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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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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部大院附近有个小饭馆,饭馆的营业面积不大,只能摆放七八张桌子。每到星期天,这里就成了军人的天下,军部各直属单位的士兵把这里挤得满满的,来得稍晚一些就没有座位了。当然,来这里改善生活的军人,几乎都是从城市入伍的士兵,从农村入伍的士兵从不上这儿来。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正在喝酒。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风纪扣系得很严,一副老兵风范。

尽管已经是老兵了,可钟跃民和张海洋的生活习惯还没什么变化,只要谁兜儿里有了钱,照例是拿出来请客。吴满囤对他们这种恶习颇有微词,但拘于面子却不得不来。3个人在一个班里共同生活了两年多,彼此都太了解了。满囤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好朋友之间要互相宽容,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不能强加给别人。这两位兄弟虽说一身少爷习气,可他们对朋友却很真诚。别的不说,这两年多来,钟跃民和张海洋就没穿过新军装,每到换装时,他俩总是把新发的军装扔给满囤,让他寄回家里给弟弟妹妹们穿。满囤要是不好意思要,他俩就瞪起了眼,大有要翻脸的意思,每次都是满囤含着眼泪默默地收下。他是个口拙的人,心里的感激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来。连队里有人开玩笑说,全连穿得最破烂的就是他们3个。满囤听到这种议论时总像做了亏心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平心而论,满囤实在不愿意和他俩出来吃饭,在他看来,连队的伙食已经很好了,这两位少爷简直是在糟蹋钱,他俩要是真有钱也行,其实他俩的津贴费还不够买烟抽的,唯一的本事就是向家里要。去年钟跃民的父亲被“解放”后,补发了一大笔钱,钟跃民觉得这笔钱是他和父亲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当年他每月只有15元生活费,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父亲发了财,这笔钱他理所当然要支取一部分。满囤怎么也闹不明白钟跃民的理论,他认为那是钟跃民父亲的工资,无论如何,钟跃民不该这么理直气壮地花父亲的钱。钟跃民只好这样解释,他本来没打算要来世上走一遭,是他爹妈非要生他,他不来都不行,因此他是出于无奈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既然来了,那爹妈就得负责把他养到18岁,少一天也不行,不然就是摧残了祖国的花朵。满囤说:“可你现在早过18岁了。”钟跃民振振有词:“问题是我从十五六岁起就受到摧残了,那时我成天吃不饱肚子,好好的一朵花儿还没来得及开呢,就已经谢了,成了残花败柳,我老爹总得给我追几次肥吧,不然他这个爹当得也太轻松了,一个月才15块钱就把儿子养大了,那我要这个爹干吗?”

张海洋一开始还没想起向家里要钱,后来觉得老吃钟跃民的不好意思,于是也给家里写信,以各种名目要钱,结果成了惯例,一到星期天,不出来吃顿饭就像少了点儿什么。

钟跃民注意到一个瘦瘦的战士,穿着崭新的军装,没戴领章、帽徽,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自斟自饮。他注视着那个战士说:“那是个今年的新兵吧?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酒?新兵集训期间批假挺不容易的。”

满囤回答:“他们一到星期天允许10%的人请假,前几天连长派我去新兵连辅导新兵投弹训练,我见过这个新兵。”

张海洋望着门口说:“那几个小子又来了。”

几个穿着半旧军装的士兵走进饭馆,正在东张西望地找座位。

钟跃民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

张海洋说:“通信营的,你忘了?上次他们在这儿喝醉了闹事,把人家柜台都砸了,这几个小子都是省军区的子弟,从小在这儿土生土长,跋扈惯了。”

那几个通信营的士兵走到屋子角落的那张桌子前,盯着那个独自喝酒的新兵,似乎希望新兵能识趣些主动站起来。

那新兵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好像没看见面前这几个老兵。

一个老兵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喂,新兵蛋子,那边有空位子,你到那边坐。”

新兵像是没听见,他无动于衷地一口一口抿着酒,甚至连头也不抬。

老兵火了:“嗨,说你哪,耳朵里塞驴毛啦?”

张海洋看不过想站起来,却被钟跃民一把按住。

新兵仍然不吭声。

那老兵说:“妈的,如今怎么聋子也来当兵了?”

