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镇 (第2/2页)
“什么画?”六奶奶并没去瞧画家,目光掠过屋外的低空,投向远山。
“乌龙过河和美女摊花。”画家提过帆布包,就要去取画板。
“不,不啦。”六奶奶缓缓摇了摇有些枯干的手掌,“我知道你画得很不错,也很像。”
画家脸上有些得意。
“可是,”六奶奶又说,“还没出味。”
“没出味?”画家惊愕了。
“没出味。”六奶奶重复了一句,把瘪屁股重重一移,竹椅嘎地响了一声,“也怪不得,你不完全清楚夫妻镇的故事。”
六奶奶便把夫妻镇的故事讲给画家听。
黄昏在娓娓的故事里,幽邃起来,神秘起来。夫妻河的波浪,此时传过似有似无的拍击声,把这个故事溅得湿漉漉的。
画家终于听懂了这个故事。
他谢过六奶奶,然后转身走出去。他心中已酝酿出一幅辉煌的杰作。
六奶奶仍一动不动地坐在竹椅里。她一直望着画家的背景,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才下意识地扯了一下硬挺的褂排衣。
镇上人就围过来,向六奶奶打探画家是谁。
“你们看画家的长相,和他走路的姿态,像谁?”六奶奶的腮帮像青蛙一样蠕动着。
“像谁?”众人想不起来。
“乌龙过河的故事忘记了?”六奶奶脸上的笑容藏在皱纹里。
“船老板?莫非是船老板!”众人感悟。
“不是船老板,是船老板的孙子。”六奶奶把昏花的目光,掷向初夜迷蒙的长空。“还有他眉骨上那个不起眼的小痣,也是从船老板的眉上继承下来的。”
大家不吱声了,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小小的迷惑里。
不久,六奶奶就无疾而终。
临终前,六奶奶在夫妻河边踯躅了一个下午,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乌龙过河和美女摊花。回到家里,她又在阶基上站住,面向那天画家离开镇子的方向,沉默了许久。
按照六奶奶的遗愿,夫妻镇的人把她抬上了乌龙山。就见船老板的坟旁,已密密麻麻地挨着许多坟堆。据说这些坟堆里,都是与船老板同时期的美女子,她们生前没有福气与美男子同床共枕,便求死后挨得近点,以遂夙愿。
为葬六奶奶,地仙费了天大的劲,才在船老板的坟旁选准一个空地。地穴已经掘好,可要将棺木往下放时,却怎么也放不下去。地仙不禁大吃一惊。分明是按六奶奶的棺木大小掘的地穴,怎么到时竟放不进去呢?地仙的额上急出了毛毛汗,最后一掐手指,才发现算错了下葬的日子。地仙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给人家看了一辈子地,竟会出现这样不可原谅的错误。但事实如此,无可否认,只好让六奶奶在穴上待着,再选人穴的黄道日完葬。
十五日后,黄道日到了,地仙组织起原班送葬的人马,复上乌龙山。上到山上,见船老板的坟堆与六奶奶的墓穴之间,已经端端站着一人。竟是画家。地仙和众人深感意外。但见画家给船老板行了三个跪拜大礼,便走过来,扶住六奶奶的棺木。
“六奶奶,是您给的我灵感,今天晚辈特谢您来了。”画家嘀咕了一句,接着就将脑壳在六奶奶的棺木上,响响地磕了三下。
六奶奶的棺木便顺利地落人穴里,那般安稳、四正。
地仙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当晚,夫妻镇人坐在街旁看电视时,就不约而同谈论起乌龙山的事情来。那画家是船老板的孙子一说,大家意见统一,觉得六奶奶曾说过的那话很可靠。那么,六奶奶是不是就是当年那个得了船老板雄种,为妻镇生了第一个英俊男崽的美女玉姑?众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权威的说法。
这时,电视里开始插播晚间新闻。众人眼睛旋即就亮了,议论声一下子停住,注意力全集中到屏幕上。原来那位画家跑进了电视里,他一幅名为《夫妻》的画,在国际博览会上获了金奖。屏幕上很快就映出了那幅画,竟然是夫妻河岸的乌龙过河和美女摊花。但不是那天画家在古枫下面画的那幅。夫妻镇人清楚地记得,那幅画虽然很逼真,但不像这幅获奖作品,乌龙夸张地过了河,且夫妻河上的色彩渲染得十分浓烈和诱惑。但画很快映了过去,电视里复又出现画家。此时,一位记者走了过去。“画家同志,”记者别出心裁地问画家,“苏联一位文学家说,没有故乡就没有诗人。敢肯定,没有故乡也就没有你这位名噪世界画坛的画家。请问,你的故乡呢,在哪里?”
“我的故乡?”画家望着电视机外面的夫妻镇的人们,得意地笑了,“在夫妻镇。”
夫妻镇人心里便一阵甜蜜。
可夫妻镇人怎么也不能明白,画家干吗要把乌龙过河画得那么夸张?莫非他是把六奶奶说的那个故事,也一起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