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春水如空 (第2/2页)
当晚母亲吴氏就瞒了人,带着他和小妹瑛娘远走他乡,来到这富春江畔的葫芦湾隐居起来,再未离开。后来,母亲抑郁而终,便只他带着年幼的妹妹清贫度日,相依为命。他本来从小跟着父亲练习武技,来到此地,母亲却没有再教,并且临死前谆谆告诫:终生不可习武。其实在这偏僻荒村,他能向谁学武技去?
对于这件事,表面上沈瑄从来不提,但心里一直很不甘:他小时学武学得很好,祖父沈醉对他寄以厚望。半途而废,岂不遗憾!母亲身故之后,他便有了远游的念头,长一长学问见识,或者更能拜师学艺。只是瑛娘尚小,无人照管,如何离得开他呢?这样不知不觉,蹉跎了许多年。
葫芦湾原是沈醉的妻子陈若耶的旧居,有个藏书洞,里头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尤其医书之多,更囊括了武林各门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没第二处比得上,唯有武技类的书籍被沈夫人销毁得干干净净。沈瑄无奈之余,将所剩藏书一一读过。他本来聪颖好学,长到十几岁时,学问见识已是不凡,医术也精湛无双,尤胜其父当年。早年间,他还跟着附近的渔民在富春江里打鱼为生,日子过得甚是辛苦,后来就渐渐开始给人看病。桐庐本是医家圣地,学医之风极盛。沈瑄年纪轻轻,却已脱颖而出,好几回别的名医断言无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他为人谦虚宽厚,有求必应,于是在富春江两岸,渐渐传开了“小神医”之名。
这日,沈瑄带着瑛娘去镇上拜访陈睿笈,陈生却不在。兄妹二人随意盘桓了一日,看看天色渐晚,寻了一个小饭馆坐下吃扁食。 忽然瑛娘一惊,低声说:“阿兄快看,那四个人。” 沈瑄一回头,只见四个青色短袍的人坐在左近的一张桌旁,神色郑重。其中一两个甚是面熟。 瑛娘道:“这几个人和那天杀了乐叔叔的天台坏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定是来找同伙的。麻烦来啦!” 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诉秀阿姊。” 瑛娘去后,沈瑄竖着耳朵偷听,听得一个人说;“喝完酒就该上路了。也不知道他们来几个人。” 另一人道:“不是说了吗,就他一个。” 一人喝道:“别讲了,这是什么地方!” 顿时没人出声了,大家低头喝闷酒。 沈瑄心道,谁人约了他们比武?莫非是那天救了乐家父女的那个人?一念至此,不禁心向往之,打定主意要去看个究竟。 好容易那四人喝完酒出门去,沈瑄也悄悄跟上。天已经黑了,他从未跟踪过别人,这时仗着夜色遮掩,小心翼翼远远追着那四个大汉,居然也未被现。路越走越荒僻,眼见出了城,快到江边了,前面却横过一道土墙。四个大汉展开轻功,一跃而过,沈瑄却傻了眼。 他不死心,沿着土墙足足绕了几百步,终于找到一个豁口。从豁口翻出墙去,外面正对着富春江岸。江滩上没有刀剑相搏的痕迹,沈瑄心下疑惑,走了几步,仍是一个人影也无。一阵夜风从江面上冷冷地吹来,沈瑄一凛,猛然看见江滩那边空旷处,横了几个黑影。 正是那四个大汉!只见他们仰面朝天,并排躺着,手上空空,竟连兵刃也不曾拔出,显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过一具尸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处。月光照着死人苍白的脸,满是惊惧之色。这些尸体尚温热,杀人者当在附近。沈瑄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脚印来。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个死者,竟似没人来过这里。 月朗星稀,寒鸦孤鸣。沈瑄望着泠泠的江水,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候,江上悠悠传来一缕洞箫的声音,先是缥缥缈缈、捉摸不定,慢慢地就清晰起来。那曲调至轻至灵、超凡绝尘,饶是沈瑄精通音律,竟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箫曲。一如清泉飞瀑从石梁间溅落,又如朝岚暮霭在深谷中缭绕;众鸟高飞去,幽花落无声,奇峰峻岭间飞跃着一个个白色的精灵。 哗啦一声水响,芦苇丛中滑出了一只小舟,顺着水流渐渐漂去。雾霭沉沉,看不清吹箫人的身形,只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头。桨声远去,小舟也慢慢看不见了。洞箫声却似乎久久在江上飘荡,明月芦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死的吗?” 沈瑄吓了一跳。却是乐秀宁,不知何时尾随而至。 “你看。”乐秀宁摊开右手,翠绿的绢帕上有四根极细的金色绣花针。乐秀宁道:“这四枚针,分别钉在了这四个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记得天台宗有一种暗器,我也只是听父亲讲起过,叫什么‘绣骨金针’的,极细极毒,登时就能致人命的。” 沈瑄奇道:“可是,这四个人不也是天台宗的吗?难道他们内讧?” 乐秀宁摇摇头:“天台宗行踪诡秘,谁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古怪。不过此人在远处放针,却打得极准,必然是高手。暗处偷袭,防不胜防。我们还是快走,他若还在附近,只怕我们也难逃性命。”
