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谢天祥本就是农民 (第2/2页)
(十四)
夏日里谢天祥常穿一件和尚领(圆领)大且宽松的白背心,下身穿一条大且宽松的黑色的薄薄的风一吹便呼啦呼啦扇动的裤子,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沏上一把缸子酽酽的茉莉花茶,他一个人慢慢地喝着,直喝得头上微汗。谢新不解,大热天儿的喝什么茶,还喝得那么香?!您就不怕热?
谢天祥说,“新哪,这你就不懂了!心静自然凉!若要凉快心先得静下来。喝热茶是让心火随汗水流出来,心火没了,心就静下来了;心静下来了,人也就觉得凉快了,是这么个理儿!”说完谢天祥边用手抚着自己的短短的平头儿边嘿嘿儿地乐了。这些谢新当然不懂,他就知道要凉快下来很容易,到压水机那里喝那刚压出来的凉水,咕噜咕噜灌饱了肚子也就凉快了;或者干脆将凉水兜头浇下来也能迅速凉快,至于喝热茶能让自己凉快下来,那恐怕也只有爷爷谢天祥这个岁数的老头儿去慢慢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家里毕竟不是食堂伙房,十天半月还能行,时间长了谢天祥是明显地瘦了黑了!那个年代居家过日子也大多以清淡为主,棒子渣儿粥贴饼子或是馒头,就着老咸菜,讲究点儿的将咸菜疙瘩用刀切成细丝儿在拌上酱油醋再在上面淋上几滴香油,仅此而已,这便是早餐了。中午要炒几个菜,炒大白菜、西红柿炒鸡蛋或是蒸茄泥、炒黄瓜片、柿子椒什么的,晚餐则和早餐差不多。那时虽然已经丰衣足食但也限于能够填饱肚子不愁吃喝,至于红烧肉什么的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吃上一次。有一天中午李玉容做了手擀面,鸡蛋(炒)大葱酱油打卤,谢天祥吃的极顺口儿,比平时多吃了差不多半碗,看得李玉容两眼酸酸的。既然吃不上红烧肉那就吃包子、饺子、馅饼或是懒龙吧,没肉不要紧,肉少也不要紧,咱可以多搁那么点儿大油(猪油)!做馅儿活可是李玉容的拿手活儿,她爱吃馅,什么馅都成,韭菜、茴香,白菜、老倭瓜等等,这些东西拌入豆瓣酱做成馅儿之后,再有足够多的大油,那也是很香的,搁现在能让人羡慕死。
谢天祥从小便在父亲谢玉龙的教育下起早贪黑儿地下地干各种活计,学习种地学习做厨子甚至还学习编筐,他不怕累他能吃苦,但到了这个岁数还下地干体力活儿,怎么着时间长了也不行,那半年时间里他变得黑了瘦了,甚至不像个退休工人却像个纯粹种田的农民!但谢天祥不这么认为,他知道当农民不易,但他也知道当厨师也一样的不容易,这世上做什么都不容易。就说他当厨师吧,冬天还好,到了夏天到了坐着都能出汗的数伏天,那伙房里如同蒸笼一般又闷又热,就这样还得颠锅炒菜,那时候便不是再出汗,那简直是在流汗,他常常能感觉到汗水从大大张开着的毛孔里迅速地大滴的往外渗,仿佛毛孔中有一扇闸门平日里关着闭着这时候便被彻底打开来。对一个厨师而言,冬天确实比夏天要好过一些,但常常是胸前被炉火炙烤着滚烫,而后脊梁却还是凉飕飕的,人的身体仿佛被分成了前后两瓣儿,那是一火一冰两重天的两部分!
