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神都篇十四 (第2/2页)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杨锦夜面露欣慰神色,他一手按在秦慕羽脑袋上,使劲揉搓了几下后,说道:“看来你小子并不像你母后说的那样不喜读书。脑袋里终究还是装了些圣贤学问,没有做那游手好闲,脑袋空空的庸人。”
秦慕羽吃疼,用力甩开了杨锦夜按在自己头上的手。没好气地说道:“若是小舅舅一意孤行,不守信用,外甥只得自己动手放了这头狼妖。”
杨锦夜饶有兴趣地指着禁锢狼妖的剑牢,对秦慕羽说道:“小王爷尽管一试,我那剑牢别说你一介凡胎俗子,就是那些禁军兵修来,也没有几人可以撼动。”他见秦慕羽神色不忿,话锋一转,说道:“你放心,小舅舅并非言而无信之人,把它交给那些兵修,无非是让他们暂时看管。我偷摸着卜了一卦,那鹿家翁所求的奇物,这几日就会降世,我思来想去,为稳妥起见,还是由我先行拿到那件奇物,待探察无恙后,再由你决定如何处理,你觉得怎样?”
秦慕羽将信将疑,问道:“此话当真?”
杨锦夜拍拍胸脯说道:“小舅舅骗你作甚?”他突然压低声音,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那桩机缘与灾厄纠缠,待到出现时,有禁军兵修护在你身边,小舅舅也好放手斩断与那奇物纠缠在一起的灾厄。”
秦慕羽难以置信地看向杨锦夜,皱眉道:“小舅舅,真有那么凶险?需要出动兵修来保护我?”
杨锦夜哈哈一笑,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也不确定那桩机缘带来的厄运究竟为何,但不得不防。实话告诉你,自从遇到这头狼妖起,你我的运势已不知不觉沾染上这桩机缘带来的因果,与其说是斩断厄运,不如说是要出剑斩断这段因果。”
“听说过道门有三剑,分别斩去烦恼、嗔怒、贪欲。不知小舅舅这一剑斩断的因果属于哪一类?”
杨锦夜洒脱一笑,说道:“皆有,皆无,天机不可泄。”
秦慕羽对杨锦夜的故弄玄虚报以嗤之以鼻,杨锦夜懒得计较,他闭目养神,进入一种似睡非睡得玄妙状态。他神态恬淡,整个身躯竟微微离地,悬浮而起。秦慕羽或许看不透其中玄机,但落在身处剑牢的符离野叟眼中,却是难得一见,让它受益匪浅的玄妙光景。
临近亥时,成马山山脚下出现了一条蜿蜒而上的火龙,太子秦慕璟亲自带领禁军与兵修们赶到了此处。在攀登到山顶后,忧心忡忡的秦慕璟终于见到了秦慕羽和杨锦夜后,终于松了口气。
秦慕羽将手中虎符交还给哥哥时,大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秦慕璟庆幸虎符只是被小舅舅顺走,而不是被自己遗失,心中一块大石算是有了着落。随后待杨锦夜解除剑牢,秦慕璟便让苏起带领部分跟随而来的禁军兵修们,以秘术束缚住符离野叟,将其带走运往大营暂时羁押。
当苏起回来复命时已近子时,众人商议后,决定在成马山山顶燃起篝火,打算今夜就在此露宿,坐等那机缘降临。夜晚山顶风大,自有随行侍从为众人自牧马监衙署内取来大氅,狐裘等保暖之物。秦慕羽的侍女青鸳则煮了驱寒的汤品带上山来,供众人饮用。
秦慕璟与秦慕羽、苏起与苏骧再加上黄螭龙、黄螭虎,杨锦夜突然发现,今晚有资格围坐在一起的这些年轻人,无疑都有着共同的特点,都是大恒一等一的权贵子弟,又都是兄弟作伴,在他眼里,这真是极为有意思的一幕。
大恒高祖秦道恒自乱世起兵时,身边最早的一批追随者就有他的六名亲兄弟。到天下一统时,兄弟七人已有四人战死沙场。故而在秦氏皇族的祖训中就留下了兄弟共赴战场,死生相托的传统。难能可贵的是,在大恒七百余年的历史中,皇室兄弟间始终都能保持和睦相处,兄友弟恭,只此难能可贵的一点,就让世人津津乐道。皇室带领出如此国风,民间自然也竞相模仿,故而整个大恒自上而下,国风家风清正,家国天下太平无恙,与统治者的引领作用密不可分。
今夜唯一一位有资格围火而坐的女性,则是杨锦夜的徒弟安思静。她还是保持着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有意无意地坐在他与秦慕羽中间,一边是自己师父,一边是自己主子,不偏不倚,无论在谁眼里,她的做法都显得相当得体。
苏起与苏骧两兄弟,早早就见过这位体态风流的妙龄女子,与她见面寒暄后,便各自去忙。可在黄螭龙、黄螭虎这俩武痴兄弟眼里,就是那么地惊为天人了。
两兄弟之前还因为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子嘲笑过秦慕羽,以为他远道而来的舅舅一定是托付给他一位相貌极其惨不忍睹的女子才会让他那么抵触。却忽略了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的苏骧脸上,那难以遮掩的幸灾乐祸。在见到真人的精致面容与迷人身段,尤其是那胸前一对雄伟后,兄弟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秦慕羽这混蛋小子,真是该死啊。
