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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 (第2/2页)

店家从河里捞岀一把黄蚬,一条鳊鱼,一斤带青苔的老河虾让两人过目,宋运辉看了笑道:“吃了那么多蛏子螃蟹,反而怪想黄蚬河虾什么的。这条鳊鱼就清蒸,别的都不用加,只放少许酱油黄酒生姜葱。”

杨巡连忙道:“对,就吃它新鲜,还有这么大河虾油爆可惜,老板你就多加些盐烧得干干的拿来。宋厂长,我们小时候钓来河虾,小的油爆,入味,大的加盐干烧,肉干干的耐嚼。”

宋运辉小时候比杨巡文气得多,并无钓鱼摸虾的历史,对于河虾之味便少了研究,闻言笑道:“你们一家兄弟出马,整个河沿得让你们占遍了。”

杨巡笑道:“我哪会那么文气地钓虾,我一般都是给妹妹装好蚯蚓,让她钓,我们兄弟三个水底摸螺蛳摸河蚌,运气好能摸些虾来。我们家的鸭子一个夏天下来,只只肥得流油,生出来的鸭蛋黄都是红的。哎呀,说着说着又想了,总算是摸到这么个饭店,有时候海鲜吃多了嫌腥气,来这儿调和调和。他们本地人笑我嘴巴长得与众不同,他们说海鲜不腥,河鲜才腥,什么嘛。”

宋运辉听着笑,他爸妈也是这么说,只有他们的宋引却爱吃海鲜,大伙儿只能跟着她吃,家里宋引的嘴最大。“习惯问题,可能从小吃惯的东西最好吃,人念旧,电器市场做得顺吧?”

杨巡笑道:“怎么可能做得不顺,太顺了,依样画葫芦就行。只有一条麻烦,得征用农田,那要盖的章多了去了,即使一天能让我成功盖岀一个章,我也得忙差不多一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幸好宋厂长去年带我结识规划局和建委的上层,现在天天得找他们。”

“呵呵,难怪全市饭店让你摸个底儿透,这家饭店这么偏僻都能让你摸到。”

“可不是,这才求来天大恩情,他们答应我先上马后补证。否则你想,拖着不能上马,一天白白生出多少利息,钱比砸水漂子还浪费。我现在把利息全拿出来送人情请客,市场早开业早挣钱早还钱,早一步进入下一个新项目,算下来那些送人情的损失可比利息损失少多了。宋厂长你说是吧?”

“还得适可而止。也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心里隐约猜出,杨巡是迂回地向他解释来了。

但杨巡却一笔荡开,开始说他刚在北方开市场的时候遇到的种种人为纠缠,说起那些简直可称作无理取闹式的收费,一向在规矩行业里工作的宋运辉骇笑不已。尤其是杨巡说起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现场效果极好。宋运辉不急于表态,等着杨巡继续挥,杨巡就如宋运辉所愿,说了很多之后回到正题。

“虽说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可架不住有人吃那一套。现在机关的工资低,有办法的下海,没办法的看着我们挣钱眼红。我挨罚挨多了,总算长了点头脑,明白一些教训。一样是拿出一百元,我乖觉点自己送上门去,最好还是送到个人腰包里,那一百元叫作人情,以后人家看见我另眼相待。不乖觉等着别人罚上门来,那一百元叫作罚款,钱交出去还落不下一个好儿。我现在打点上面换他们一个默许,让我顺利开工不来罚款,不仅可以不让钱躺在银行白白扔掉利息,还换来长久的人情,等于是给未来铺平了道路,还装上路灯。可我现在为难,大寻不吃那套。”

宋运辉只能“噢”一声,剥着盐烤虾看看杨巡,心说原来杨巡也有怨气。可也不能否认,杨巡的理由成立。那送人情的苦头他在东海项目之初也尝过,虽然没像杨巡似的还形成理论,可他也太知道,早送一步,自觉送上门,送得让人眉开眼笑,那效果事半功倍。可能寻建祥不是主事,没有成事的迫切感,无法体会杨巡的苦衷。

杨巡等了一会儿,不见宋运辉问话,心里明白还得他继续说下去:“大寻为人爽直,以为哥们义气吃遍天下。再说他不能太忍,我一般不敢让他出去办事,怕闹僵了难以收拾。再有,大寻要做爸了,现在做事的狠劲已经没有过去足,他现在最爱做的是管住市场,不用说,大寻管的市场我最放心,有大寻在,我几天不去市场看看都没事……”

宋运辉终于忍不住笑道:“你直说吧,大寻多义气我知道,你说说你们有了什么矛盾。”

杨巡也笑,他铺垫了那么多,还不是不想惹宋运辉反感,既然宋运辉让他直说,那他只能婉转地直说了:“宋厂,你信吗,大寻这样的好汉子,他这两天能把我烦死。别人烦我,我最多塞住耳朵不听,可大寻是朋友,朋友的话不能不重视。他现在每知道我从出纳那儿提一笔钱去应酬,就得唠叨我一句。他没像女人话多,他就“啧”地一声说我又怎么怎么了。可他是朋友啊,我得跟他解释。我本指望解释清楚了,他以后能不说,可下次取钱他照样说。他结婚后变得跟守财奴似的,哎,我说他坏话了。”

