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笛啼思神女,玉破碎凡心(上) (第2/2页)
向秀邻家是一户兵家。这家生有一女,玲珑剔透,小家碧玉,年纪比向秀略小一岁,十几岁便出落得如清水芙蓉,秀丽脱俗,令人见之难忘。向秀与她一墙之隔,两人一来二往便对彼此有了情。这女子姓白,未有名字。向秀见她冰清玉洁,犹如芳草般馨香袭人,便从《列子》中一句“美哉国乎,郁郁芊芊”取意,给她取了一个小字唤作“芊芊”。
这芊芊虽出自兵家,但是家中略有藏书,自小随着兄长们读过几天,颇认得几个字。她对其他皆不上心,独爱宋玉之赋,一日读得兴起便将《高唐赋》中那一句诗题在竹笛之上,送给向秀作为定情之物。
向秀看了此诗不禁莞尔。那句诗虽字面为与情人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但长久以来却被世人引申出了“男女床笫事”之意。芊芊不过略识几个字,又是闺中女子,岂能知道此中深意?向秀倒不以为意,只觉她青涩可爱,并未言明,将竹笛慎重收下,绘了一幅她的画像回赠。谁知,这两句诗却给二人惹下了大祸。
向秀一直将竹笛携带于身,一日被芊芊的父亲看见,现了上面的题诗。芊芊父亲是个极要面子不知变通之人,何况按照曹魏国法,兵家女只能许配兵家之子,向秀与芊芊本来便难以婚配。他认得此笛乃女儿之物,如今到了向秀之手不说,竟然还题着两句不堪之语。他怒气冲冲地入得女儿房中,现芊芊正盯着向秀所绘的画像呆,便断定女儿定是已与向秀暗中苟合,做下了不洁之事。他也不听女儿辩解,一把将画像撕得粉粹,指责芊芊与人苟合在先,又将淫诗题在竹笛之上,将此事昭然宣之于众,简直毫无廉耻之心。
芊芊被他一番痛斥,顿觉毫无颜面,心中悲苦难当,哭了一夜之后便病倒了。谁知她父亲竟不闻不问,将她独自关在屋中。待向秀得知此事时,芊芊竟已在短短三日之内一病而亡,香消玉殒。向秀咋闻此事,悲愤以极,将两人之事坦坦白白地告知芊芊的父母,并恳请他们将女儿冥嫁与他,自己此生也不会再娶别人。
岂料芊芊父亲为人固执武断,觉得此时若将女儿冥嫁与向秀,世人皆会认为他女儿已与向秀苟且,到时候自己颜面何存,所以死活也不依。向秀不改初衷,以丈夫之礼为芊芊服丧,日日前去守灵,是打也不走骂也无用,反而闹得街坊四邻都知晓了此事,一时间在坊间传遍。
守灵最后一日,向秀仍自跪在灵堂中,却见一个中年男子破门而入,黑衣不整,髻凌乱,进门二话不说,扑在芊芊的灵位上便嚎啕痛哭,边哭边念:“俗世无情,至亲无义,竟令佳人含冤而死,有情人抱恨终身,悲乎哀哉!”念完又大哭半饷方休。
向秀从未见过此人,听他口口声声为芊芊和自己鸣冤,心中甚为感激,看他止住哭声便问道:“足下何人,竟为我二人而哭?”
那人用袖子胡乱拭干眼泪,看了看向秀,忽得又笑起来:“萍水相逢,何问姓名?路遇不平,何能不哭?若想与我一同醉死,可来黄公酒垆。”说完也不待向秀答话,自顾自地出门而去,走时嘴里还念着: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向秀觉得此人甚奇,待一办完芊芊的后事,便到黄公酒垆去寻那人,谁知连去了三日皆不见他,却听了许多街坊邻里的闲言闲语,说此人经常在酒垆喝得烂醉,毫不守男女之礼。向秀觉得此人性情疏狂,不理世俗,与自己倒十分投缘,便决心要等到他。谁想第四日没将那人等来,却遇见了嵇康。
嵇康听完向秀之言,心中嘘唏不已。这样一对深情不渝的佳侣,竟因世俗礼教被生生地拆散,终致天人永隔,逝者含冤,生者抱恨,何其悲哉!他一面为向秀而悲痛,一面又为自己而忧虑,不知他与曹璺能否冲破世间的一切樊笼阻碍,终成眷属?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绿绮,起身将它抱在怀里,朝屋外的柳园走去:“子期,随我来。”说完来到院中的空地,撩起长衫,席地而坐,执手弹起古琴。院中明月高悬,柳枝轻舞,夜风阵阵,寒意瑟瑟,嵇康长叹一声,指尖流淌出一曲哀婉空幽之曲,乃是他前些日子思念曹璺时所作,名曰《短侧》。
向秀在他面前席地而坐,静静听着琴声。只听琴音短促顿挫,铮铮而鸣,似空涧孤鸟啼,又如深谷绕回音,孤绝凄厉,如浪花翻涌而来,声声洒泪,连绵不断。向秀听着听着,眼前浮现出芊芊出水芙蓉般的清丽姿容,想到此生再也无法与她相见,不觉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嵇康弹毕见向秀已经泪湿衣衫,不能自持,便笑了笑:“哭出来也好。当年庄子悼妻,鼓盆而歌,为妻子安寝与天地之间而乐,你我做不成那样的至人,只能闻琴而泣,以尽哀思罢了!”
向秀听了也不拭泪,对嵇康笑道:“你说得好!自从她去了之后,我虽悲痛至极,却一声也哭不出来。今日听了你的琴声,终令我将心中的悲苦都纾解出来了。愿她能如活着一般,成为世间芬芳的芊芊之草。叔夜,谢谢你……”
“何必言谢,若不是你在此,我这古琴又能弹与谁听?今日听君一席话,更叫我懂得惜取眼前人,令我受益匪浅。”
向秀借着泪眼,朝眼前之人看去,只见他静坐月下,面色皎洁,目似星辰,神色泰然,宛若仙人,不由得心中又敬又赞,能在此时遇见这样一个人,真可算此生一件幸事。日后虽无芊芊相伴,但有如此良朋在侧,终不至太过孤单。
这一夜,嵇康与向秀在柳园中促膝长谈,抚琴吹笛,直至东方白。第二日,两人携手来到杂货铺,置办了一些打铁所用的风箱、铁钳等物,在嵇府的柳园之中架起火炉。嵇康拿着铁锤敲打锻造,向秀则在一旁拉风箱,二人赤裸着上身,挥汗如雨,抛开俗事,痛快淋漓。
如此过了几日,嵇康见向秀的悲恸之情也纾解了一些,便准备动身去洛阳看望曹璺。谁知还未出门便收到吕安的来信,说思念太甚,千里命驾,不日就要到达山阳与他小聚。嵇康见信,只好将曹璺之事暂且作罢,打算等吕安到了以后,再安排时间去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