那日从江边归来,乐秀宁便要教沈瑄武技。沈瑄虽然知道母命不可违,却禁不住乐秀宁一再劝说,便与她一道练起来,学了几日洞庭宗的剑法。沈瑄虽练得勤苦,乐秀宁却总是摇头说不对,苦思许久,又道:“这些招式是洞庭剑法中最简单的,起步必练不可。若有一本剑谱给你看看,也许好些。” 沈瑄道:“师姊可有剑谱?” 乐秀宁摇摇头:“我家逃难多年,哪里还带着这些。你家里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阛宝洞’什么书都有,武技书却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当年一把火全烧了。” “太可惜了。”乐秀宁大吃一惊,又道,“找找看吧,说不定漏下了一两本呢?” 虽然希望不大,三人还是在洞中细细翻拣一遍,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来。乐秀宁愁眉不展。瑛娘叹道:“其实这洞里的书,哪一本阿兄没翻过,要真有武技书,早就现了。” 沈瑄也不往心里去,回到茅屋中,点起一支香,兀自铮铮地拨起琴来。弹着弹着,忽听瑛娘问道:“阿兄,这是什么曲子?我竟从来没听过。” 沈瑄猛醒过来,这正是那日在江上听来的洞箫之曲,自己久久不能忘怀,不知不觉中奏了出来。只是被瑛娘这一惊,下面的调子便再也记不得,拨来拨去,似是而非。沈瑄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出了一会儿神,拿起另一本曲谱,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乐秀宁随意听了一回,悄问瑛娘:“这又是什么曲子,为何不成调?” 瑛娘笑道:“我也说不上。阿兄那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说是曲谱,那上面画的音律古怪至极,根本没法子弹出来。偏偏沈大师说这大概是稀世珍谱,常人无法破解,定要自己弹出来。如今也不知弄断了多少琴弦。” 正说着,只听嗡的一声,又一条弦断了。沈瑄哈哈一笑,也懒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费了这些力气,竟一套也未参透,可不惭愧!” 乐秀宁拾起那本曲谱一看,封面残破不堪,写了几个隶体字:五湖烟霞引。翻开来瞧,黄的书页上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乐秀宁并不懂音律,却凝神看了许久。忽然,她两眼闪闪光,叫道:“这不是一本乐谱!” 沈瑄奇道:“这不是乐谱是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拾起一柄剑,慢慢地比划起来。舞完一套剑法,又看了半日那“乐谱”,抬头对沈瑄说:“这是剑谱。” 乐秀宁见他们不解,又道:“我以前曾听得有人把武技写在琴谱之中,总不相信,今日竟然见到一本真的……沈师弟,这些符号在你眼里是音调,在我看来却是武技招式的图解。譬如这一笔,是教你把剑从左边带过来,这一挑,分明是剑锋向上之意。” 瑛娘欢道:“这也真奇了,看着是琴谱,原来是剑谱,怪不得弹不出来。写这剑谱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琢磨了一回,觉得乐秀宁说的甚有道理,心下亦感欣喜,又道:“若不写成这样,一定也被母亲烧了。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乐秀宁不再说什么,只低头默默揣摩这剑谱。 沈瑄又问:“秀阿姊,这一本是难得的秘籍吗?” 乐秀宁想了一会儿,道:“也不是,这还是洞庭宗一些粗浅的基本功夫。不过……不过我也没练过,只怕没多少精深之处,也失传许久了。” 瑛娘道:“这样也好,阿兄什么都不会,正好练这基本功夫。” 乐秀宁点点头。 沈瑄却道:“既然是粗浅功夫,想来没什么要紧,又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写成曲谱的样式?” 乐秀宁一怔,半日才答道:“我怎知道。必是二师伯的遗物,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写来好玩,也未可知。” 从此,乐秀宁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烟霞引》,然后就比划给沈瑄看。沈瑄一一学来,觉得这些剑招剑式当真是平淡无奇,若是大敌当前,只怕也没什么用。但除了学这剑谱也别无他法,便仍用心都记住。乐秀宁闲时亦教他一些洞庭宗别的剑法套数。沈瑄原是极聪明的,几个月下来,这些东西都已练得精熟。
