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2/2页)
“没有所谓的二选其一,这只是一个幌子,佩秋呀,你没得选,安十九要的是你低头,那你就低头给他看。只是,安庆窑必得在你名下,绝不能冠以太监的名头。”
于是他们商议演一场戏,假意让安十九以为梁佩秋和王瑜师徒缘尽。王瑜恼她恩将仇报,将她逐出安庆窑。她见此情状不再假装好人,以偷逃瓷税为要挟,逼迫王瑜转让安庆窑。
她把自己彻底描黑,变成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以此取信安十九。
对安十九而言,这或许不是最好的结果。可对湖田窑和安庆窑而言,对徐忠和王瑜而言,只要能平稳度过万庆十二年的这场硝烟,就是最好的结果。
“从今天起,安庆窑就交给你了。佩秋,前路凶险,望自珍重。”
王瑜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几笔。
那是一个“忍”字。
不待徐忠说什么,王瑜已将准备好的信件一一交到他手上。徐忠见状了然,想是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面,可谓永别。
梁佩秋无法忍受天人永隔的痛苦,她挣扎过,挽回过,可她知道,她的确没有爱屋及乌的能力,亦无法与天斗。只王瑜说,不要她认命了,这世道认命了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如此,倒不如像他爱慕的月光一样,高高坠在残垣上吧。
于是,在一场双方默契的恩断义绝戏码中,当着安十九的面,安庆窑正式到了梁佩秋手下。安十九当然不会轻信于他,故而在一个寻常的夜晚,王瑜悬梁自尽了。
他用死亡力证了决裂。
梁佩秋难以承受那种提前预知结局、慢慢等待刀落的切肤之痛。
她大哭着对时年说:“师父待我极好,极好。”
王瑜死了,她甚至不能为他立碑,还要将王云仙逐出安庆窑以实现对他的保护。她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遍写:从此漫步重霄九,再见音容梦几更。吾父提携之恩,海阔天长,子永世不忘,望父安息。
望父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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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云水间。
梁佩秋正伏在窗边的案几上看账册,忽而闻到一阵香味。她鼻间翕动,抬眸看去,摇曳的烛火下,一只冒着热气的酱猪蹄正摆在花台上。
她惊喜起身,笑道:“别藏了,我看到你了。”
“喵喵。”回应她的是两声猫叫。
“喵喵喵。”她也回应猫叫。
片刻后,似乎暗号对上,那头终于放欣,从花台下探出半个脑袋,朝她晃了晃:“这么快就发现了呀。”
“幼稚。”梁佩秋接过猪蹄,将外面包着的油纸撕开,分了一半给来人,“坐这里,一块吃点。”
王云仙没有拒绝,应声攀上窗台。
两人一里一外,肩膀挨着肩膀靠坐在一起。
“我刚从祁门回来,狗太监给你的膏药我找神医看过了,里头有慢性毒药,虽然可镇痛化腐,但长期敷用对你的腿伤并无益处,你日后不要用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药包,“我让神医重新配了敷药,和太监给的味道相似,颜色也相近,他应不会察觉。”
“好。”梁佩秋接过,就着烛火上下打量他,“你黑了。”
“这有什么,你没觉得我结实了?”
梁佩秋但笑不语。
王云仙耿着脖子凑到她面前:“你仔细瞅瞅呀,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大丈夫顶天立地,成天小白脸似的像什么样。”
“你以前可没这觉悟。”
“怎么?还不兴我变变主意。”
梁佩秋懒得和他打嘴仗,啃了口热乎乎的猪蹄,浓香卤汁在齿间化开,差点香掉舌头。她连说好吃,又问王云仙:“这趟去祁门可见到阿鹞?我托你带的信可带到了?”
