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扩廓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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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大草原。
落日血红。
直至此刻,西方天畔最后一缕光明,彻底被暮色吞噬;云霞渐渐黯淡,铅灰色的阴翳,占据了大半个天空,昭示着黄昏悄然褪去,黑夜缓缓降临。
冬日的草原,天光暗得极早,未时许太阳便收了山,勾勒出一片暮霭。牧民们早早地喂了马,放了羊,就钻进各自的帐篷,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不多时,羊奶混杂着抓饭的香气,袅袅地飘出帐篷,瞬间笼罩在了草原上空。
这里,是位于漠北草原的燕然山下,野草丛生,牛羊遍野。一目所及,方圆二十里内,上千顶白色的毡帐,连绵起伏,依次分布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好像是点缀在宇宙长河里的闪烁繁星,教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朔风漫卷,一座高约六丈,幅宽近十丈的穹庐宫帐,由无数顶帐篷环环簇拥,静静地矗立在日暮之下,在天边夕阳的余晖深处,沉默不语,黑白分明;只见,炊烟一柱一柱腾起,直飘到半空才一点点散去,空气里弥漫着马奶酒的浓郁。
宫帐的顶端,贴着绚丽夺目的虎纹天花蔓,逐渐垒筑成一幅虎啸山林的图案。至于四壁边缘,皆是苍狼图腾的纹理。每行一步,就给人一种深陷龙潭虎穴,触目惊心的撕裂感。
金色的穹庐,此刻早已被夕阳染红,呈现在苍茫暮色的覆盖下。帐外,各色各式的狮子旆与豹云旗,混杂在了一起,振动得猎猎作响,海东青凌空盘旋,鹰唳之声,令人毛骨悚然;放眼金帐四周,大批头戴毡盔,身穿牛皮革铠,腰挎圆月弯刀的柔然士兵,比比皆是,到处可见草原儿郎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膛。
这座宫帐的主人,乃是已故北院大王脱脱的独子,柔然王庭新一代北院大王,凭借着“草原第一名将”打出来的赫赫雄威,一跃而起,号令柔然军方,执掌国阿辇斡鲁朵三十七万铁骑,并由此受到王庭册封,从而威震草原的北地奇男子,——柔然太师扩廓;而这座设在燕然山脚下的王帐,正是国阿辇斡鲁朵的驻地,同时也是扩廓大营之所在。
国阿辇斡鲁朵,柔然王庭“四大斡鲁朵”之一,帐下三十七万铁骑,嗜血残暴,杀人如麻,号称“王庭之刃”,是一支隶属扩廓麾下的“草原第一劲旅”,其战力远胜当年的皮室军;想当初,契胡作乱,扩廓就是倚仗这支大军,发起突袭,一夜之间,血洗三千叛军,契胡残部遁入西荒,扩廓穷追不舍,柔然铁骑纵横草原,杀掠四方,沿途再杀两千余众,一举诛灭了蠢蠢欲动的契胡叛军,大军攻入西荒,杀尽反抗王族,平定夹山南北……
永兴七年,萧长陵率靖北主力,长驱直入,于卧虎关一役大败数万皮室军,一战下来,死尸枕藉,漓血荒原,柔然人马自相践踏而死者,多达十之七、八;全军溃败之际,扩廓临危受命,率兵断后,这才得以在靖北铁骑气吞万里如虎的凌厉攻势下,保存下了皮室军仅剩的两万兵马,安全撤回野马川,全师而退,避免了重蹈怯薛军全军覆没的悲剧。
之后,靖北镇西,三十五万联军,兵锋所向,大举反攻,野马川失守,扩廓随父北遁,退入漠北。永兴十三年,也就是萧长陵挥戈灭楚的同一年,脱脱病逝,扩廓子承父业,承袭北院大王;到了第二年,五十七岁的柔然可汗耶律步真,也撒手西去,王储社尔继位,是为“莫啜可汗”。新汗初立,为笼络漠北亲贵,同时也是为了巩固汗位,遂遣使前往和林,册封扩廓为“太师”,赐虎云大纛,令其掌管国阿辇斡鲁朵,总揽漠北军权。