转眼新年过去,又是一春。立夏之后,陈睿笈修书过来,商议完婚之事。这日端午,沈氏兄妹与乐秀宁摇着小船去青石镇。日暮时分回来,斜阳铺在碧绿的葫芦湾,波光粼粼,煞是动人。小船荡过一片荷塘,一丛丛莲叶亭亭如盖,在三人的衣裙鬓边,投下一片盈盈绿意,一两朵早开的芙蓉笑靥初绽,娇若佳人。瑛娘轻轻唱起:“菡萏香莲十里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乐秀宁砍下一条莲茎,一段段地掰开,却让细细的莲丝在中间串着,宛若一串碧玉珠。她一面给瑛娘套在腕上,一面说:“现在采莲,也还太早呢!” 瑛娘笑了笑,又唱起来:“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荭花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高历历。” 三人正自逍遥,忽听得哗的一声水响,湖面上掠过一抹黑影,略一定,又沉入水中。 “不好!”乐秀宁低呼,“快把船藏起来。” 刚刚转入莲叶深处,只见一条大船飞驶过来,船上一群青衣人立着,为一个喝道:“你以为水里就躲得过吗?还不快快出来就擒!” 只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应道:“谁说我躲在水里了,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白绫横空飞来,那头领回身一闪,白绫却从人丛间穿过,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顿时有几个大呼小叫地落了水。头领伸出手,想抓住白绫,那白绫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拐弯,牢牢地搭在船舷上——原来装有钩子。众人还没回过神来,那黑影已从荷塘边蹿出,顺着白绫飞到大船上,与青衣人打了起来。 那人一袭玄色长裙,头戴斗笠,轻纱障面,看不清面容。她手持一柄长剑与人相格,剑光闪处,轻灵奇异,变数无穷,非但沈氏兄妹,连乐秀宁也看得眼花缭乱。那群青衣人立时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只有那头领兀自勉力支撑。那女子展开轻功,围着头领绕起圈子来,忽东忽西,在摇摇晃晃的窄长甲板上跃来跃去,足不点地。唯有剑锋落处,招招都指着对手要害。眼看那头领要被逼到水里去了,突然船舱里掷出一串飞刀,飞向女子后心,她身子刚刚跃起,眼见躲不过了。瑛娘忍不住大叫:“当心!” 却见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转身,飞刀便到了水里。这一转,身法伶俐,直是上乘轻功,连乐秀宁也禁不住低声叫好。然而好字还没叫出,黑影突然从半空坠下,跌入水中。沈瑄只看见她不知怎的还是中了暗算,被一条沉沉的铁链击中了。四周青衣人顿时扑了过去。沈瑄三人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哗的一声,那黑影竟又从水里跃起,这一回居然足点水面,向荷塘深处奔来。 只见她轻跃上一片莲叶,借力一纵,又盈盈落在远处另一片莲叶上,这么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几十丈。初夏的莲叶犹自柔嫩无力,她踏在上面却如履平地,裙裾带过之处,碧绿的莲叶只微微晃动一下。步法曼妙灵动之处,蜻蜓点水、蝴蝶穿花,丝毫不带身临险境逃之夭夭之态,却像是春天燕子在绿柳丛中的轻舞一般。 这时候,大船上的人别说早已赶不上她,就算赶得上,也没法从荷塘中穿过去。青衣人便纷纷放起箭来。那女子的长剑在背后一掠,箭便齐刷刷落下。箭雨过后,她竟然又不见了。沈瑄心中一沉:“难道她终究还是中箭落了水,或者又藏了起来?” 青衣人显然也在困惑。相隔已远,这荷塘一望无际,错综复杂,何况荷塘尽头还是个轰鸣的瀑布,搜寻起来谈何容易! 过了许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大船缓缓开走了。 沈瑄三人把船摇了出来,向荷塘深处划去,大家一言不。 晚饭后,沈瑄和瑛娘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线穿了,一只只投入湖中。虽然自幼移居此岛,故乡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旧俗,沈瑄兄妹从来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总不免一番思乡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风挟着水草清气扑面而来。