他抓起新兵放在桌上的挎包一把甩到墙角,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新兵。

新兵面无表情地抓起酒瓶,给自己杯里斟满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再斟酒,又是一饮而尽,酒瓶终于空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注视着他。

新兵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握酒瓶的左手闪电般挥出,酒瓶在空中画了道弧形,砰的一声砸在老兵的头上……酒瓶被砸得粉碎,碎片飞溅出很远,老兵血流满面地栽倒了……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新兵手握露出锋利碴口的瓶颈朝老兵晃了晃,几个老兵被吓得连连后退。

钟跃民拍了几下巴掌叹道:“行,出手够利索的,心理素质也不错,天生的杀手。”

他走过去,拍拍新兵的肩膀:“哥们儿,你是哪儿来的?”

新兵的眼睛一亮:“北京。我听出来了,你也是北京的?”

“我叫钟跃民,北京人,侦察营的,你叫什么?”

“宁伟。”

张海洋走过来对几个老兵说:“快带这哥们儿去医院包扎一下,这事儿就算了吧。”

一个老兵涨红了脸:“算了,人就白打了?还是新兵蛋子打的。不行,这件事没完。”

钟跃民说:“不就是挨了一酒瓶子吗?来,你们给我脑袋来一下,我替他挨了。”

一个老兵颇不服气:“你们不就是侦察营的吗,有什么了不起?想替这新兵蛋子出头儿是怎么的?”

张海洋漫不经心地抓起一个空酒瓶,朝自己天灵盖砸去,瓶子被砸得粉碎,他的脑袋却毫发无损。他向几个老兵递过一个酒瓶:“来,你们也试试。”

几个老兵没人敢接。

钟跃民劝道:“行啦,你们赶快走吧,一会儿值勤哨来了就谁也别走了。”

几个老兵把受伤的同伴扶走。

宁伟感激地说:“大哥,谢谢你们。”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快走吧,这件事要是让你们新兵连知道了,你恐怕要背个记过处分,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宁伟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已经背了一个警告处分了,一个是抱着,两个是挑着。”

钟跃民说:“我们是侦察营一连的,以后有空来找我们玩儿。”

“谢谢大哥,我会去找你们的。”

周晓白正在内科值班室作值班记录,内科的张教导员推门进来。

周晓白站起来:“张教导员,您有事吗?”

“小周呀,没什么大事,你坐嘛,随便聊聊。”

“教导员,您平时好像没有聊天的习惯,给人作思想工作之前,都说随便聊聊,先扯上几句家长里短才转入正题。您这套工作方法,咱们科里的人都知道,我看您就把开场白免了吧,要说什么,直奔主题就行了。”

张教导员有些尴尬:“小周啊,你的嘴可真够厉害的,脑子也转得很快。好吧,听你的,咱们就直来直去。我事先声明,今天要谈的问题,是政治处陈主任交代的,具体情况我也没作调查。”

“好,请进入主题吧,我洗耳恭听。”

“据有人反映,你最近和一个叫袁军的伤员关系比较密切,有这事吗?”

“有,我每天都去看他,我们入伍之前就是朋友,这有什么不对吗?”

张教导员说:“小周啊,你入伍后表现还是不错的,你是领导干部的子女,要处处以身作则啊。”

周晓白问:“这是什么意思?这和领导干部的子女有什么关系?”

“你已经是老兵,应该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允许谈恋爱的规定吧?”

“您认为我在和袁军谈恋爱?那我就向您解释一下,我们之间没有恋爱关系,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张教导员委婉地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有人反映你每天都去外科照顾袁军,而且取代了特护,这好像已经超越了一般同志的关系。小周,你可要注意影响啊。”

周晓白刚要说话,又克制住自己,索性不作解释了。她坐下继续写值班记录,不再理睬张教导员了。

张教导员严肃起来:“周晓白同志,我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请你端正态度,配合组织把事情谈清楚。”

周晓白终于忍不住了:“张教导员,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想我用不着再继续解释了,如果组织不相信,非要我承认才算是配合组织,才算是端正了态度,那好,我就来个假戏真做,真和袁军去谈恋爱,这你满意了吧?”

张教导员发火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要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这样下去后果是很严重的……”

周晓白狠狠一摔门,扬长而去,张教导员被气得直哆嗦。

去年年底入伍的新兵已经进行了3个月的集训,该进行分配了。侦察营大批老兵也在去年年底复员了,一连也走了几个班长,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都当上了班长,钟跃民任五班班长,张海洋任四班班长,吴满囤为一班班长。

当指导员董明宣布完任命时,钟跃民和张海洋马上嬉皮笑脸地表示感谢。

钟跃民说:“多谢指导员栽培,给我个官儿干干。指导员,您和连长是不是也该转业了?”