王云仙看她兜着下巴,嘴烫得含糊不清,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擦擦嘴。手抬到一半止住,他佯装挠头收了回去。
“信应是带到了,人没见到,那周家规矩忒多,一个小小商户,眼睛长到头顶上,我去求见,门都没让我进。”
梁佩秋叹气。她和周雅接触不多,不过就那几次照面,已算摸清周雅的脾性,一家子都是拜高踩低的主。
“只要湖田窑一日在,徐忠一日还是大东家,想必那周家不敢做得太过。”
“这可不好说。前头唱行色戏,你都将徐忠架去戏台上了,多少眼睛看着,都说湖田窑早晚也要纳入你的麾下。我看姓周的那一家精明得很,保不准干出什么事来。”
说到徐忠,酗酒自保也是当日在牢里,他们几人共同商议的决策。
对外只说经了这回牢狱之灾,徐忠看尽世态炎凉,对景德镇瓷业同仁失望透顶,对安十九的下马威也真真儿怕了。是以,如今凡事只要不越界太过,他乐得配合御窑厂造势,且先熬过皇帝万寿再说。
安十九也承诺了,只要徐忠不惹事,不主动挑衅,他会留他一条命。这也是当初他和梁佩秋的约定。
梁佩秋说:“你在镇上进出小心点,我怕安十九还没彻底打消疑虑。”
王云仙点头:“你也是,狗太监居然给你下毒,可见此人疑心有多重,心有多狠,你万事多留几个心眼,进出安庆窑也要留意身后的尾巴。”
梁佩秋倒觉得自己的情况比王云仙好些。如今安庆窑在她手下,她进出后院小门时,会假扮成每日送菜的仆妇,即便外面有安十九的眼线,也不会怀疑到她。
王云仙就不一样了。
安庆窑冠以梁姓后,他就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再留在那里。是以王瑜出殡当日,他大闹安庆窑,痛斥她得鱼忘筌,背信弃义,被安十九的人抬着扔去了大街上。
她将一匣子金银掼在他手边,踩着他的尊严,攀上了家主的高位。
从始至终,他没有争,没有问,没有吵,而是平静地接受了王瑜的安排。
被逐出安庆窑后,昔日的狐朋狗友相继疏远了他,只一两个还算仗义,愿意收留他。他便假意消沉,整日和他们进出花楼赌坊,以此蒙骗安十九。
可这终归不是长远之计。
梁佩秋静了静,再次开口:“云仙,你打算何时离开景德镇?”
王云仙神色一僵,唇边本就寡淡的笑慢慢消失。他转头望向梁佩秋,同是平静地问道:“你想要我去哪儿?”
“你不是说很喜欢塞北风光吗?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现下就是好时候,不如走远一些,让踏雪陪你一起。”
“没想到为了赶我走,你连踏雪都舍得割爱。”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王云仙收回视线,眺望着远处直入云霄的烟囱,漫天的火光笼罩着这座小镇。
他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随着这片火光明明灭灭,起起落落。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离开这片火光,离开这座以陶瓷闻名遐迩的小镇。镇子虽然不大,但是每一片砖,每一片瓦都曾有他的足迹,他的回忆。
“人大抵都是如此吧?不能离开的时候,拼了命想离开,想去外面看看,可真有机会去外面看看了,又不舍得离开。佩秋,我留在此地,会成为你义无反顾往前走的阻碍吗?”一旦他被安十九拿在手上,就等同于人质,扼住梁佩秋的咽喉。
可他竟觉得欢欣。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梁佩秋说:“不是阻碍,云仙,我答应过师父的,这辈子一定要保护好你。没什么比的你的安全更重要。”
或者说,王云仙的命比她的命更重要。
王云仙知道她的想法,探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傻子,你长得没我高,没我壮,野心倒是不小。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我怪过你,若非你一定要救徐忠,安十九就不会逼你舍弃一方,那样老头就不会死了。可我又很清楚,杀死老头的不是你,而是安庆窑的窟窿,而那个窟窿有我的责任。老头这一死,说得好听些是成全了你,免了你的两难,可你我心里都明白,老头没有那么高风亮节,他想堵住的始终是那窟窿,也是我的将来。”
堵住了悠悠之口的污蔑和揣度,也就堵住了泼向安庆窑的脏水。他这一死,坏人都让梁佩秋当了,他的心血,他的孩子,他的家族,无一不荣耀。
这就是王瑜啊。
临死都在算计他的傻徒弟。
可笑的是,傻徒弟想不开,还要把师父的死揽在自己身上。王云仙若当真可恶一些,当真有王瑜一半的算计,这些话他就会永远藏在心底,和王瑜一样揣着明白当糊涂,以多年的养育之恩胁迫梁佩秋。
那么他想要的,不仅安庆窑,甚至于她的人,他都可以得到。
“老头临终前交代你的那事就当没有过。今儿我把话挑明,不为别的,就为宽你的心。佩秋,你和老头的师徒情分如何,那是你们的事,可我们一起长大,我们的情分是另一回事,我不想搭在一起算。”
王云仙说,“从今天起,一码归一码,我的命我自己管,你也是,管好你自己,别想太多,好吗?”
梁佩秋久久沉默。见他一再坚持,只好应下。
次日天明,梁佩秋醒来时,案几上的账册都被朱笔批红,做了标记,而昨夜陪她一起啃猪蹄,话家常的人已经离去。
他来得无声,走得亦无声。
梁佩秋细想想,或许这样也很好吧?云仙若是走了,她就真的没有亲人了。有亲人陪伴的感觉,真的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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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庆十三年,四月中旬,在安十九的一次次试探和考验中,梁佩秋终于等来了作为景德镇民窑代表,进京面圣,恭贺皇帝万寿的机会。
她怀揣着徐福和洲民们一同写就的万民书,以及徐稚柳生前为百采新政而筹备的数千张手稿,在岸边深深回望。
巨窑千百,如神窥伺。
远远地,吴寅在江水楼高处看着,江面上船只林立,贺寿队伍逶迤十数里。
端就一个山河壮阔。
劳民伤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