宋运辉继续剥他的虾,但轻描淡写地道:“你看怎么办好,别人或者是光诉苦没办法,你小杨不一样,你肯定已经想好招数,只想通过我做个中间人做个见证。”

杨巡有些尴尬,又有些高兴,跟聪明人不费劲。他有些夸张地双手伸过桌面,握住宋运辉擒着虾的右手紧紧摇了几下:“宋厂太理解我了。那我直说,说错的话,宋厂当我没说。我的意思是,一个单位得有一个头,其他人都得听头的。大寻看谁都是朋友,再加他本来就在公司里有百分之十的份额,他心里跟我是平等的。这样的关系如果我们能彼此理解对方的工作,那最好,一加一大于二。现在不能理解的时候,合作就费劲了,一加一甚至小于一。我的意思是,我把日杂市场百分之十的摊位分给大寻,租金按比例扣去管理费支出,其他都是大寻的……”

宋运辉至此已经摸清杨巡的意图和杨巡的价码,他不等杨巡说完,就径直打断,说出自己的价码:“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我做中间人,找个时间起草一份协议,你与大寻的合作终止于日杂市场。但你得保证两条:一、大寻替你管着市场,你照付工资,你前面也说了,大寻管得好,那就让大寻继续管下去;二、百分之十二的摊位分给大寻。因为大寻退出,你得给大寻一些补偿,百分之十的数字不合理,百分之二的补偿不算高,就这样定吧。”

杨巡听着宋运辉不由分说地开价,心想百分之二的补偿怎么不算高,大哥你知道摊位租金行情不?但那话是宋运辉说出来的,宋运辉是他在这儿的靠山,再说宋运辉的其他条件开得干脆而不纠缠,比他原先设想的易对付,他除了答应,还能做什么?

宋运辉心想,杨巡这小子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竟然是一点情面都没有,什么口口声声的朋友,凡是阻碍他展的,杨巡挥刀子时那个果断利落。再想自己,想到自己目前面对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倒要学学杨巡的快手了。

08

天,是越来越热。人们一步步地抱怨热死人,再热肯定得热死个把人,而炎热的天气还是一再地挑战人的承受极限。原来人其实比自己以为的更能屈能伸。

而宋运辉的心理极限在看到报纸上面的新闻时,也是着实如琴弦一般被拨弄了一把。日本相海部俊树访华!这条消息在等待蛰伏了两年的宋运辉眼里,其震撼性自是不言而喻。他拿着报纸翻来覆去看了个透,燃起一根香烟静思。毫无疑问,一扇门打开了。或者说,一座堡垒崩塌了。其后会不会产生连锁效应?

但没等宋运辉一支烟燃尽,一个电话直接追到他的案头热线。

来电人的声音充满华贵的慵懒,绝对看不出第一时间打来这个电话的焦急:“小宋,你可以无视他们外相的访问,无视接二连三公报的布,今天他们相的访问,你再不能无动于衷了吧?”

来电者名叫小拉,小拉既不姓拉,也不叫拉,原是他支边下放的时候被人硬安上的诨名。当年的他在别人快速起床三分钟解决洗漱十分钟奔到田头的火热进程中,他却对着天边粉红的朝霞一声长一声短地唱赞美诗,因此总是拉集体的后腿,被集体群众怒斥为小拉,小拉人尽可骂。如今,“小拉”这称谓却随着小拉父亲官复原职升为宋运辉系统的老大,小拉回城高考中榜,小拉搏击商海迎风弄潮的成功,而成为限量特批,只有亲近之人才可以当面称他一声小拉。准许谁称他小拉,那是他给谁的天大面子。这个面子,宋运辉现在也是持有。宋运辉颇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能有这等天大面子并不因为他才识渊博,也并不是因为他是东海的常务副厂长,而是因为他不仅握有进口设备在东海的绝对话语权,还拥有系统内进口设备的建言权。正好小拉代理着一家欧洲制造商的设备在中国的销售,沉寂两年,小拉早已饿得嗷嗷不绝。

宋运辉如实相告:“可来访的是日本相。自从开工那天谁谁带来两个日本客人,他们最近拜访和资料传递都做得挺勤。估计这个电话放下,下一个电话就会是他们打来的。小拉,我越来越难坚持,你说喜从何来?”

“小宋,我这回得批评你,你太不敏感了。你难道没看出,日本相的访问意味着多米诺骨牌倒下第一块吗?第一块倒下了,第二块第三块还会远吗?开始加快审批速度吧,不远了。”

“好,这就照办。对了,你给我的资料还缺少几份数据,我前儿直接问你代理的那家公司本部拿了,我有传真知会你一声,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秘书一看那么要紧,天黑了都要赶着送来我家,老爷子一翻,哟,小宋做事还真一板一眼,认真!小宋啊,这些技术上的事你自己把关,其他的我帮你解决。快送申报资料进京,最好你来,可以直接先找我。”

“好,届时少不得麻烦你。”

“哦,对了,南边那家叫什么来着?那家也是沿海的厂,你了解他们的设备吗?”