瑛娘忽然说把乐秀宁做的手串儿忘在船里了,沈瑄便回岸边去找。 小船系在芦苇丛边一截树根上。沈瑄探着身取出了手串儿,刚要转身,蓦地看见船舷上挂了一片玄纱。 沈瑄心里一惊,旋即走入水中,轻轻拉过那玄纱,又顺势往前探去,摸到一只细腻冰凉的手。他更不迟疑,小心把那人从芦苇丛里拉了出来,抱到岸上放下,正是荷塘中的那个女子。星光浅淡,照得她脸色苍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还有一缕沉脉,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乐秀宁和瑛娘一阵忙碌,为那女子换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药给她灌下,她却仍是昏迷不醒。众人此时方看清她的面容,原来竟是个清丽绝俗的女郎,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意。 “药也用了,就看明天能不能醒来了。”沈瑄道。 乐秀宁皱着眉道:“这小娘子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功夫这样好。” 沈瑄当然不知道。桌上放着女郎的长剑,剑鞘很旧了,样式古朴。沈瑄轻轻抽出长剑,只觉剑体轻盈剔透,寒光隐隐逼人,分明是一把宝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乐秀宁忽道:“昨天追捕这小娘子的那几个人,跟当时在棋社里害死我阿耶、后来又被刺死在江边的那些人,像是一伙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来那只翠绿的绢帕,层层打开,里面除了那日在江边尸体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针,还有害了她父亲的那根黑针。三人注视一会儿,沈瑄道:“秀阿姊,你曾告诉我这金针是天台宗的致命暗器绣骨针,而那天杀害乐师叔的人,也说他们用的这黑铁针是绣骨针。那么总有一边的人并不是真的天台宗。” 乐秀宁轻道:“不错,我也早就猜到这一点。” 沈瑄又道:“其实那天要了舅舅性命的,还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却含有一种厉害的剧毒,后来我翻遍了各种医书也不知此掌的来由,也找不到这毒的解法。而这根黑针,虽然也有毒,但一两个时辰之内还能解救,比起这立时致命的金针来,可就差得远了,想来金针才是正宗的。” 乐秀宁道:“所以,我的杀父仇人很可能只是冒充天台宗,是吗?” 沈瑄点点头。 乐秀宁叹道:“可他们又是什么人?”她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女郎,道,“也许她知道。” 夜色深沈,沈瑄仍是睡不着,走到草厅里点起一盏孤灯,抚起琴来。总是心中抑郁,一曲又一曲,浑然忘了时辰境地。弹着弹着,忽然又变成了那日在江上听到的洞箫曲,恍若重入明月芦花,一弦一声,历历在耳,竟然将那日的曲调分毫不差地全弹了出来。 曲终韵散,心中犹自一片空旷清凉,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沈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飘然的玄衣人影从门边过来,走到灯下。那人一双明澈的秀目,如谷底一泓清泉,幽深不可测——正凝望着他。 沈瑄看得呆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人道:“我梦中听见你弹这曲子,就起来看看。你是谁?”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昏迷的女郎,她竟然被琴声唤起来了。沈瑄欣然起身,引她就座,道:“你终于醒了。” “什么叫终于醒了……我睡了很久吗?”女郎四下里张望着,“这是什么地方?” 沈瑄道:“这是鄙人舍下。” “你是谁?”女郎盯着他,怯怯地问。 “我姓沈,是个郎中。”沈瑄道,“四天前你落水,被救到我这里来。” 女郎默默不语,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过了片刻方道:“你说的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沈瑄有些紧张:“敢问娘子贵姓?” 女郎眼神一片茫然:“贵姓?我……我不知道。” 沈瑄连声问道:“娘子家在哪里?为何来到桐庐?又为何落水?” “不知道……”女郎沉吟半晌,仍是摇头,“我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沈瑄心一凉,莫非她摔傻了? 