董明说:“什么意思?”

“老兵一复员我们就升任了班长,要是指导员和连长再一转业,我们就该升排长了。指导员,求求你了,给我们腾腾地方吧。”

张海洋也说:“真该好好感谢指导员,这样吧,您批我们半个月探亲假,要带点儿什么尽管说话,您千万别客气,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想贿赂您。”

董明说:“又耍贫嘴是不是?想探家好说,服役满3年再说。钟跃民,我给你带来个新兵,就放在你们五班,宁伟!”

门外有人吼:“到!”

宁伟背着包走进五班。

钟跃民一见他就笑了,他向宁伟伸出手说:“是你呀,欢迎,欢迎。”

宁伟敬礼:“请班长、副班长多帮助。”

董明说:“这是个刺儿头,没出新兵连就背上两个处分,你们要严格管理。”

钟跃民说:“放心吧,指导员,我们五班可是个红色染缸,别说一个宁伟,就是蒋介石来了,也能给他改造了。”

指导员笑了:“钟跃民,你就吹吧。咱们言归正传,下星期就要演习了,你们班可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能出事故。”

指导员刚一出门,钟跃民就忙不迭地召开了班务会,他的就职演说是这样开场的:“大家都知道了吧?从今天起我就是五班班长了,班里的一切工作由我负责,有两件事咱们今天必须说清楚:第一,我当班长下面有没有不服气的?谁要是不服气就站出来,和我拳脚上过过招儿,我要是输了这个班长你当,要是你输了就老老实实当战士,别奓刺儿。怎么着,有不服的没有?”

五班的战士谁也没吭声。

“嗯,都不吭声,那就是没有,这个问题就算过去了。第二,以后班里无论发生什么事,要尽量在班里解决,别动不动就越级报到连长、指导员那里,这叫打小报告,我他妈最烦这个,所以把丑话说在前面,要是让我发现了可别怨我翻脸。我就说这么多,有不同意见没有?嗯,没有,那就散会。”

最近钟跃民有些烦躁,他当兵已经3年了,这3年里发生了很多事,父亲虽说还没被安排工作,但毕竟算是被“解放”了,家里的事他没什么可惦记的。唯一使他牵肠挂肚的是秦岭,当兵以后他至少给秦岭写过十几封信,秦岭却从不回信。这个女孩子可真够绝的,钟跃民怎么也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清醒理智的姑娘,她简直是个谜。如果秦岭仅仅是不回信,钟跃民倒还能沉住气,反正知道她还在白店村,李奎勇每隔半年时间都会给他来封信,顺便也谈谈秦岭的情况。但是最近李奎勇在信中告诉他,秦岭自从回北京探亲以后,就再也没回过村,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秦岭竟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钟跃民听到这个消息后,居然头一次失眠了,有好几天时间,他干什么都无精打采,连话都少了,他终于体会到了,这种精神状态叫忧郁。钟跃民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喜欢秦岭,这个女孩子很让他牵肠挂肚。3年了,他不但没忘了秦岭,反而越来越想念她。真是见了鬼,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女人的心态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一个游戏人生的人,应该把这一生的每个时间段都看成是一个单独的游戏,怎能一个游戏就收不了场呢?

袁军坐在轮椅上,由护士小于推着,在花园里走动,罗芸迎面走来,向袁军不冷不热地打招呼:“袁军,你的伤好得挺快呀,祝贺你。”

袁军也不冷不热地说:“谢谢,你很忙吗?”

罗芸对小于说:“小于,你休息一会儿,我来推轮椅,我们在北京就是老熟人了。”

小于说:“好,你们聊吧,我一会儿再来。”

罗芸推起轮椅,在花园里缓缓地走动。

罗芸向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才压低声音对袁军说:“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袁军淡淡地回答:“我知道,去军医大上学。”

罗芸奇怪地问:“你也听说了?”

“医院里都传开了。”

“你还听说什么了?”

袁军说:“还听说周晓白为了我的事和内科张教导员吵了一架,被取消了推荐资格。”

罗芸叹了口气说:“晓白的脾气太大了,其实这事她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地解释一下,可她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居然一摔门走了,这件事把政治处的陈主任都惹火了。”

袁军面无表情地问:“罗芸,在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

“没有,推荐名单是院领导定的,我不可能参与。袁军,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议论了?”