宋运辉立刻明白小拉太子的眼光瞄向那家厂了,看似漫不经心,但小拉瞄上的东西,能跑吗?“我找找同学。过几天去北京时根据你代理的产品,我写份建议吧。”

“革命同志啊,不愧都是下过乡的同道。小宋,别那么认真,你跟我说说就行,哪好意思占用你宝贵时间,都知道你忙。我只要了解一个大概,知道一个方向就行,都说你国外技术情报掌握得全,问你准没错。”

宋运辉没客气,笑道:“行,不过我得先问清是改造还是换代。”

“换代!都什么年头了,当然得换代!”

小拉说得斩钉截铁,听得宋运辉摇头。改造或是换代,一个文科出身的人怎么可能了解,可小拉凭什么说得如此有底气?

放下电话,宋运辉想了好久。这期间果然那家日本公司打来电话报喜,建议展开新一轮实质性的会谈。宋运辉虽然口头答应,可心里暗想,被小拉太子瞄上的东海,还有别家公司插手的份儿吗?宋运辉心中暗暗叹气。没想到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挣脱其他枷锁之后,又来新的枷锁。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枷锁,这辈子,别想清静。本来他一心看准日本设备,打算速战速决,以他凌厉的谈判手段拿下一套设备,开始东海二期,他盼望这一天盼望得太久了。但小拉太子一个肆无忌惮的明示,让宋运辉无法启动。这时候,还奢谈什么理想?

宋运辉不由想起女儿宋引前天跟他说的事儿:老师问小朋友们,长大了理想是什么,宋引抢着说,要当爸爸那样的人,老师表扬了宋引。前天宋引说的时候,宋运辉还挺自豪的。可现在宋运辉想着只有苦笑,女儿拿他当理想,他的理想却在哪儿?他以前上进的目标是什么,现在呢?回头看看,越来越现方向偏离。但是他身不由己。他死死地将烟头掐灭,这时候心里开始理解岳父娇养儿女的苦衷。他现在心里有些不愿女儿重走他的复杂辛苦路,他满心地想,这样的辛酸矛盾,自己尝了也就尝了,而女儿,他既然有能力,就得庇护女儿活得单纯愉快。

但是,妥协的想法只在宋运辉脑袋里存活不到三分种。打心眼里的,他还是喜欢精英式的人物,比如老徐,比如梁思申,还有比如风度翩翩的小拉。他已经勒紧钱包在家买了钢琴一台,他已经亲自出马为女儿物色到本市最好的钢琴家教,他希望……只要他能。

周三下午例行的时事学习,宋运辉早在开会通知时已经指定学习日本相海部俊树访华的几篇报道,方平一早遇见他就问,是不是要提二期的事,宋运辉点头微笑,原来谁都是明眼人,各个心中都有谱。但是与小拉的关系,就像小拉只打他直线电话,打不通就算了,另找时间找他一样,两人都是单线联系,没第三个人知道。宋运辉也从不打算让秘书、让亲信如方平等知道,他不相信自己都守不住的秘密,别人能帮他守住。

读报还是由老马主持,完了的时候宋运辉才开始谈他的想法,提出全面展开与日本公司的谈判,快速推进二期进程。与会人员脸上都是不出所料,但又兴奋激动的神情,但宋运辉只是布置一个大概,大概的工作都是自身资料的收集和总结工作。这么简单的布置,出乎众人的意料。都已习惯宋运辉的快速高效,一时有些不习惯任务的轻松。

会议的尾声,宋运辉跟老马轻道:“老马,我们等下就二期的事讨论一下工作分配吧。”

宋运辉的话虽轻,可恰到好处地让周围几个人听了个清清楚楚。众人都在心里愕然,不清楚强势地大权独揽的宋运辉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马也是在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关上门推心置腹地道:“小宋,我看一个厂里最犯忌的是政出多头,二期还是你担着吧,你行。”

宋运辉看看高大魁梧的老马说出这样的软话,忽然有些心软,但随即便笑道:“有一个主要原因,老马,我出国多,这回去日本,我不占名额,由你主导吧。”

老马有些心动,但感觉理由牵强,宋运辉未必安什么好心,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不沾那诱饵。他依然是稳稳坐着正位,急死蠢蠢欲动的宋运辉,他何必揽事上身,自找麻烦呢。宋运辉恨不得他做多错多,可以借题挥,他偏不上钩,不给一丝口实:“小宋,还是你定吧,二期又与一期不同,二期需要更多与原有一期设备的衔接,这些衔接工作你心里最有谱,我还是别做二道贩子了。”

宋运辉嘻嘻一笑,却没再推辞,应了声“好”,不过最后还是道:“估计很快就会安排去日本考察。老马,出国人员的政审和出国前教育需要你把关。现在护照办理卡得很严,我估计没时间管这个,而这事又不能委托其他不知轻重的人,只有交给你了。等下我送个名单过来,各部门的都有,你取舍一下,我得去趟北京,赶紧把审批搞出来。”

老马看着宋运辉走出去,一声冷笑,果然,早知此人不肯放权,一个人没挫折没生病,哪能改性。但是,老马又想笑,任他宋运辉上蹿下跳忙得欢,可总是不能绕过他这个坐正位的,想那宋运辉不得不当众表示要跟他商量二期的时候,不知道心里多憋屈,没办法啊,这是程序啊,绕不过的程序。老马“嘿嘿”冷笑,出国人员审批也是,别看宋运辉说得好听,其实那也是绕不过的程序,他要敢不走这程序,万一出事,他担不起。

不过老马打定主意准备在宋运辉送来的人员名单上一笔不改地签字,拿上来的名单有他置喙的份吗?

