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侬是啥宁 (第2/2页)
娜拉说:我跟珊德拉认识,就是因为她跟猫讲的是上海话。我虽然不太懂上海话,可是我听得出来那是上海话。
恢复语言能力后,波历的第一句话却显然是偏离主题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偏离主题,他为什么会这么说话。
他说的是:那是一只什么样的猫?
她们和云吴都诧异地看着他。
波历发现自己的语病了。他解释似地加了一个问题:那只猫是绿眼睛的吗?
他终于在最后的瞬间把“也是绿眼睛的吗”里面那个“也”字咽了回去。
可是她们和云吴似乎都没有听懂。波历说的是汉语,连娜拉也懂的。
可是,珊德拉回答了:是的。
波历说:你能把头低下来一点吗?
他知道,他这句话是用颤音说出来的。
她可以拒绝的。因为他的要求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就把她浅色近于白色的头发和眉毛的脑袋低了下来,到了她的眼睛跟他的眼睛处在一条水平线上的程度。她眼睛里的绿色像焰火一样地在他的眼睛里炸开。
波历往后跳了一步。不是说她的绿色的眼睛有多么可怕。恰恰相反。这个战略性的后退,是因为他太激动了,激动到他不得不竭力地克制住一把抱住她的冲动。冲动是魔鬼。他在跳出去后还有时间想到这句名言。
他说话保持着颤音,而且这音颤得已经没有形状了。
他颤出来的话是:若雪。汪若雪!
是的,没错。他让她低下头来,就是为了近距离地发挥他特异的嗅觉。他这是要证明一件事。一件自从他重新见到云吴教授之后一直在想的事情。
重新见到云吴后,他已经想出了个道理,一个原理,那就是,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有一种被覆盖的气味,一种之前的味道。在云吴并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他其实已经做过无数次试验,他在比较靠近云吴的地方运用了他的潜质嗅觉,也就是说,他波历已经学会了排除表面嗅觉去闻出那种第二层气味的本事。
她的跌坐下去有点汉语成语里说的那种推金山倒玉柱的意思。原因当然是她的高大。虽然她只是跌回到她原先的椅子里去,但小桌子上的东西已经被她碰得乱七八糟,一个纸杯连同里面的饮料倒在桌子上,另一个空空的纸杯滚到了地上。
她重新站起来后,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知道的?侬是啥宁?
仍然是第一句是汉语国语,第二句是上海方言。
貌似回答她的话的是云吴:你说汪若雪?她是汪若雪?你是汪若雪?
云吴教授的第一句话说得极轻,第二句话把音量调到了最大,第三句话又变得极轻,极得像是自言自语。显然,他自己也被他的第二句音量太大的话吓到了。以致他在说第三句极轻的话的同时还四外环顾了一圈。
这时,这条商业街上,居然空空荡荡的,只有四个人,即他们四个人。
说实在的,波历也不敢相信。最大的不敢相信是,她不仅相貌变了,变得非常极端,几乎是原来的汪若雪的反面,而且,更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会比坐着的她只高出半个头,他说的是在她站起来的情况下,变成比他几乎高出一个头,达到了西方女子篮球运动员里差不多最多的身高。
他说:我是章程,文章的章,程度的程,公司章程的章程。
她说:章程?不可能吧。
他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这是真的。你觉得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是可能的吗?
她说:我就是变得特别高了,而且头发变白了,身体颜色也变白了。
他说:你拿我的眼睛当你的镜子,照一下你自己看。
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发现,在这里,只有人的眼睛还有一种镜子功能,虽然那是一种歪曲了的功能。
她的绿眼睛真的对着他的眼睛了。她的绿眼睛重新在他的眼睛里炸开焰火。
然后,他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一把抱住了他。
这是说,她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她抱住他的时候,他必须把脑袋偏到一边去。否则他担心会被她巨大的胸脯捂死。
从她响亮地跳动着的心脏那里摆脱出来后,他问她:你相信我是章程了?
本来他已经在想讲哪一件她和我都知道的事情来向她证明他是章程了。可是她忽然就相信了。这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脸红了。她是脸红了以后才说话的:我认识你的眼睛。你的眼神。你知道的。我经常看你的眼睛的。
他几乎要产生男生对女生的那种激动了。尽管她的相貌和身高从一开始就拒绝了这种激动。可是当他想到她认出他是她当初对他的一片真情时,他真的有些激动。
好像为了岔开自己的情绪,波历章程对娜拉说:她原来的名字是汪若雪,是我在上海时一个研究所的同事。
云吴说:也是我的同事。
他对汪若雪说:我是云吴。
汪若雪只说了一句“噢”。好像眼前这另一个人,一个长相跟华人同样毫无瓜葛的人是否真的是云吴,是否真的是华人,跟她没有一毛钱关系。
汪若雪!这天晚上,躺在床上后,波历章程才在想:太神奇了,我终于找到了第二个人,第二个来自中国的同事。可是,这个变化也太大了。
那么,第一,我又开始分析归纳了,接下来我一定还会找到其他同事;第二,我要放宽范围了,即使非常极端的对像,身高也好,肤色也罢,甚至气味截然不同,我有机会都要去试试。
第三,绿色的眼睛。这里面好像也有玄机。那天,在我认识科雷这个黑人老头的那个晚上,在那条后来再也找不到的小小巷的小酒吧里,那只擦着我的脖子飞过去然后对我瞪着绿眼睛的猫。那绿色的眼睛,怎么就那么像呢?难道,那是一种预示?
这有点匪夷所思,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在这个所谓的细胞滩上,发生什么又会是不正常不可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