“议论我倒没听见,不过这件事是因为我引起的,我当然要想一想,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挺不够意思的。”

罗芸不满地睁大了眼睛:“我怎么啦?我倒想听听我怎么不够意思了。”

袁军冷冷地问:“你明明知道周晓白和我不是恋爱关系,而且,周晓白是出于友谊应你之托来照顾我,在她受冤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澄清一下事实?”

“那除非我承认我和你的关系,可要是这样,不但我上军医大的资格会被取消,就连我的预备党员的资格也会被取消,那我就完了。”

“所以你就牺牲了周晓白?”

“你怎么这样说话?怎么是我牺牲了周晓白?”

袁军长叹一声:“罗芸,上个军医大就这么重要?连友谊和良心都不要了?”

罗芸急了:“袁军,你少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周晓白被取消推荐资格,完全是因为她的态度。群众早就有反映,说周晓白倚仗自己父亲的地位飞扬跋扈,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和周围的战友关系搞得很僵,院里早就有这种议论,这又不是我造成的。”

袁军疲惫地挥挥手:“你把小于叫来,我要回病房了。”

罗芸的眼圈儿红了:“你怎么这样对我,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

“走吧,祝你好运。”

“你浑蛋!”

袁军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郑桐今天从可靠的渠道得知,这次公社推荐的工农兵学员已经出发了,石川村的党支部竟没有推荐任何人。这可把郑桐气得七窍生烟,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常贵捣的鬼,这老东西太阴险了,收了礼还不办事,郑桐决定找常贵好好理论一番。

郑桐一脸怒气地闯进常贵的窑洞,常贵正坐在炕上捧着个大海碗喝粥。他强压着怒火说:“常支书,我有事要问你。”

常贵眨着小眼睛看看郑桐:“我知道,是为上学的事吧?”

“咱上次不是说好了吗?你为什么没推荐我?”

常贵带着一脸的无辜说:“你这娃咋这么说话?你咋知道我没推荐你?名额有限嘛,也不能是个人就去。”

“我有可靠的消息,这次公社的推荐会上,你叼着烟袋蹲在那儿一言不发,是不是?”

“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你要不信,就把公社的王书记叫来,我和他当面锣对面鼓说说,我是和他说了。”

郑桐终于忍不住翻了脸:“你他妈少来这套,你明明知道王书记不可能来对质。常老贵,你这人够阴的,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就因为你克扣知青口粮的事,我和钟跃民得罪了你。这事都好几年了,你还怀恨在心,背后给我下绊子,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常贵软中带硬地说:“郑桐,你要这么说,咱就没话了,上学的事我也管不了啦,你咋上来就骂人呢?论岁数,你也是侄子辈,咋这么说话?”

郑桐大怒:“骂你?我还想打你个老东西呢。”他怒火中烧地抄起炕桌上的大海碗要砸常贵,蒋碧云冲进来抱住郑桐,郑桐挣扎着想朝常贵扑过去,蒋碧云拼命把郑桐拉走。

郑桐和蒋碧云并肩坐在村口打谷场上的一个石头碾子上,两人久久地沉默着,突然,郑桐开始抽泣起来。

蒋碧云大惊,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郑桐流泪,她惊慌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郑桐,你怎么啦?”

“这日子……真没盼头。”

“大家不是都这么过吗?”

“人……就怕没有希望,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郑桐,你从来都是乐观的人,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消沉?这可不像你。”

“你不知道,我想上大学,连做梦都想,可今天我去公社一问,被选上的工农兵学员都出发了,当时我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蒋碧云说:“可你不能放弃希望,我就不信,咱们会永远待在这小山村里,机会总会有的。”

郑桐心灰意冷地说:“机会见了我,恐怕也会绕着走,我这个人运气不太好。”

“要是有一天,机会到了你眼前,你却无法抓住它,因为你不具备抓住机会的本领,到那时候,你将无话可说。”

郑桐沉默。

“我知道,你的精神状态很糟糕,生活艰难,前途无望,还有……你很孤独。”

郑桐低声道:“是的,是一种灵魂的孤独,漫漫长夜,我在独自行走,何处是归程……”

蒋碧云轻声说:“如果心中有了爱情,也许情况会好得多,那时你会觉得温暖,觉得有了依靠,觉得灵魂不再孤独,觉得生活从此充满了色彩。”

“可我眼前是个没有色彩的世界,只有缺少植被的黄土。”

“郑桐,你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

“我万念俱灰,实在提不起兴趣说话。”

蒋碧云扳过郑桐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那我说,你听好,我想向你提个建议。”

“你说。”

“一个人走夜路实在太孤单,两个人结伴而行不是更好吗?”

