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挖红苕勇放卫星 焚诗歌痛悼亲朋 (第2/2页)
第二天,吃过午饭,临走时,廖文刚又去看了曾淑琼,她的神志已经清醒,她的老二,只有半岁多,偎依在她的身边哭,因为没有奶吃。廖文刚问:“好些了吗?”曾淑琼说:“到处都疼得心慌。三队的太黑心了。”廖文刚说:“好好养伤,会好的。”曾淑琼说:“感谢你们来救我,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妈给我说的。”廖文刚说:“给白儿煮稀饭吃没有?”“煮了,没有糖,他不喜欢吃。要是我死了,看他怎么长大……”说着,曾淑琼呜呜地哭起来了。廖文刚看这女人,不过二十七八岁,本来是很有人材的,现在,完全是一具会说话的骷髅。廖文刚安慰道:“你会活下来的。安心养伤。”廖文刚走后,曾淑琼还是因为伤势过重,还和死亡抗争了三个月,抛下自己三岁的奶儿和半岁多点的二娃,离开了人世。她死时,还没有满二十八岁。
廖文刚嘱咐妈妈和妹妹:“不要再去偷。”春晴说:“不偷,吃什么?你每个月都要拿吃的。”廖文刚说:“现在起,我就不拿了。我有个同学,他家里有粮食,我给他钱就是了。”白翼坤说:“那也好,能买就买,我已经写信,叫伯伯节约开支,把钱拿回来救命。”
廖文刚到了殷正清的家门口,一坝好田,四面翠竹。他高喊:“殷正清!”出来的却是殷正清的母亲,瘦瘦的,但很有精神,她提着拴在身上的围腰角。廖文刚说:“伯母好!殷正清呢?他还在上厕所,请你吃两个烧红苕。”她说着,便从围腰里取出,还冒着热气。廖文刚慌忙双手接着说:“这怎么行!谢谢伯母。”她说:“这有什么?你和七儿是好朋友,以前你妈妈卖油,我场场都要去她摊子上坐,摆龙门阵。你妈妈经常打油不收我的钱,两个红苕算什么!”
殷正清出来了,廖文刚再三致谢,然后上路。廖文刚把一个绕红苕给殷正清。殷正清说:“我吃得很饱了,这都是给你的。”“这一阵你们家还有得起红苕,真不简单呀!”殷正清说:“这是红苕种,用不完,分的。你快趁热的吃了吧。”廖文刚在家里只吃了个半饱,现在,边走边吃绕红苕。又香又甜。后来隔了三十年,廖文刚又到殷正清家做客,还写了一首律诗:
竹翠波清映晚霞,新春贺岁到君家。开门小侄忙拴狗,做饭高堂急倒茶。
共水同窗情不尽,倾杯布菜嘴无暇。当年伯母烧红薯,甜美至今香齿牙。
廖文刚和殷正清一路,摆着龙门阵走。殷正清说:“去年一年,都是我一个人走,现在好了,我们又一路了。”廖文刚说:“一个人走路,可以背背课文嘛,李秀芝就是这样的。”殷正清说:“我哪有心思背课文嘛。我一直在忧愁。”廖文刚问:“愁什么?这样的暂时困难,是一定会过去的。”殷正清说:“我比你大五岁,想的比你多。我最怕的是出个李自成、洪秀全什么的,就麻烦了。”廖文刚说:“你是多虑了,共产党领导的中国,是不会出现李自成、洪秀全的。”殷正清问:“为什么?”廖文刚说:“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有了错误能自己克服,人民从根本上是拥护共产党的。””到了殷德友的家门口,廖文刚喊了一声,殷德友就背着米出来了。殷德友说:“一共二十斤米,十五斤红苕,吃完了,又回来背。”廖文刚吃惊地问道:“你们家,怎么会有那么多粮食?”殷德友说:“这里的地多,哪能都深翻?田也多,哪能都密植?所以,这几年,损失不很大。廖文刚说:“我就怕吃了你的,家里人挨饿。”殷德友说:“你放心吃就是了。”虽然这样说,廖文刚心里还是不安,毕竟饥饿的年代,还没有完全过去啊。
一九六二年四月,六三高二班的周正才回到家里拿口粮。他父亲叹口气,说:“家里总共还有十来斤米了。”周正才去看了看米坛子,恐怕连十斤米也没有。他母亲说:“大队长说,国家也在想办法,说不定哪一天又运点回来分。”当晚,他母亲只抓了三把米,煮了一锅瓢儿菜稀饭。饭粒在菜叶子上,就像水里游动着几只虾。第二天临走的时候,他母亲还是给了他3斤米。到校挨过了一个星期,学校对周正才发了停餐通知。周正才默默地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去。鲁近初见他正在捆被子,问:“怎么?要拿回家去洗?”周正才沮丧地说:“交不起钱,又没有粮,被学校停餐了。”鲁近初一把拖下周正才正捆被盖的绳子,说:“我们一人匀点出来,帮你度过这个难关!”寝室里的同学,听见了,都说:“财神菩萨不能走,我们大家想办法。”于是,同学们你抓两把米,我抓几把苞谷面,让周正才又坚持了一个星期。