宋运辉对于老马不上当光打太极的行为极为郁闷,心想看来谁都不是笨人,谁都不是那么容易哄骗上当的。但日本的商户也是头顶的上司介绍,他可绝不能直接跟那上司说,老大家的小拉已经找来另一家,小拉牌子比你硬上几倍,领导你下回请早,这回肃静回避。日本那边的得敷衍,那是给领导面子,最后才找个不得不什么什么的技术理由打,那才算是交代得过去,最好,还是由老马主持着打掉,那就没他宋运辉的事了,可现在老马狡猾地不接,他只能另想他招。到任何位置,都无法随心所欲,太多的精力得花在无用功上,无奈。

一直到下班,宋运辉都关在办公室里喝茶吸烟想招,顺手拟了名单,却是写了又撕,头大如斗,一听下班铃响,就早早飞车回家,今天不在状态。

外面下雨,程开颜听说他能准时回家,就一定不肯走十分钟自己回家,一定等在教育局门口让丈夫来接。等到宋运辉看到同等的还有其他三个婆婆妈妈,他照着一车子婆婆妈妈的指示把大伙儿都送回家后才回自己的家,心里更不在状态。他已经心烦一天,本想早早回家“啊呜”一声丢弃伪装,跟女儿玩上一通,没想到还生出那一出。他耐着十二分的性子才不形于色,更是坚定决心,绝不能学岳父娇养女儿。

程开颜看得出丈夫等她最后一个同事一下车就板下脸来,忙赔笑道:“雷雨来得急呢,正好你今天早早回家,瞧她们多感激你。”

“又不是刮台风,以后这种生意少给我兜来,我一天上班下来累得慌,不高兴陪着一群老娘们儿啰唆。”

“又不是我兜的,大家听说你来接我,都踊跃着要见见你呢,大家这么热心,我怎么能拒绝呢?”

宋运辉“啧”了一声,懒得解释。

程开颜一头热心转为郁闷。丈夫有时间来接,丈夫又是个好威风的人,她心里得意,就不免坐办公室里跟谁都说,大家一起哄,就成了现在的结局。她红了眼圈,嘟嘟囔囔地道:“又不是成天麻烦你,偶尔一次,你脾气那么大干吗呢。我业务不好,话不会说,别的都不好,好不容易有个登样的老公,能不给大家认认吗?”

宋运辉再次哭笑不得,却也不忍再肆意自己的脾气,可也没法消除自己的脾气,只得闭嘴,闷闷呼岀一口气,被程开颜清清楚楚听到耳朵里,程开颜越觉得自己没用。好在丈夫对她还是好的,要他来接就来接,工资奖金也都交到她手上,可是,丈夫太让她捉摸不透,爸爸怎么帮她理解都没用。不过这回教训她记下了,丈夫愿意接她并不是意味着丈夫愿意接别的女人,那以后她不做那坏事不就得了。

女儿鬼精,见到女儿宋运辉就没了火气。跟女儿饭后又玩了会儿,又教会女儿两个英语单词,pg和dog,这才放小人家回屋睡觉。可惜,女儿睡前要听的故事宋运辉胡诌不出来,他说出来的故事没三句就穿帮,这方面的功力,不如程开颜多了。

小人家睡觉的时间,全家人都是如临大敌,爷爷奶奶溜出园子乘凉去了,宋运辉坐书房里,听隔壁传来女儿与妻子絮絮叨叨的对话,他静静听着,听着,忽然脑袋里冒出新的念头。他又沉下心来好好在心里做了一番推演,这才舒畅地微笑起来。起身轻手轻脚摸到女儿房间里,却见蚊帐里的女儿已经睡着。程开颜冲他摆摆手,悄悄钻出来,他却钻头进去又捏捏女儿的小扫帚辫子才作罢。

下去乘凉,园子里茉莉花香扑鼻,宋季山向难得一起乘凉的儿子骄傲地展示他从周围山上移植下来的草药。如今生活稳定,他终于敢公然捡起年轻时爱好的中医中药,由着自己的爱好把家中小小园子种成百草园。宋母则是精研饭菜糕点制作,当然目的只为宋引小小嘴巴的喜欢。

看到爸妈终于敢挺起胸膛说话,抬起头笑,宋运辉心里骄傲。他小时候的理想,其中一条正是要全力庇护全家不受欺负,如今,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只可惜姐姐……

宋运辉扭头看妻子,见三十岁的程开颜在月色下面容姣好如才刚二十出头,两眼清纯更是不亚于二八少女,不由一笑,也好,能让妻子没心没肺地过日子,算是他这个做丈夫的本事。程开颜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回头看来,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看那鬼脸,宋运辉不得不惊叹遗传的造化神功,母女两个竟然一模一样。

回头,宋运辉给老马一份与日商接洽的名单和出国考察的名单。名单充分照顾到所有被他排斥的大佬,还有老马身边仅余的亲信,当然也不会忘记安插他自己信任的做实际工作的人。老马看了惊讶不已,此人何时生了良心?