见这俩武痴不时偷瞄着安思静,秦慕羽心中好笑,但也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自豪感,他有点能理解为何神都城里的那些长辈们出门都喜欢在身边带上几名美婢了。感到别人投来羡慕与嫉妒的眼神,那感觉是真的不错。尤其当安思静给自己递来一碗热饮汤品时,他更是故作炫耀般地瞅了黄家两兄弟一眼,那表情分明就是再说:看看啊,你们俩出门能带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么?你俩有让美人儿好好伺候的待遇么?
看到秦慕羽那一脸欠揍的表情,黄螭龙、黄螭虎两兄弟恨得牙根痒痒,兄弟俩暗暗下定决心,下次燮宫比武时,一定要狠狠教训教训这个让人羡慕嫉妒恨的臭小子。
秦慕羽当然不知晓黄家兄弟的想法,他接过安思静递过来的汤品,趁热一碗饮尽后,浑身暖洋洋地,众人围坐一起聊天喝酒,不知不觉困意袭来,他便枕在秦慕璟的腿上就呼呼睡去。
秦慕羽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朦胧梦境中见到的人与发生的事都无比真实。在梦中他似乎换了一重身份,乘着一匹白马驰骋在不知为何处的广袤山河上。
他与白马一同在山岳间驻足停留,造访名刹古寺、与高僧大德讲经论法,与隐世高人修道问长生。
他与白马一起于江河上泛舟漂流,一路直入大海,寻到那传说中鳍下生双翼,背负一整座大城废墟,能穿梭于云海中的巨大鲲鲸。鲲鲸同风起,载着一人一马直入苍穹,遨游星河之中。
在旅途尽头,他与白马落足于一处山巅,目睹旭日初升。彼此间相对无言,只是心有灵犀般欣赏着同样的眼前风景,似在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秦慕羽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与这匹白马之间有着难以描述的羁绊。好像在千百年前他们就已经相识相知,互为对方最可靠的依赖,它懂得他每一个心思,他知晓它每一种情绪。秦慕羽甚至一度怀疑,这匹白马难不成是另一个时空的另一个自己。终于,他忍不住好奇,开口说道:“白马啊白马,你要是个人就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到这个天下的尽头,生死不离。”
那匹白马似乎听懂了他的期待,竟然凑到他身边,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的脸。秦慕羽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白马一直在等自己开口问它这句话。似乎自己在梦里有着言出法随的高深修为,话一出口,便可成真。
毫无征兆地异变陡生,一双赤红色的手掌忽然从虚空中探出,天地间被撕开一道数十丈长的裂隙。一只充满邪气的独眼,在裂隙内充满邪恶气息的黑暗虚空中,凝视着这个世界。
白马变得焦躁不安,它护在秦慕羽身前,发出一声声嘶鸣示警。
不等秦慕羽有所反应,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下一秒就发现自己竟然被扯出了身体,而他竟然在飘离自己的身躯。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就是苏骧曾对自己提起过的身魂分离?但除了在离开身躯时有过被拉扯的感觉,除此以外,他竟出乎意料地没有半点不适。最后,秦慕羽的神魂不断攀升,终于在离地十数丈的半空中停滞,以一名旁观者的诡异视角目睹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有一个半透明的淡金色人形进入了自己的那副躯壳,随着新神魂的入主,曾是自己身躯的那副躯壳,内在与外表都开始发生实质性的变化。秦慕羽的心情古怪到了顶点,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陌生神魂逐步占据自己的身躯,而自己却只能作壁上观。
这具躯壳的眼睛再度睁开,眼瞳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躯体猛然拔高至丈余,周身上下被一股宛如神灵般不容侵犯、充满威严的气势包围。他抬头与那虚空中的独眼遥遥对视,占据身躯的新主人对那独眼展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后,便不再看向那个对他有着莫大威胁的独眼。反而低头伸手轻轻抚摸白马的脖颈,小心安抚它的不安与恐惧,“别害怕,这一世换我护你周全。”
一阵轻蔑的笑声自那虚空中的独眼里传来,下一秒那独眼竟轰然爆裂。一名身穿红衣,手持长剑,宛如一尊魔神般的倨傲男子脚踏虚空,自那爆裂的独眼中缓步走出。他俯看脚下的一人一马。冷哼道:“叛徒,圣君怜悯,饶你不死。但你真以为本尊会坐视你与那孽畜双宿双飞?”