鲁近初利用星期天,请假到了旮旯店他的姑姑家,他姑姑给了他10斤米,到了学校,鲁近初对周正才说:“我姑姑给了我10斤米,我给你五斤。”周正才说:“那你怎么够?”鲁近初说:“我的亲戚多,好想办法。”周正才说:“叫我怎么报答得起!”鲁近初说:“同学就是亲兄弟,现在,有钱出钱,有粮出粮,一同过难关。说什么报答!”谁知周正才接过鲁近初送的米,当晚就请假回了家。原来,周正才从邻居处得知,他家里断粮已经五天了,他得把这五斤米拿回家去救命。周正才回到家里,见家里人都饿得奄奄一息,周正才立即煮了一锅稀饭,让全家人饱餐了一顿。周正才返校五天后,他的父亲给他送了一小袋包谷面来,说:“国家从云南,调来了一批包谷,我们家每人分了五斤,能够吃到胡豆、豌豆出来了。全家都感谢你拿回来的五斤米,救了一家人的命。”周正才说:“这得感谢鲁近初同学,是他从牙齿缝缝中,腾了这五斤米给我。”周正才的父亲说:“以后你有了出息,要好好感谢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一九六二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六,廖文刚到大哥文辉木厂那里去,正好大嫂邱云霞领着侄儿贵生和侄女儿琼华也在那里,吃了中午饭就往研经断桥的家里赶。廖文刚背贵生,邱云霞背琼华。贵生已经五岁多了,来时,主要是他自己走的,回去,一步也不肯走了,就由文刚背。一边走,贵生一边在背上说:“三叔,到了家,我叫妈妈煮红苕给你吃。”
廖文刚到断桥六队的家中时,太阳还没有落山,走进院子,七八只半大的鸡,就“咯咯”叫着,往屋里跑。推开门,几只半大的白兔,就跑过来。他父亲廖紫云和母亲白翼坤和弟妹们见廖文刚背着贵生回来,都很高兴。他母亲接下贵生,心疼地对廖文刚说:“这么热的天气,这么远的路,这么大个贵生,累了吧。快进屋洗洗脸。”廖文刚说:“我们经常干劳动,这点算什么。”一会儿,大嫂真的按贵生的许诺,给廖文刚送了一碗煮熟的红薯过来。春晴煮好了稀饭。大家都围着桌子吃饭。紫云很高兴地说:“我们这一大家人,除了过年,很少在一起吃一顿饭。可惜没有肉,也没有酒。”翼坤说:“我们家,没有劳动力,是倒差户,要补钱称粮。能吃个半饱就不容易了。现在有了自留地,我们喂了兔子,喂了鸡,比去年子好多了。”当晚,文刚和父亲、二哥就睡一床。两个小兄弟,也都跑过来挤着文刚睡,要文刚讲故事。文刚就给他们们讲《薛刚反唐》,直讲到深夜才睡。
第二天吃过早饭,紫云和中伟就走了,他们要赶到峨边去。文刚要下午才走,上半天去挑了水,帮助妈妈浇了菜。吃过午饭,翼坤给文刚找来一个小口袋,装上了三碗米,又捡给了七斤削好的红苕,叮嘱说:“这是队里的红苕种,用不完分的,先拿这点去吃,我会想办法的。伯伯去了之后,就会寄钱回来买。”邱云霞背着背篼正要上山,牵着贵生站在阶沿上;廖文刚也准备动身,母亲和弟妹们也送到了阶沿上。这时只见贵生一下就倒在地上,手也在动,脚也在伸。邱云霞说:“贵生儿,你在做啥,调皮!”廖文刚一看,贵生口吐白沫,眼睛往上直翻。大叫道:“不好!贵生!”翼坤低头一看,贵生的手脚都在狂乱地抽动。“扯惊风!快上医院。”文刚立即把贵生抱在怀里,邱云霞哪里见过这阵势,急得大哭:“我的贵生儿呀!”哭声惊动了万大嫂,她死过五个孩子了,慌忙跑过来,蹲下身,用手掐住人中。贵生的手停止了跳动,呼吸也停止了。邱云霞背着孩子,急向研经公社医院跑。母亲叫文刚背好吃的口粮,这一家老小都跟着邱云霞跑。到了医院,医生一看,说:“半点钟前,就死了。”
一家人一听,哭成一团,邱云霞说:“老师,快救救孩子!”医生说:“是急性肺炎,早点就好了。”翼坤说:“路那么远,怎么早得起来?走,回去吧,云霞,认命吧。”云霞只得背着死了的孩子边哭边走。翼坤对文刚说:“你就走吧,在家你也帮不上忙,白白影响学习。”文刚又看了看贵生,脸红红的,紧闭着嘴,像睡着了一样,只是鼻子已不能翕动。他确实死了。文刚安慰了大嫂一阵,抹干眼泪,向母亲和弟妹们挥挥手,扛着米和红苕,走出了医院。刚走到到医院门口,就见一副担架,正向医院台阶上爬,廖文刚站的地势高,看得清楚,担架上是一个姑娘,很像是黄芙蓉。他试探着问:“抬的是黄芙蓉吗?”那担架上的姑娘微微侧身抬头,声音细如弦丝地喊道:“廖文刚……”廖文刚跟在担架后面又进了医院,他的母亲白翼坤和云霞嫂等,正走出医院。他母亲问:“你还不走?”廖文刚说:“妈妈,你们回去吧,刚才抬进去的是我的同学黄芙蓉,我要先看一看。”