至此,时年二十六岁的扩廓,异军突起,扶摇直上,倚靠自身的实力与军功,成为了柔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军事统帅,凭一己之力,叱咤漠北,名动草原,领衔王庭众将。
江山博弈,从此天下,国土二分,北周有萧长陵,柔然有扩廓,如并峙双岳,傲然耸立在这茫茫乱世。
傍晚时分,扩廓独自一人,沿着斡难河畔,满腹心事地默默散步。草原的风,吹散了燕然山上经年不化的积雪,它们通过绵延不绝的山脉,最终汇聚成了斡难河奔腾的激流,而这个时期,恰巧也是整个斡难河水量最丰沛的时期。
在柔然人心中,斡难河的地位,与捕鱼儿海无异,是长生天和昆仑神共浴的浴池。每天,新出山的太阳,都是从这里冉冉升起,照耀着辽阔的漠北草原;而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又是月亮仙子梳妆的明镜,将千里银辉纳入湖中。
凛冽的北风,像一把把刀子,割在这位草原第一名将的脸上。他高颀的身体,全部笼罩在了那件没有硝制过的狼皮大裘之下,浑身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只纹满图腾的手,毫无保留地裸露在外面,轻轻按着腰间那柄由先大汗御赐的佩刀,——“却月无影刀”。
尽管,暮色苍茫,可是却依旧可以看出,扩廓面部的轮廓,没有一寸是光滑的,满是历经霜寒和刀刻斧凿一般的深邃痕迹,加之那对黑里透着血红,闪烁着无数慑人厉芒的眸子,镶嵌在他那张本就微显黝黑的脸上,愈发冰冷凌厉。
扩廓静静地立在河畔,孤独地眺望着西方落日。
他非常喜欢看日落西沉时的云霞,看着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看着云间的天光,如一缕碎金直刺而来。风起之时,流云骤变,幻化成一条条巨龙,又幻化成狮虎豺狼,还有一大群燃烧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在天边奔驰,后面更有云涛追逐。往往看着看着,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无声笑起,直到太阳落山,草原逐渐黯淡。
忽而,一阵刺骨的冷风,顺着扩廓的耳畔刮来,灌进衣襟之中;他微闭双眼,安静地感受着这草原的晚风,仿佛这风声就是柔然大军的铮铮铁蹄。
慢慢地,扩廓睁开眼睛,冷冽似刀的目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向天际 ,天幕下的一行鸿雁,闯进了他的视野。前尘往事,岁月烟云,恍若昨日一样,浮现在了这位北地奇男子的面前:
那连绵的山脉,是荒芜的边关;
那辽阔的草原,是砭骨的风雪;
那咆哮的大风,是靖北的铁骑;
那黯淡的云翳,是蔽日的箭雨。
回首过往,扩廓眼眶泛红,胸口不可抑制地一涩,面部肌肉紧绷,心中顿觉无限怅惘:
十一岁,部族狩猎,他一人一刀,劈死一头白狼,从此声名鹊起。
十二岁,随父出征,攻伐朵颜三部,立下战功。
十五岁,卧虎关一役,皮室军溃败,他率部殿后,保全两万残兵。
十七岁,率三万蛮骑,深入西部戈壁,屠尽白戎部族,诛白戎五王。
二十岁,左谷蠡王病卒,其子阔端拥兵反叛,企图围攻王庭,威逼步真下野;关键时刻,又是他亲率七千“曳落河”,长途奔袭,驰援王庭,一战捣毁叛军主力,杀阔端,夷其爪牙。
二十二岁,奉柔然王庭之命,率领国阿辇斡鲁朵,大举西攻,攻陷契胡八部,部中王族尽数斩首,妇孺掳掠一空。
二十五岁,其父脱脱去世,继任北院大王,入王庭述职。
二十六岁,加封太师,总领漠北诸部,设王帐于斡难河。