但宋运辉自己去北京的时候,带上亲信方平亲自会见了小拉引见的外商,关在宾馆里整整昏天黑地地谈了三天三夜,却把该由他出马的审批报告交给小拉,由小拉带着宋运辉的另一个亲信代为办理。

小拉只在最后一天参与了一下谈判,等结束谈判,他去外商那儿说了一会儿后来到宋运辉房间,将审批批复交给宋运辉,笑道:“这么快就触及实际问题,你就不怕我拿不下批文?”

“小方,麻烦你去看看周围有没有卖吃的,饿死了。”宋运辉遣走方平,才跟小拉道:“他们的设备基本上可以用,他们自己也承认有两套附加设备的功率跟不上,希望我外购。我有一个朋友以前做的设备倒是最合适的,可惜他们现在还卡得严,估计得用日本的。”

小拉点头:“那就这样定。”

“有机会我把那个朋友介绍给你,他现在美国读MBA,应该快毕业了吧。毕业估计还是回那家公司,我改天让他联络你。就我们行业来说,他们的设备是最全面的,他那人做事也活。”说着拿起批文,翻开看看,看到签字和印章,不由扬扬手中的批复笑道,“早知道问都不用问,小拉兄出马,无不手到擒来。”

小拉不由笑道:“你干吗还一分钟两百字的语速啊,谈判已经完了。老外说跟你说话太压迫人了,问题又多又快,没有充裕时间思考。听说你已经安排人员考察日本公司了?”

宋运辉摊摊手,略表遗憾:“有些,我也不能太独裁,太剥夺厂长的意思。不过最后技术认定都在我手里。让他们去日本看看吧,从没岀过国,你要不要与我们老马打个招呼?”

小拉一笑:“我不跟无法拿主意的人说话,要不你现在就帮我跟你的朋友联络?”

“好。”宋运辉拿出信纸,边写边道,“现在是他们那儿的早晨,不知他在不在,给他留个传真。我把你大哥大的号码写上,如果我不在,直接找你,行吧?”

“行,你已经把我身份在上面交代了?你一手英语很漂亮啊。”小拉说着起身,叫门外等候的手下进来等传真。

“你口语尤其好,我们前三届的人,按说英语好的人不多,刚进大学的时候,英语课简直是受罪。”

小拉呵呵地笑:“我一向英语好,高中时就背十四行诗。当年插队时我读英语他们批我,我告诉他们,是恩格斯的语录,傻眼了吧。呵呵,什么叫作知识就是力量。”

“当年吃了不少苦。我也插队,养猪,那挑猪泥的筐子是特制的,很长,我那时才初中毕业,挑着老是搁到小石头上给翻了,打自己一身臭。”他说着把传真交给小拉手下去,要小拉手下看到方平叫回来。

“那猪泥我也挑,叫积肥。但我挑着总喜欢绕大圈,因为有一户农家园子里总是开着花,最不济也有几朵脸盆似的向日葵,看着那些花儿,人才觉得活着真好,那时候……人傻。”

宋运辉不由得笑:“天啊,那农家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几朵花儿招来无妄之灾。”

小拉一想也笑,笑了会儿才道:“那时候我们天真啊,满心都是理想,不过不能不承认,那时候特容易满足,生活那么苦,人还成天笑呵呵的。现在……现在你有没有觉得理想不知失落在哪里了?”

“我前两天才想过这问题。我女儿在学校里说她的理想是当爸爸那样的人,可我的理想呢?我好像现在只有一个理想,让家里人在我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生活,整个一小农经济。”

小拉一笑:“我现在的理想是在美国或者加拿大买房买车。我第一步目标是把我儿子送出国读书。实际吧?真不知以前那些花好月圆的理想跑哪儿去了,咱说起来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现在心里只有庸俗的生活呢?哈哈。小宋,我们同龄人真是有共同语言。我再告诉你一个笑话,我一个小小的表妹,她现在凛然叱我变得面目可憎,可让我整整气了三天。再回头一想,她还是抬举我,我要是面目可憎,那也算是有个性,我根本是面目模糊,哈哈。”

宋运辉听了不禁也笑:“你们这些文科出身的,笑死人不偿命。”

小拉看到方平进来,就收声了,又恢复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正好此时虞山卿的电话进来,虞山卿的声音很有兴奋的意思。宋运辉不得不将话筒拉开一些才能避免耳朵受苦。交代几句就和方平下去讨论与外商谈话的总结。两人没坐大堂吧,而是坐到等候区的沙上说话。方平原本只听不说,到这会儿两个人了才起牢骚来。

“宋厂,怎么管管老赵才好?引进设备的事跟他们码头又不相干,他这两天争着也要去日本,非得把我下面的人挤走。这回老黄又没去,他还争什么争?”