廖文刚急忙尾随担架进了急救室,黄芙蓉被抬到了病床上。医生还没有来,廖文刚看黄芙蓉微睁着眼睛,皮肤黄得吓人,瘦得成了一根藤子。廖文刚问明了抬担架的人,一个是她的父亲,还有一个是她的叔伯的哥哥,跟在后面的是她的母亲。廖文刚说:“黄芙蓉读高小、初中我们都是一个班的,分别了不到两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她母亲说:“蓉儿心好,吃的都腾给弟妹们吃。”黄芙蓉轻声喊道:“廖……”
廖文刚赶忙奔过去,黄芙蓉伸出手来,廖文刚轻轻握住说:“黄芙蓉,你要挺住啊!”黄芙蓉睁大了眼睛,泪珠滚滚而下,艰难地说:“我,我,不,不行了……能,能,看见你,真高兴。下辈子,我,我,我们还是,是,好同学。”廖文刚说:“你还年轻,要挺过这一关。”黄芙蓉强笑着说:“我,知,知道……”
廖文刚看天色不早了,只得告辞。他把黄芙蓉的手放进被子里说:“要坚强,保重!”黄芙蓉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一路上,廖文刚的脑海里不断地有侄儿贵生和同学黄芙蓉的身影涌现,许多镜头,像波浪般地翻动。
到了县城,廖文刚先到木厂,见了大哥,话还没有出口,就泪珠滚滚而下。文辉诧异地说:“三弟,什么事,这么伤心,我还没见你哭过。”文刚擦干眼泪说:“大哥,你要挺得住啊。”“到底出什么事了?”“贵生,死了。”“贵生!死了?”文辉大叫一声:“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要离开家的时候才发的病,背到公社医院就不行了。”文刚看着文辉,锁了门,骑上自行车,一溜烟的去了,才向学校走去。
第二天,廖文刚在进大校门的时候,就听见研经街上的同学讲,黄芙蓉已经于昨天死了。廖文刚听见这个消息,泪水“唰”地涌出,还没有来得及擦,正好被后面进校门的李荷艳看见。李荷艳看着廖文刚问:“你在哭,廖文刚?”廖文刚想挥手擦干眼泪,眼泪却不断地涌出。他可没有手帕之类,只有用袖子抹。李荷艳递给一张手巾。廖文刚接过,正好被后面的徐武德看见:“交换定情物呀?怎么不给我一张?”李荷艳说:“鬼情物,你没有看见廖文刚在哭。”徐武德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廖文刚怕他误解了,到处乱传,只得实话实说:“我们六零初一班的黄芙蓉同学,昨天死了,她和我小学初中同了五年的学,初中毕业的一学期,他和我是这个班的8个少先队员之一,我们一同打苍蝇、养兔子,一同割草,昨天我在研经医院看了她,还说了话,没有想到竟然就是永别!”徐武德说:“我也认识黄芙蓉,可惜!文刚同志节哀!”
廖文刚连续三天,不说话,不唱歌,也不笑。脑袋里一会儿是贵生侄儿,一会儿是翠香侄女,一会儿是王玉容,一会儿是曾淑群,一会儿是黄芙蓉。这一天,他正看了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他想到,刘和珍是为了国家的光明而死,那是值得的,而最近死的这几位亲人同学,竟然是死于贫病交加。太不值得了!中国啊,怎样才能让人民摆脱贫穷和疾病!晚自习时,他写成了一首短诗:
焚诗一纸悼亡魂,多少悲伤挤在心。
病饿而夭痛还惨,风姿长念忆来真。
生时久伴如形影,死后常念是梦根。
人祸天灾无力挽,火光一闪照乾坤。
廖文刚的这首诗没有给任何人看,走出教室时,看见星光满天,他一个人在路上慢慢地走,到四周都无人时,他面朝研经方向,行了五个鞠躬礼,划了一根火柴,左手提着诗页点燃了,当火焰把手烧得生疼时,他把纸奋力抛向天空,一丝闪亮,瞬间沉寂,算是对黄芙蓉和另四位亲友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