只见那女郎满脸惶惑,浑身战栗起来,喃喃道:“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谁……怎么会……” 沈瑄连忙安慰道:“没有关系,你睡了这样久才醒过来,自然有点迷糊。明日便会好的,明日就能想起来。” 女郎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只是眼巴巴望着他。沈瑄心想,若让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过来,犹豫片刻便道:“你坐一会儿,我继续弹琴给你听好吗?” 女郎听见,微微点了点头。 沈瑄揉了揉弦,静默一回,仍是弹起刚才那支箫曲来。可是心神总也宁静不下来,弹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后箫声悠然响起,清幽无限,续着断曲吹了下去,与那日江上的调子分毫不差,只是隐然又有凄凉的意味。 “原来那江上的吹箫人是她,她就是金针的主人……”沈瑄望着那女郎,静静坐在那里低吹着一支洞箫,月光如水,泻在她的垂肩长上。
“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乐秀宁循循善诱。 次日起来,大家继续问东问西,帮女郎回忆往事。可是问了一上午,女郎还是只有摇头。沈瑄看她急得要哭,便止住了乐秀宁和瑛娘:“一时想不起来,就慢慢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的。” 乐秀宁有些愁,话到嘴边又不好说出来。 瑛娘忽道:“我知道她叫什么。你看她的剑上写着‘清绝’两个字。” 沈瑄道:“清绝显然是剑名。”他拿起女郎的洞箫端详起来,箫身碧绿,上面斑斑点点,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湘竹只生在湘中,可是,听那女郎的口音却像是台州人。沈瑄寻思着,忽然看见箫身上隐隐有字迹,依稀是两个离字。瑛娘也看见了,叫道:“原来你叫离离。” 这两个字显然并没有唤起女郎的记忆,她只是茫然地点点头,算是暂时认可了这个名字。沈瑄却看出那其实只是一诗,诗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仅辨认出“离离”、“泪”、“去”、“时”。 既然想不起姓名来处,离离便无处可去,只有在葫芦湾暂时住下。虽则失忆,她的身体倒是很快完全恢复,武技也一毫没有丧失。她有时在芦苇丛上练习轻功剑术,沈氏兄妹看得赞叹不已。沈瑄总疑心是自己开的药有什么差错,导致离离失忆,内心不是不歉疚的。他依稀记得家中旧藏医书里似乎有治疗失忆症的方子,内容记不真切。为了这渺渺一线希望,他花了两个月时间将藏书翻阅一遍,果然找到一个古方,叫再生符,却是讲的如何用药令人失忆,这分明是一剂毒方。后面一折倒是有这再生符的解药方子,可是方剂内容又被人涂抹掉了。 “这可也难,”乐秀宁皱眉道,“像是有人专门跟我们作对一般。” 沈瑄扒着解药方子分辨许久,只认出一两味药材的名字来。乐秀宁遂道:“有一味算一味,先拿这两种药配着试试呢?” 沈瑄道:“只有两味药,只怕差得太远。再说,这是再生符的解药,还不知能不能对离离的症。”又翻了翻再生符的方子,忽然道,“是了,再生符的配方中,别的药物倒还寻常,只这一味君药孟婆柳,却是本地特产。” “孟婆柳是什么?”乐秀宁问。 “本地的一种水草,形如柳叶,色紫,微毒,大量服入可致人昏厥。”沈瑄道。 瑛娘拍手道:“便是它了。那天离离从水里出来,我们给她里里外外换了一身,又通了头,头里全是紫色的水草。她一定是中了孟婆柳的毒,和这再生符的毒性是一样的。” 自此之后,沈瑄就着手配解药。可是,按着再生符的一点线索,试着配了十几个方子,一一煎了给离离吃,竟然一点也不见效。想来想去,恐怕还是因为缺少一味克制孟婆柳的奇药,不知究竟是什么。 自从离离来到之后,乐秀宁便不再教沈瑄武技了。沈瑄知道她自忖武技不及离离,不愿卖弄,便也不以为意。离离箫技精湛,意蕴悠远,浑出天然,可是她竟然并不懂乐律。沈瑄便教她五音十二律,离离不日就学会了看着琴谱弹奏。她自爱听琴,又要向沈瑄学习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饭后就在草厅内教习。桐庐附近的山上盛产梧桐,沈瑄进山采来一段上好的桐木,为离离做了一把短琴。离离根基甚好,一两日内就弹得一曲《小重山》,指法虽然嫩稚,却也飘飘摇摇,另有一番意蕴。学了一个多月,竟已将《离鸿操》弹完,悠然自有深意。 如此过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无事。岛上的日子风平浪静,离离的过去想不想得起来,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只是沈瑄始终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药,离离的病终究治不好。每当念及此,沈瑄心中便无尽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