(十五)
正因为当厨师要付出这些外人所不知道也不理解的辛苦,所以谢天祥最看不得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的是浪费,有个别人打了饭吃一半倒一半就跟白来的似的,你对得起种地的农民吗?对得起将它们成饭炒成菜的厨师吗?那或许是你用自己的钱买来的吃食,那钱是你的,这食物却是整个国家的!谢天祥常在饭桌上捡拾谢新落在桌子上的饭粒抑或是馒头渣儿,边还清风细雨聊天般地对谢新讲到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那三年是怎么过来的?那三年饿死了多少人?甭说白面,就连棒子面也不够吃的,能吃上一顿纯棒子面的窝头、贴饼子,那全家就跟过年似的。平时棒子面里要掺叶菜或是麦麸之类的东西,就是那东西都吃不饱。春天的时候,榆树上的榆钱儿,早早地就被人撸得干干净净,你奶奶将它们和在棒子面里上锅蒸,人们叫它‘榆钱儿饭’;还有槐树的上的槐树花儿,饿极了人撸吧撸吧就往嘴里塞!听说外地更惨,还有人吃观音土,据说那东西吃下去拉不出屎来!有人吃得多了就活活被憋死!”
在单位食堂门口儿的泔水桶里,常能看到有人将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油饼或是白米饭之类的吃食一股脑儿倒进捅中,谢天祥禁不住心中心疼,他有时甚至生出将它们捞出来的想法,但是他忍住了。后来部队医院的政委听说了这件事,就让人在墙上贴上了“勤俭节约,反对浪费”和“浪费可耻,节约光荣”的标语,后来情形便稍好了一些。而每次给街坊邻居或是邻村人家的红白喜事帮忙,东家告诉了他多少人多少桌,他征求了东家的意思或丰或俭地拉定了菜单子,到最后常常是严丝合缝或是剩下一些酱油醋淀粉之类放得住的东西,本家儿可以慢慢儿去耗用,而那些个肉呀熟食呀之类的东西常常是用得干干净净,从不会剩下许多让本家儿心疼难受。他做的席面上的菜也大多是盆儿干碗儿净,不会上了一桌子菜剩下太多同样让东家心疼,那个时代的京东农村又有谁家富裕得经得住糟践?让席面儿尽量丰盛而又不过分铺张,能给本家儿省一点儿就给本家儿省一点儿,绝不做过多的浪费,不让本家儿说不出道不出而心中暗自心疼,这是谢天祥作为厨师的职业操守,为他赢得了名声。而自打1970年自家新房与院落建成之后,谢天祥便拒收别人的钱财谢承。那一年新屯村的许多人来给他盖房帮忙,他心中常存感激之情,之后他便给自己立了规矩,给别人煎炒烹炸地忙完之后,本家儿拿盒点心匣子外加两瓶酒来谢承,他不拒绝,他甚至很高兴的收下,那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可如果您拿十块八块的来当谢礼,那对不起,我不能收!老街旧坊的,给您帮点忙出点力那是我本分,是不是!现在您拿“钱”来给我,这算什么?!这不成交易了吗?!于是他坚决拒收!这是谢天祥给新屯村的几个厨师立下的规矩,直到1990年代才被汹涌澎湃的劳务大潮给冲垮,谢明礼在内的几个厨师达成一致口径,给人帮忙不再白帮忙,要按市场价收取劳务费!
