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2/2页)
回到家的谭家英气到手都在发抖,她掩上门,就那样站在门边。在这小小的泥巴屋子里,一张一米五的老式斗床已经占了一大半的地方,紧挨着斗床的,是一张红底黄花图案的长桌,桌底下塞了两张同色的方凳。斗床后面右下角摆了一个高低橱,浅红色的底,上面点缀着菊花,这两样新式家俬都是娘家的陪嫁。门背后一张木梯立着,木梯戳进屋子上面的木板楼豁口,口子约成人的手臂长宽,顺着木梯能上到阁楼,阁楼相当于一个家庭的小仓库,谷子、盐、油,还有家里值钱点的东西都搁在上头。
木梯后面,一两米的地方就是一面沙墙,墙上留了一个小方口子,算是这个昏暗房间的窗了,冬天的时候,窗子上会蒙上一层透明薄膜,现在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因此薄膜也撤了下来,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口子。窗子下的木尿桶里散发出的尿骚味充满了整个房间。
多么破烂的家当!
就是这样简陋的住处,还不是自己的。
她家公手里原先的房子本来就不多,大哥和二哥结婚后一家分得一间新起的房子,轮到她嫁过来时,便没有多的了,只是分了一截只起了地基的的地桩。结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娃,也没有多的钱去起房子,于是那里便成了牛栏,一家人则借住在别人的老屋。
这屋原本是陈有和同房的一个亲戚的,人家两兄弟争气,在勺子岩脚下盖了座大屋,一人一半,不过人家老公公也出了不少钱和力。
到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男人。
她原本也是吃商品粮人家的女儿。虽然平日里也要帮家里干活,但农活是从没干过的。那时煤矿岭热闹非凡,有很多周边村庄的人农闲时会到她家附近的煤矿来做临工。她妈就在煤矿岭脚下酿米酒卖,矿上的工人下工之后大多会到她家来喝上一碗米酒。她呢,就在家里忙前忙后的,一来二去,便和来打临工的陈有和相中了。当时年轻,觉得只要人没灾没病,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虽然母亲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她还是嫁过来了。
这里面当然也有一些负气的成分在的。从记事以来,自己就一天到晚带着大弟和二弟,后来又生了小弟,总之从来没有过自己真正的时间。好不容易等到小弟大些了,那年自己十一岁,二姐升小学三年级。报名的那天,她满心欢喜地同二姐一起去村小,当报名的老师问:你妹妹也报吗?
“不,她不读!”二姐斩钉截铁地说。
她多么想去学堂啊!从二姐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在盼着弟弟们长大,好同二姐一起去读书。
回来的路上,她同二姐好好吵了一架。
“为什么不给我报名?”
“爸妈只给了两块钱。”二姐不想理她。
回到家,她就同爸妈闹,说要去上学。可她妈说不能去,家里穷。她爸在三个女子中本来就只偏心二姐一个,也只说去不成。她心里知道他们就是怕自己去学堂了没人帮忙带弟弟们,家里的零碎活也没人做的。
两块钱,学费只要两块钱啊!就让我去读个一年半载也好啊!起码能写自己的名字……所以当她知道陈有和念过小学四年级时,人模样也说得过去,心里是欢喜的。家里穷怎么样?两口子齐心协力总能看到头!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家不止穷,男人还总跟些流氓烂仔出去玩。头几年还好些,陈有和还会想着如何找钱,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这几年更是不行了,整天烟不离手,牌桌都不愿下。
想到这些,谭家英整个人颓废了下来。她也才二十六岁不到啊!可是她的脸上满是疲惫,眼里也只剩泪光和血丝,哪里还有一丝青年人的活力?
多少次也想过要撂挑子,可是想到两个孩子即将没了妈,想到离了婚的女子将给娘家带来怎样的污点,她退却了……
在祠堂里的陈有和本想玩完手上这把就回去,让给旁边人打的。还没开口呢,围在后边看牌的金长鄙夷道:你屋里娘子人挺厉害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嗷嗷叫。
“快别说了,有和,还不快回去,不然等下有你好看“,旁边几人起哄道。弄得陈有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用理她……“。
直到凌晨三点,一行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为了不吵到同门里的邻居,陈有和轻轻推开大门,从门缝里侧着钻进去。当他蹑手蹑脚走到自家门口,发现门被顶上了。村里的门都是这种杉木门,门最右边一个铁搭扣,插在门框上的一个铁环里。晚上人在屋里还会斜撑一根一米来长的碗口粗木棒在门中间,用来防盗。其实效果是不大的,有力气的男人不消几下就能打开。陈有和就知道这个诀窍:用力往里推门,从推出的门缝里伸手进去把插销拨开,双手用力往上提,门就从卡缝里被拆了下来。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死在外边了!”黑暗中,谭家英冷冷的声音传来。
陈有和本来因为在外面丢脸的事心里不舒服,又把他关在门外,更是气。
“你竟然做得出来这种事!人醒着也不开一下门。“
“给你开门?你是什么大人物?还是做了什么好事?没把大门栓住就不错了。”谭家英咬牙切齿道。
“是,我当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有你的本事大,大到在外边也不给我这个男人一点面子。”陈有和把脸撇向一旁,点起一根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面子?你还有面子?村里谁不知道你陈有和家里穷得连破屋都没一间。谁看得起你似的!”
“唔,除了你谭家英,个个都看得起我陈有和。我知道,你们一家都看不起我,就你妈,还短命鬼通天骂我……”
吵架的人往往要翻出从前的林林总总来说事,一些伤人的话就免不了。
陈月红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争吵声,她想睁开眼,可是太困了。对于这样的争吵声,她是熟悉的,现在也只把它当做催眠曲。
“你有什么用?早些去死算了,不要连累我们0”。谭家英侧身坐在床上,背对门口。
“你去死!要死也是你死!“
……
两人一阵来回下来,“哐当”一声,陈有和拎起一把凳子重重摔在地上,凳子瞬时成了两半。当他再要去抓桌上的东西时,谭家英冲过来抢,他一把把她推开,不想她的背撞到了桌子角……
“咦呀娘,死了算了。呜呜呜……”谭家英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睡梦中的月红和立生惊醒过来,也吓得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是混乱不堪。
“有和,开门,又在争什么?”屋外陈福在敲门。
“没什么事,你们睡你们的。”陈有和不想让邻居进来看笑话。
“开门哒。”
“真的没事“
“开门。”
几番下来,陈有和才不情愿地开了门。陈福把陈有和拉到门口劝话。“老弟,莫成天吵架,对谁都不好,大家觉也睡不成是不是?”
“是是,不吵了,那就不好意思了”,陈有和怀着歉意说道。
月红和立生把妈妈从地上扶起来,一起坐在床沿边。她们的妈还在呜呜地啜泣,月红现在已经不哭了,右手在她妈背上来回顺气。
陈福在门口说了一阵劝慰的话就回屋了。
陈有和沉着脸从门背后拉出一张木板,放在通往后厅的口子边睡觉去了。
谭家英也哭累了,此时闭着眼靠在床背上一言不发。天地又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