“港机也得引进,目前的吨位跟不上,这回我没提,他急。”

“急也不能恶形恶状,他这人别的都好,就是特贪。什么便宜都要先占。”

宋运辉愣了一会儿,才勉强道:“让老赵去吧,够老马头痛的。你退出一个人,不久就你带去欧洲。欧洲的事先藏藏再说。明天约见日商的事联络好了没有?”

方平点头:“约好了。不过只订两套设备,太给他们成套幻想,会不会事后引起反弹,尤其是我们上面的不满?”

宋运辉叹息:“没办法啊,戏不做足,上面怪罪。这回还算好,禁运搞得有几家至今还没动静,前两年筹建的时候才忙,我们白天压根儿没法工作,都拿来应付那些走马灯似的关系户了,你那时还没来。”

这时候小拉说完电话下来,说与虞山卿已经初步谈了个合作方案,等虞山卿回头打报告申请了再定。看看时间已经很晚,小拉没多占时间,感谢几句走了。

宋运辉亲自送到门口看着小拉上车才回。走进大门,才对身边的方平道:“明天跟日本人谈的时候,你当着我面声音不重不轻地暗示一下,你就说老马最爱说‘寡人有疾’。”

“寡人?什么寡人?宋厂再说一遍。”

宋运辉只得掏出笔在手心写了给他看。方平记下这四个字,心中不知道宋运辉打的什么主意。“可如果真让老赵去,那一队人里面真正与设备相关的只剩一个了,还怎么谈判?”

宋运辉站电梯里不便回答,只是笑着不以为然地摇头。方平想了想才一拍脑袋笑道:“你看,我又当真了,真没法把他们当成旅游团。有一个在已经足够。”

“老马也是懂行的,别小看他。早点睡觉,明天的日本人比这三天的更难搞。”

方平忍不住嘀咕:“可真是浪费,这一队人,得多少外汇。”

宋运辉想不说,可不愿低落了亲信方平的士气,只得解释:“有时候内耗虽然看不见,损失却比这种浪费大得多。拿这种看得见的浪费解决一下内耗,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他们这批去日本考察的人员名单安排上我侧重建厂老功臣,有些东西……我们自己知道吧。我们厂新,做事环境已经算不错,想想金州。”

“是,大家都说,幸亏是做事的宋厂揽权,呃,主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意思差不多。”宋运辉笑笑,不过心想,如果换成是老马揽权,估计大家在工厂建成后也会说幸亏是马厂揽权。新厂,元老们多少占点便宜,谁揽权都一样。

宋运辉还是联系了老徐,老徐挺忙,经常全国各地地跑,难得见面,这回倒是有缘,宋运辉一联系就约好时间见面。这回见面的地方是在全聚德。

两人交流了一下彼此的近况,老徐奇怪宋运辉既然已经大权独揽,为什么还不下手,要宋运辉别拘泥成规,开始寻找机会。宋运辉没隐瞒,说二期就是机会。宋运辉心里基本已经厘定思路,小拉这么好的刀子不用,更待何时?

09

梁思申的暑假是陪着吉恩等三个上司考察中国。他们从北京开始,再到广州,然后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据爸爸的提议,没联络外办走走过场,搞个会见,就算完事。她通过爸爸的关系联系到三地的计委和工商银行,虽然是关系打头,但三地这两个机构都很愿意安排这样的会见,甚至可说是踊跃。如此高层的会见,自然比梁思申冬天的时候单枪匹马在广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证券市场,又是一番新的面貌,里面人头簇拥,甚至有人如打扑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叠几百张身份证申购新股,据说是把全厂人的身份证拿来一起压新股,因为新股中签率太低了,每张身份证又有限购额度,不多拿些身份证来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分收益。吉恩等三个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无限的人气,都很有感觉。回头吉恩就说,上海很可能后来居上,成为全国经济中心。

但是,吉恩不是中国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来,却认为现在还不是他们这样的公司进入的时候。吉恩开玩笑说,他个人倾向拿现金来上海做一回大冒险家,大量接手星罗棋布地侧身中心市区的业绩不良工厂,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说,那简直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师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时候,梁思申告诉吉恩,中国的企业几乎包了职工的生死,那是制度决定的现状,买下工厂,必须面对职工医疗和养老的包袱,升值预期是不是够支付那些包袱?吉恩思考之后,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这个答案还是他在与计委人员对话后得出的结论,他否定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对上海未来展速度的不确定。吉恩感觉中国的展有许多问题不符合规矩,比如没有规范的制度,比如庞大的吃饭人口基数,比如均摊到人口头上并不丰富的资源,还有官员们嘴里说出来的无法让他采信的数据。如此充满风险的市场,在看不到相应高额回报可能的前提下,他不愿涉足这样的陌生领域。面对梁思申不断强调的上海这十来年的飞速变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来的飞速变化,吉恩都是微笑聆听,坚决说不,并教育梁思申,金融行业容不得感情用事。

虽然目的没有达到,但吉恩在几天时间里的交谈中说的一句话,却在梁思申心头点燃了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实也是无意的,他只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于同行的对话环境,获得更多内部信息之后,很有感慨地问梁思申,既然在中国有如此四通八达的人脉,有没有考虑毕业后回国展。梁思申当即回答没考虑。吉恩当时也笑说,还好还好,他可不愿把亲手培养两年的好手养熟了放走。梁思申当时还挺得意,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才,但回头想起来,忽然想到,为什么不呢?