那个占据秦慕羽身躯的陌生人冷笑道:“虞全,你应该清楚,在我道之中,除了圣君,谁我都不放在眼里。你又算什么东西,竟敢挡我去路?”
“万俟箜篌,别以为你还是圣君钦点的圣子,叛出圣门后,我圣门同袍人人得而诛之。本尊现在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将你就地斩杀。”名为虞全的倨傲男子神色不变地说着,但却在暗地里不断积蓄着自己的神意与剑气。
“恁多废话,要打便打,少吓唬人。”名叫万俟箜篌的男人,显然感受到了虞全集聚而起的神意与剑气。他眼中精芒大盛,浑身气势也一再攀升。
他手腕一抖,手中便多了一杆枪身纂刻满金色云箓的漆黑长枪。万俟箜篌轻描淡写地挥出一枪,长枪带起的凌冽罡风便将附近的一座山头削平。无数落石顺势滚落山底,山崩声传百里之外,惊走鸟兽无数,气象骇人。
红衣虞全见此情形,杀意愈发浓烈,杀一个巅峰状态的万俟箜篌,与他而言无疑是最大的荣耀。虞全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对万俟箜篌做了个极具挑衅意味的手势。
万俟箜篌杀意瞬间暴涨,双眸淡金转赤金,手中一杆长枪蓄势,呼之欲出。
万俟箜篌身边的白马见他动了真怒,就要出手与那尊魔神交战。它哀鸣一声,居然四蹄跪地,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头生双角,明艳动人的女子。她一把抱住万俟箜篌的大腿,泪流满面地不住哀求道:“你答应过我,要远离诸世纷争,一起过平静日子。”
万俟箜篌附身,爱怜地轻轻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笑容温和地说道:“小颂放心,打完这最后一场架,我们就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去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你想要的平静日子。”
男子的承诺没有让她感到哪怕一丝心安。她心知肚明对于万俟箜篌和虞全而言,这将是一场唯死不休的纷争。一个是叛出圣门的前任圣子,一个是被众人寄予厚望的现任圣子,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两人之间的冲突都在所难免。
万俟箜篌纵身而起,一身气势再度攀升,直至巅峰,漆黑长枪上黏贴的层层金色符箓瞬间炸裂开来,长枪现出写满密密麻麻鲜红文字的真身,这一枪以一往无前的气势递出,破空而来,直指这尊魔神的眉心。
虞全轻笑一声,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伸出两指抵在了漆黑长枪的枪尖。两股澎湃气势瞬间交击,气浪激荡如滔天巨浪,以两人为圆心向外扩散。
此方天地也为之色变,一时间两人所在战场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震耳欲聋的滚滚雷声不绝于耳。
一枪一剑纠缠在一起,一瞬间两人已攻守转换百余回合。秦慕羽的神魂站在远处观瞧,发现自己竟然能无师自通,将那两人出手的招式一一记下,就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原来在梦里,自己能有如此好的记忆力啊。
一金一赤两尊法相破开山岳,拔地而起,百丈法身各自挥舞手中兵器,撞在一起,溅起遮天蔽日的尘埃。双方每一击,都在对方身上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百击过后,两尊法相均已残破不堪,在最后倾力一击,相互洞穿对方头颅后,便逐渐消散。
这一对法相尚未彻底消散,另一对同样一金一赤两尊法相便再次拔地而起,而这一对法身较之前一对更高更大,且在两尊法身对撞的空间中开始出现一个漩涡,不停吸纳着这方天地万物的生命力,用来维系庞大的法身。就连作壁上观的秦慕羽都发现自己在被一点点牵扯向两尊法身。
他心叫不妙,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逐渐滑向漩涡的中心。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在两尊法相的脚下,万俟箜篌与虞全还缠斗在一起,万俟箜篌手中只残留半截枪身,身上有多处剑伤。而虞全手里的长剑也同样残破不堪,剑刃破损严重,细不可闻的龟裂遍布剑身,一袭红袍已撕裂大半,左肩与右胸的两处贯通伤,鲜血汩汩,让他的一身红袍更加令人触目惊心。