郑桐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和我一起走?”

“是的,咱们一起走夜路,一起抵御孤独,一起寻找光明,你愿意吗?”

郑桐背过身去,不吭声了。蒋碧云温柔地从后面轻轻抱住他。

两行热泪从郑桐的眼中流出……

操场上,侦察营一连全连列队站立,今天晚上,营教导员要宣布被选入军教导队学习人员的名单。

1966年以后,全军几乎所有的军事院校都停办了,军官的选拔全部出自现役中的老兵。各军、师级,甚至团一级单位都成立了干部教导队,这是变相的军官学校,被选中的老兵在教导队里受几个月或一年的速成军官培训,然后再作为军官回到本部队带兵。1966年以前的军官学校,它的录取条件是首先要通过统一的文化考试,仅此一条,就让很多只有小学文化的农家子弟望而却步。“*****”运动的兴起,使很多旧的规章制度被废除,这样就给吴满囤这类身处底层的农家子弟带来了希望。当时,偌大一个中国,所有进身的大门都向你关上,唯有在军队里还能看见一线曙光,对于身处底层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况且,用几个月或一年的时间速成一个军官,这在中国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当年闻名遐迩的黄埔军校,不也是个速成班吗?这并不妨碍它培养了大批名将,仅第一期600名学员中就出了300多名将军,他们从入学到毕业只用了不到10个月。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等人早就知道了提干人员的名单,他们三人都是连队中的战斗骨干,提干早已板上钉钉,教导员也分别找他们三人谈过话。

钟跃民得知自己将提干的消息时,还犹豫了几天。他根本没打算在部队长干,按他的想法,什么事都是玩一把即可,既然已经当了几年兵,那么就该换一种玩法了,老玩一种游戏多没意思。要是提了干,你就身不由己了,不在部队干个十年八年就别想走。有种老掉牙的说法,叫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钟跃民认为这纯属扯淡,不过是种俗人的想法,就像人人都想发财一样,事实上发财的人永远是少数。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活法,关键在于自己的感觉,他从来也不认为当元帅这种活法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现在钟跃民已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如果选择再在军队干个十年八年,非要了他的老命,这是闹着玩的吗?就冲这每天例行的5公里越野,他就有点儿烦了,这意味着他还要再跑十年八年,等你跑不动了再让你转业,到那时他还有心思再玩别的吗?

但钟跃民最后还是决定进教导队,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张海洋和吴满囤,他经不住这两个家伙死缠硬磨,尤其是张海洋,他父亲来信告诉他:‘这辈子不要想干别的,这身军装你就穿到死吧。张家的后代除了当兵,什么也不能干,什么时候你穿上了军官制服什么时候你才可以回家,不然就别再踏进这个家门。’张海洋被断了后路,只好死心塌地地准备在部队长期干下去,但用他的话说,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认准了钟跃民就是垫背的,死活也要把他拉下水,于是张海洋和吴满囤采取了死缠烂打的战术,每天纠缠着钟跃民,甚至使用了极为无赖的办法。

前些天,张海洋和吴满囤约钟跃民去游泳,钟跃民一去就上了当。他们把钟跃民带到一处僻静的河岸上,说这里可以光着屁股游泳,两人先光着屁股下了水。当兵的都没有游泳裤,游泳时一律穿部队发的绿色大裤衩,这种裤衩在水里阻力很大,也很不舒服。钟跃民一见他俩下了水,于是也光着屁股跳进水里,等他游了一个来回后,发现这两个家伙早已穿好衣服坐在河岸上,正不怀好意地冲着他微笑,钟跃民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张海洋提出了两个条件供钟跃民选择,要么进教导队,要么光着屁股回部队。张海洋还特地警告他说,现在没人和他开玩笑,不要抱有幻想,在选择之前一定要考虑好后果。钟跃民考虑了一会儿便妥协了,他知道张海洋绝对会说到做到。在穿裤衩的时候,钟跃民想,这条裤衩一穿,自己就算搁在部队了。

公布完提干名单的那天晚上,在熄灯号吹响之前,钟跃民被张海洋叫到操场上的双杠前,从当新兵时起,这里就是他们三人聚会的地方。

钟跃民问道:“你叫我到这儿干吗?”