因此送走吉恩后,她回家过暑假,刻意地留意起四通八达人脉的好处。而她终于通过宋运辉与杨巡这个被宋运辉称道的个体户通上了话。

杨巡对于宋运辉的这个要求,觉得莫名其妙。心说人家公主一样的高干子弟,即便是社会实习,也要比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方便许多,人家一声招呼,他凑着上去让人家公主调查,还生怕凑慢了。哪像他们从小就在社会实践,比如杨速一毕业就得担负起照顾杨逦的责任,杨连暑假到他的新市场打短工。他呢,他一直就在实践,实践得没时间读书。

但他不能不打这个费钱的长途电话。但才接通,才说上两句,杨巡心头的反感立刻烟消云散。

对方有很好听的声音,那声音听着都感觉得岀对方在亲切地朝着他微笑,完全不是他常见的机关晚娘态度或者子弟们的飞扬跋扈。那边微笑而亲切的声音对他说:“我叫梁——思——申,名字有些拗口,那是我妈妈的不良爱好所致。我正在美国读书,同时在一家投行工作挣学费。我这次带队回国了解国内经济,接触了不少机关人士,获得不少以前不知道的资料,但是我回头总结的时候,现我接触的不是政府机关就是国营企业,其中缺少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活力的一环,就是个体经济。宋运辉老师说,你是很典型的个人奋斗事例。请问,你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吗?会不会打扰你的工作?”

杨巡立刻爽快地回答:“没事儿,你尽管问。”

梁思申道:“好,你请先挂电话,我整理一下问题了,很快再打给你,可以吗?”

杨巡又是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我今天下午奉陪。”

梁思申微笑,放下电话。其实她心里早想好问题,只是不好意思让杨巡付那长途电话费,就找个借口自己打去。稍等了一会儿,她才拨通过去,果然杨巡一直等在电话边。

“杨先生,有些问题你如果觉得涉及隐私,请尽管拒绝回答。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促使你起做个体户的念头?”

杨巡本来就话多,再被亲切的声音一鼓励,变本加厉,恨不得把梁思申不问的也回答了。果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天哪”一声轻呼,杨巡感觉非常满足和自豪。

梁思申虽然知道以前物质生活不丰富,可她毕竟生活在上层,没见过如此的不丰富,从杨巡的回答中得知还有连吃饱都成问题时,这一下把她原先想问的问题都打乱了。原先她要问启动资金从何而来,可现在这问题还怎么问得出来,那不是“何不食肉糜了”吗?

于是,对话的框架全被打乱了,原先设定的一问一答,变成杨巡的忆苦思甜大会,听着杨巡滔滔不绝讲来,梁思申都感觉跟坐过山车似的,目瞪口呆,等杨巡大珠小珠落玉盘响完最后一声“叮”,她才插话:“你这是从不可能中寻找出路。”

杨巡讲得兴起了,真是从来没说得这么痛快过,一时豪迈地道:“没有可能,创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

“是不是因为挣来的钱都落到自己口袋,所以动力十足?”

“呵呵,是,是,不过那也是最先。”杨巡被问得有点害臊,“现在有些不一样,现在好像……你爬过山没有,刚开始爬的时候想着快点爬到山顶,爬到半山腰的时候,看到风景了,风景越来越好了,这时候爬山的动力除了山顶这个目标,还有乐趣,没法表达的乐趣。还有,把心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变为现实,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也是非常有趣。”

“明白了,你是个创业型人士。杨先生,冒昧请问,从你的谈话中,我没听到你有个人生活的时间,你有个人生活的乐趣吗?”

杨巡错愕:“有啊,怎么没有,我家是村里第一家盖楼房的,我现在供弟弟妹妹读书,看着他们不用愁吃饭穿衣,各个读书出息,我多开心。我自己也好,我现在基本上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穿什么也不用愁,不过我对生活没要求,晚上弹簧床拉开,睡办公室,挺好,以前还睡泡沫塑料上,现在已经好许多了。”

梁思申却心里明白,这个杨巡根本没生活,她就不再多问,也不做解释,怕伤及杨巡的自尊。她找话题又转了个方向:“在美国,经济展到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你说的那种批市场,我们更多的是去一种叫作超级市场的地方,那里有低廉的价格,齐全的商品。超级市场也分很多种类,照顾到美国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可以说,没有批市场生存的空间了。你有没有想过批市场的生存时间和未来转型?”

杨巡一愣:“什么叫超级市场,超级大,是国营的吗,牌子很硬?”