两人同样笑容狰狞,千余回合的缠斗,让两人均身负重伤。但对自身修为的自负与极端的骄傲,注定两人之间的不死不休。见对方毫无保留地与自己厮杀,两人的杀意和战意都已攀升至顶峰。
秦慕羽被这场死斗震撼得心神激荡,他已经分不清这是曾经真实发生在过的一幕,还是纯粹发生在自己梦中的幻境。
虞全以残剑遥指万俟箜篌,狞笑道:“万俟箜篌,以你我修为,哪怕再战千日也未必分得出胜负,不如你我撤去护身法阵,一击定胜负,如何?”
“好。”万俟箜篌豪气干云地痛快答应。随后用两指在仅剩半截的枪身上一抹,漆黑枪身瞬间变化成长度惊人的精钢枪刺,枪刺上寒芒闪烁,散发出冻彻骨髓的寒意。
他们凝视着对方,双眼中闪烁着毅然决然的目光。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氛越来越紧张,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虞全终于耐不住性子,率先动手。他脚下一动,如闪电般朝对手冲去,残剑的剑尖直至万俟箜篌的眉间。
万俟箜篌大喝一声,挥动枪刺斜劈而下,枪剑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碰撞声。在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随后,一股强大的能量爆发出来,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当光芒渐渐消散时,万俟箜篌与虞全的身影,连同那两尊巨大的法身也也消失无踪,只留下灵力紊乱激起的漫天尘埃和回荡在天际的金铁交击的余音。
尘埃散去,只留下一片狼藉。秦慕羽猛然发现,那个吞噬万物生气的漩涡也消失不见。可是一阵哭声传来,他低头一看,发现那名头生双角的明艳女子怀里抱着一颗头颅,哭泣不止。
原来是他战败了啊。秦慕羽怅然若失。当他想起那具头颅在不久前还是自己时,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在梦里。
可突然,那个女子竟转过头来,看向了自己。秦慕羽见到女子面容,大惊失色,险些叫了起来。
那女子双目留着血泪,痴痴问秦慕羽,“为何不救他,为何不救他。”说着,女子放下那颗头颅,全身杀意暴涨,她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十指如钩,腾空而起,直扑秦慕羽而来。
那女子欺身向前,尖锐的十指将秦慕羽笼罩其中,下一刻就要拧下他的脑袋。就在这万分危急时,秦慕羽感到又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吸力自背后而来,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再睁眼时,他正盖着狐裘,躺在哥哥秦慕璟身边。见弟弟醒来,正和众人饮酒的秦慕璟,低头说道:“这么快就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睡很久才能醒来。”
“我睡了多久?”秦慕羽一边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一边问哥哥。
“大概有一个时辰吧,或许还要少一些。”
“是么?我觉得我睡了很久很久了。有几辈子那么长。”
秦慕羽环视一周,没有看到杨锦夜的身影,便问坐在自己另一边的安思静。“小舅舅呢?”
安思静手指向一个方向,秦慕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杨锦夜正手举火把,驻足在一通残碑边,仔细阅读着残留的碑文。
见秦慕羽醒来,杨锦夜朝他招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
待秦慕羽来到杨锦夜身边,杨锦夜指着这通残碑碑文中的一段,对秦慕羽说道:“瞧瞧看,和你梦里见到的,有什么关系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