，她感觉心里通透了很多，却又添了许多新迷茫。

“大师，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世间并非只有七情六欲，轮回之外有佛法，佛法无边，阁下可入。”

沐之苦笑，“大师，可我现在还放不下七情六欲，难以遁入空门。还请大师赐教无尘心法或者解药。”

净目道：“无尘草露水能解无尘蛊毒，令阁下五感康健，与常人无二，却并不能使阁下不再惧怕雨水，或不再有食生嗜欲，只因这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无尘蛊作为逆天作乱之物，必当有物克制它，雨水和食生欲便是克制之法，断无可解。那三颗无尘草的种子生长成草后，每株草只有十年寿命，也就是说，三十年后，世间便再没有无尘草了。但以阁下聪慧，不出三十年定能顿悟真正的无尘心法，也不会再需要无尘草了，届时只有无边佛法才是阁下最好归宿。”

沐之似懂非懂，“也许吧......希望命运如此，让我有一天能皈依佛门，放下这世间一切......”

“世间确有命运，却时刻在变。若你此时捻断一枝花，我便预见你今后是这般命运；若你此时为花添一抔土，我便预见你今后是那般命运。万般命运终在汝心。”

沐之心中思绪万千，瞧见面前还有第三杯茶水，她问净目这第三杯是什么，净目只笑而不语，叫她饮下。

她毫不犹豫地饮下，品味了半天，犹豫道：“这第三杯是......清水？”

净目不答，依旧长眉平和，面容微笑。

再三拜谢过净目，沐之扛起被她一时大意错放在沼泽上，已经陷落进淤泥里，快要在睡梦中窒息了的洪错，走进浓雾瘴气，沿来时路而返。

净目所言她已尽数牢牢记在心中，却一时难以琢磨透彻。

她低头匆匆前行，只闻身后瘴雾之后，净目悠远地宣了声佛号，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待沐之走远，飞身行出去十几里，异忘逍才从山后绕出来，鬼鬼祟祟地四顾一圈，跳到净目身边嚷嚷开了：

“小和尚，教引得不错，把我想说的意思都表达了。不过说到底还是赖你，原本当初我炼无尘蛊只是为了救我老娘，你偏要不远千里来横插一杠。要不是你，那无尘蛊定当完完整整地在我老娘身上，又怎会散落成三块为祸人间呢？真是白白叫我这小徒弟受罪！”

“白夫人生前杀孽太多，该承受她那份罪责了。至于你这徒儿，若没有无尘蛊，她早已亡于鬼冥山了；且你用了八年时间助她修习武学，此番又求我替你教引她如何重获五感，习得无尘蛊真正寓意。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净目说到。

异忘逍一听就不乐意了，叉起腰，指着净目的鼻子骂道：“小和尚，老子长你四十多岁，你竟然说是我‘求’你？怎的，佛祖没教你尊老爱幼吗？”

净目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朝山后走去。

异忘逍追着净目继续嚷嚷：“反正我不管，你的任务就是教引我这徒儿入正道，千万不能学坏，被无尘蛊迷了心智！还有，得保证她死了以后不能下地狱，也不能去佛祖那受罚——而我的任务就是盯着你，在你教引不好我徒弟之后，送你去见佛祖！”

“她本性无尘，岂会轻易入歧途。只是她将一心执念，二分为天下，三分为父母，三分为情，两分为友，并未留一分给她自己。她将所有执念系于她此生最爱最想护全之人之物，故而意志强大非凡，不出三十年，她定当领悟今日那三杯都只是清水，根本没有什么无尘草露水可解蛊毒，没有无尘蛊毒一说，所谓无尘心法，一切自在她心，在于相信。

只要她有一天能悟出足够强大的纯粹意志，无论五感还是无尘蛊，一切她都可以凭意念自由控制。但铠甲亦是软肋，倘若有一天她失了情，失了天下，失了父母，失了友，只怕她的心便会万劫不复，意志尽毁而遁入邪道。这才是真正的危险，才是老衲一直担心的天下大乱之始啊......”

“所以我才叫你教引她啊，今天只是个开始，以后得多创造几次这样的机会，你多给她讲讲经，争取给她搞得看破红尘了最好！否则老子就把你这条多留了几十年的命给你断了！”

“各人自有缘法，我不会再为她授课了。她有她的业，你我也有你我各自的业果。”

“哎哎哎？小和尚你什么意思？不授课了？你不是说她现在执念太过危险，一着不慎便是天下大乱吗？你竟然不管？你就不怕她现在一脚在仙，一脚在魔，还没等你家那虚无缥缈的佛祖来救她，她就被人间千万只鬼手推入地狱了？你给我老实说，你是不是想偷懒？哎——如来佛，快来看看你的好弟子，偷懒得没边儿了，天下要大乱了他都不管！得下十八层地狱啊......”

“阿弥陀佛。”净目完全不理异忘逍跟个猴子似的围着他上蹿下跳，嚷嚷地骂个没完，只自顾徐徐走着，捻动手里的佛珠。

“纵使万劫不复坠入鬼狱，纵使血泪污泥常满襟，那一身白衣终将抖落尘埃，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