(十六)
退休后的半年时间,谢天祥人变得黑瘦了许多,也苍老憔悴了许多,奄然一个农村老头儿,而不是那个让人尊敬的伙房大厨。然而那个时候明义与明礼都处在谈婚论嫁的时期,体内分泌出的过剩的荷尔蒙让他们无心过多关注父亲的事,在明礼眼中,父亲上岁数了,年龄大了退休了,有退休金不愁吃喝吧是很好嘛!爱侍弄菜园子就干点活儿活动活动筋骨也就是了。不光明礼,别的儿女似乎都有这种想法。
每年的国庆节对于城里人来说,那是个仅次于春节的盛大节日,京东这地方人俗称之为“十一”,他们可以花枝招展尽情地休息娱乐;而广大的京东农村则不然,每年的九月底十月初,都是玉米成熟的摇摇晃晃让心心疼让人喜悦的时节。在新屯村谢天祥家里,小脚李玉容常常是头天晚上便蒸上一大锅馒头,这馒头是村里的磨坊里磨出来的,人们称之为“八五粉”,那大约是说一百斤麦子能出八十五斤面粉,没有富强粉白嫩,就是比现在从超市里买来的标准粉也还要粗一些黑一些。那个年代又白又嫩的富强粉对于京东农民来说是奢侈品,没有几个人吃过。这种面粉蒸出来的馒头常常显得黑硬,如果碱再大一些,则常是头上开了大大的花儿。这是这家人早晨中午的吃食。成年人大多是早起先下地干一阵子活儿再回家吃早饭,之后男女老少包括谢新这样多少能干点活儿的孩子在内齐上阵,掰棒子的掰棒子,砍棒子秧砍棒子秧,之后再分别将玉米棒子以及棒子秧用手推车推回家。那棒子秧可是好东西,它是京东农民烧火做饭的好材料,清晨或薄暮时分从各家烟囱中冒出来的飘向天际的炊烟,便是燃烧它们的结果。等到天色全黑下来之后,这家人方才收工回家,这时候饭桌已经摆好,油炸花生米、拍黄瓜、猪头肉等凉菜以及绿瓶子的北京二锅头酒也已经摆上了桌,谢新的妹妹谢晴坐在饭桌边赶着苍蝇。看全家人都回来了,李玉容才开始从锅里盛出炖好的肉与排骨以及带鱼和鸡肉来,这个时候谢天祥和一家人才真正开始享受国庆节的美食与美酒。
谢新常在这几天被累得胳膊疼大腿疼,他竟然暗中羡慕起笑起来如同脆铃儿一般才刚上学的妹妹谢晴,她可以不受这汗透衣衫的大田体力活儿之苦;他更羡慕那些个穿着光亮的黑皮鞋出入于灯火通明充溢着淡淡香水气味儿的百货商场的城里人,对于他们,十一国庆就是十一国庆,放假即休息而假完全不用汗透衣衫地干重体力活儿,那谢新可是真被累得惨了!一趟又一趟地用手推车推玉米棒子,一趟又一趟地推玉米棒子秧,手上磨出了水泡也得忍着,至多找副手套带上。他心中默念着,什么时候能过上一个真正放假休息的国庆节,那该有多好!
谢天祥可不是那种闲得住的人,你让他喝着茶水坐在那里擎吃擎喝当甩手掌柜的,他可是受不了。从小到老数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他养成了习惯,他眼里瞧得见活儿,心里安排惦记着活儿,等到十月底十一月初“霜降”节气过后,他便动手开挖储藏白菜的菜窖,古人说“履霜,坚冰至”,如果再不挖菜窖,等到地面上了冻可就晚三秋儿啰,他心里这么琢磨着,那时候即便费劲巴拉把菜窖挖弄了出来,那已经收获了的白菜不得冻了?!
儿女们偶尔聚在一起的时候,准得提到父亲谢天祥,说他黑了瘦了,原先白净的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就连那曾经鼓鼓的光滑的白肚皮也起了皱褶。于是明月和大姐桂华每次回新屯村的娘家来的时候都要称上三二斤的猪肉,再买上一块猪头肉什么的,做女儿的知道做一半辈子厨师的父亲,这退休之后是真的“亏嘴”了。
“爸爸原先可不是这样!原先也受累,可他亏不着嘴,荤的素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现在可不成了,那次我回去,正赶上妈给爸爸做擀面条,鸡蛋大葱酱油卤,这老头儿吃的是真香,还就着半盘子拍黄瓜喝了两盅酒!”明月边说边红了眼圈儿。在子女们的眼中,谢天祥是个慈和的父亲,他从来没有打骂过儿子,更没有打骂过女儿。他很少靠言语的力量去震慑儿女,而大多数时候他是用行动用身教去影响自己的儿女。这在当时的京东农村是少见的,没有打骂过儿女的父亲,在任何时代的普通家庭中都是少见的。他不停地干活儿,他眼里有活儿,他会干活儿,他把活儿干漂亮了,他靠自己的辛劳去哺育儿女。这种教育方式让儿女们对自己的父亲多了一分的敬重。现在看到自己的父亲退休了本该享清福了,却在受“二茬苦”,明月心里实在是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