随着宽阔河水滚滚东去,扩廓投往南方的目光,由凝重转变为沉缓;骤起的大风,带走了草原第一名将的深沉凝思,浓浓的阴翳,遮掩住了那双噙满思乡之泪的眼瞳。昔年巫卒王子,今日柔然太师,王庭之存亡,系在一人之身,或许正应了中原典籍里的两句诗词: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想到这里,扩廓缓缓收回眼神,罩在狼皮大裘里的双手,负在身后,默默地眺望向不远处的燕然山,满头髡发不系,耳下缀以大金环,在风中扑扑作响。
也许,在王庭权贵眼中,他这个年轻的柔然太师,是当之无愧的草原第一名将,是数百万草原牧民与柔然铁骑倚若支柱的“定海神针”;然而,只有扩廓自己清楚,只要那个男人存在一日,他的赫赫威名,就只能局限于这片草原,却始终无法延伸至广袤的中原。与萧长耀一样,那一袭飘然的白衣,那人峻秀的风骨,永远是扩廓心中一道挥之不去的阴霾。
八年前的卧虎关,三年前的沈儿峪,还有一年前的弓卢水,成为了扎在这位北地奇男子心头之上的三根芒刺,让他留下了毕生的耻辱;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的脑海深处,依旧无法忘却那个震烁寰宇的名号,——“萧长陵”。
是他,当年在卧虎关外,一把燎天烈焰,焚尽了皮室军最后的精锐。
是他,提兵二十万,长驱突袭,夺走了脱脱父子赖以生存的野马川,迫使他们退入漠北,从此元气大伤。
又是他,沈儿峪一役,率军转战千里,分兵三路包抄,奇袭敌后,令扩廓溃退塞外,从而尽取河朔平原。
还是他,弓卢水之战,率三千虎豹骑,定奇策,行妙计,轻兵涉水,一举击溃扩廓前锋,乘势大破柔然主力,肃清残敌,致使扩廓再度败北。
他们两个,一个是靖北之王,一个是柔然太师,一个威震中原,一个叱咤草原,俱是惊才绝艳,俱是不世之雄。
未来的天下,必是一片浴血修罗,属于当世最强悍的两位枭雄。
忽然,静寂的斡难河畔,传来一声清晰的马嘶。扩廓虽有些诧异,但还是平静地举目望去:
暮色渐盛,天地间视线愈黯,一轮畸形的残日,洒在宽阔的河水之上,仿佛涂抹上了一层暗红色的染料;却见,在不远处的某地,一位妙龄女子,骑着一匹高骏的大青马,四蹄生风,蹚过一湾浅水滩,卷起大片水花,他的长发随风飘拂,马儿的鬃毛,在夕阳映照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仔细观之,马上的女子,一身精干的猎装,头戴一顶白鹿皮兽帽,眉若远山,眸子清亮。这样的容貌与风姿,虽不似中原女子那般风情万种,却凝聚了草原儿女独有的勃勃英气,颇有几分章献皇后少女时期的风采。
“太师,是王妃!”一名柔然士兵,认出了那女子的身份。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扩廓的王妃,继往绝可汗耶律步真之女,莫啜可汗耶律社尔之妹,王庭持书册封的“义成公主”——耶律玉落。
远远望去,玉落公主骑马的英姿,宛若一位优雅的骑士,她的姿态自信从容,仿佛与大青马融为一体。
又是一声马嘶,耶律玉落娴熟地翻身下马。
只见,耶律玉落一双晶莹的眼睛里,荡漾着女人的妩媚与柔情,其中还带有柔然女人天生的野性。即使是扩廓这样的草原英雄,当看到这么一双风韵万千的眼眸时,也会被迷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原来你在这里,我说在王帐那边怎么找不到你呢。”耶律玉落笑语吟吟地迎面走来。
“王帐里太闷了,我随便出来走走。”扩廓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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