张海洋说:“这是满囤的意思,他要请客。”

“这小子平时一分钱都想碾成末儿花,不想过啦?”

“我也这么说,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不就是提干吗?他家穷成那样,充他妈什么大头?结果这小子跟我急了,居然敢和我瞪眼,说‘你要不去就滚蛋,以后少理我’。我操,这要放在刚入伍那会儿,我非打丫一满地找牙不可。”

满囤抱着一包东西匆匆赶来,他蹲下身,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罐头、香烟,还有两瓶白酒。

钟跃民和张海洋默默地看着他开罐头。

满囤打开罐头,又打开酒瓶斟满3个杯子,他望着钟跃民和张海洋说:“还站着干吗?坐下吧。”

两个人默默地坐下。

满囤举起杯子郑重地说:“都端起来,干了。”

三人把酒一饮而尽。

满囤又重新斟满:“再干。”

三人连干三杯酒。

满囤突然变得很激动:“两位兄弟不是外人,别笑话哥哥……”他突然朝一个方向跪下,连连磕了3个头,声泪俱下地说,“爹、娘,儿子给您二老磕头啦,儿子没给爹娘丢脸,儿子在部队提干啦,咱们家有盼头啦,俺能养家了呀……”

满囤号啕大哭起来,多年的委屈和压抑在一瞬间都释放出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被满囤哭愣了。

钟跃民抱着满囤的肩膀劝道:“以后就好了,排级工资52块,你能养家了,这是好事啊,你该高兴,弟兄们也为你高兴啊。”

满囤擦着眼泪哽咽道:“两位兄弟,照理说,和你们认兄弟,俺是高攀了。你们够意思,从没嫌弃俺,这几年你们连件新军装都没穿过,全寄给俺家了。俺一个穷小子,真拖累弟兄们了,俺代表全家给你们磕头啦……”

满囤又要跪,钟跃民和张海洋慌忙扶住他:“哥们儿,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不是哥们儿吗?”

满囤又抓起酒瓶子:“好吧,我什么也不说了,该怎么报答弟兄们,俺姓吴的心里有数。喝,这两瓶酒今天要喝完,谁也别装熊。”

钟跃民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大声道:“喝!为告别咱们的士兵生活,一醉方休,只要明天早晨能爬起来就行。”

张海洋牛哄哄地说:“起不来也没关系,叫人给教导队带个信儿,就说大爷喝多了,晚一天去,怎么啦?”

钟跃民笑道:“看把你牛的,不就是个小排长吗?”

钟山岳自从被解除隔离审查以后一直没有分配工作,已经在家赋闲好几年了。他在被审查期间,部里又提升了几个副部长,因此在职的副部长已经达到七八个了,实在没有位置可以安插。尽管钟山岳心急如焚,可是像他这类情况的干部实在太多了,组织部门也毫无办法。钟山岳和大多数在“**”初期受到冲击的老干部一样,公开的说法都是自己还年轻,身体条件也不错,还想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理由过于冠冕堂皇。

钟跃民这次探亲回家可没少听父亲发牢骚,老头子又添了个不良嗜好:每顿饭必喝酒,一喝酒话就多,话一多就骂人。每次酒至半酣时,钟山岳都把所有不满意的人和事挨个骂遍,钟跃民根本不能搭茬儿,一搭茬儿准把他也捎上。

父子俩有五六年没见了,钟跃民刚回来时,父亲很兴奋,先是给他各地的老战友打电话,说“我老钟的儿子在部队当了排长”,然后便一刻不停地追着钟跃民问这问那。钟跃民到客厅,老头子追到客厅,钟跃民进了自己的卧室,老头子又追到卧室,弄得钟跃民都快烦了。他记得父亲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父亲在他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连打起人来也颇具大丈夫气概。他决不像一般父母打孩子那样,不愠不火地往孩子屁股上拍几下,钟山岳可没这么温文尔雅,他总是出手快如电,钟跃民还来不及反应,一记清脆的耳光就已经结结实实地扇在脸上,其力度足以让钟跃民原地转360度,眼里一片金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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