梁思申一时觉得很难回答:“这个说来话长……”她开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两处环境周围的超级市场给杨巡展开说明,其中说明了市场的经营宗旨、经营范围、资金来源、客户细分,其中之匪夷所思,听得杨巡茅塞顿开。杨巡激动地道:“你给我地址,我要问的太多了,我去你家问,电话里说不清楚。”

梁思申不由得笑,什么嘛,采访变为反采访了,但她回家时间有限,答应提前一天去上海,在上海见面。

一席电话下来,杨巡一改原先对梁思申高干子弟的模式认定,感觉梁思申一定是个很美很聪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对梁思申充满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机票,告诉杨巡她会在几时几刻到达上海银河宾馆入住几号房间,杨巡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赶赴上海。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杨巡心中呼唤,声声切。

远远看到银河宾馆,看到那比他心目中争气目标远为壮美的外表,他在艳阳下的马路牙子上足足静止了三分种。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设定:那种类似外国电影放的女人似的长裙卷高不可攀,果然是个出国去的人,俨然整个变成了外国人。

但杨巡没多犹豫,几乎是与上回见国托老总前买衣装包金身差不多坚决,他飞快下定决心,入住这富丽堂皇的地方。只是杨巡没法确定,人家这么好的地方让不让他住。好在他从来都是个胆大包天的,他才不管门口穿的制服比他身上短袖衬衫还挺刮的门童的眼神,雄赳赳气昂昂闯进宾馆。可他进去一看,没找到他常见登记入住地方的玻璃木框隔断和半圆形小洞,周围都是衣着光鲜的人,更是衬得他这个连办入住登记都找不到地方的人一身汗臭浑身邋遢。在他们市,他常去吃饭的那家最高级的宾馆是市府招待所刚改建的,已经是当地最好的所在,可哪里像这儿,什么东西都晃得他眼花。

杨巡自诩是闯过码头见多识广的人,此时也难得地在晶光灿烂中起晕来。他终于估摸着天际尽头那排长长柜台应该是登记入住的地方,走过去一看,还好房价虽高,却非天价,虽然想到住一天那大把的钱就哗哗去了,可他还是镇定自若地将一口热血吞进肚子,从衬衫胸口口袋摸岀身份证和一把钱,交给柜台里面长得非常美丽,打扮得非常洋气,看着又非常舒服的女孩。杨巡看得出,人家并不欢迎他的钱,勉强同意他的入住,就像在南京路上的店里买西装,柜台里面的女孩,不,似乎应该称为小姐,脸上虽然没有露出百货公司售货员的势利,可骨子里一模一样。杨巡并不生气,反而心里痛快:“哼,可你们还得让我入住,还得挂着笑脸伺候我。”

等着柜台里面给他办入住的当儿,杨巡趴在柜台上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地瞧新鲜。正好瞅见门口那个曾对他不理不睬的门童殷勤地开门请一个高挑女孩进门,又帮着推进一车子的行李箱。杨巡眼睛够飞行员级别,一眼就看清女孩穿得特别,白色裤子好像是从小学生衣柜里翻出来似的,既不是西装短裤又不是长裤,裤脚就那么半拉子地停在小腿肚上,整个是穿错裤子的样子。这么热的天,穿没袖子的上衣那是没错,可墨黑衣服的领子却高得可以当围巾。还有,人家都是白衬衫黑裤子,偏那女孩黑短袖白裤子,跟所有人对着干。可奇怪,那么怪异,却又那么好看。

杨巡猛盯着那女孩瞧,连柜台里面递给他钥匙都没听见。可没想到那女孩落落大方走到他附近不远处拉开大包取出护照,却对着他微笑说话:“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杨巡杨先生吧?”

杨巡差点晕眩:“你……你是梁小姐?”杨巡没有叫人先生小姐的习惯,可这会儿硬生生迸岀“梁小姐”这三个字,果然是美女,而且是想都想不到的美女。杨巡脑袋里毫不犹豫冒出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美女戴娇凤,对比之下,眼前的梁思申五官长得其实不如戴娇凤,可整个人却是如有豪光散放,透着一股难言的气质,那种气质,让杨巡说什么都不敢犹如遇见戴娇凤时候一般撒手胡天胡地。

梁思申在寻建祥那儿见过好多杨巡的照片,骤然见到真人,虽然长相果然与照片上没啥区别,可照片上的杨巡目光炯炯,透着灵气,眼前这个却是油汪汪汗光光,恍惚可以看到一腿子的黄泥巴。可仔细看了,眼睛还是那眼睛,深黑的眼睛里透着精明。不过,也就只一双眼睛,就像老鼠全身一无可取,只得一双眼睛精光闪烁。

梁思申的入住手续办得非常快,她拿到钥匙,问杨巡是不是一起上去。杨巡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梁思申不知何故,就跟杨巡约下半小时后大堂吧见。梁思申带着一堆箱子上去了,杨巡几乎第一时间就冲向服务员指点给他的商店,立刻去买了两件衬衫,两条领带,一条浅灰西裤,钱花得他心头滴血,但他花得毫不犹豫。

鉴于杨巡形象的不入流,梁思申考虑到别在杨巡面前太表现特异,就换了深蓝T恤和牛仔裙裤下去,头还扎成一条马尾。没想到,却见杨巡焕然一新下来,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新购的,不仅带着清晰折痕,还带着一股特有的浆洗气味。梁思申心中爆笑,硬是压住不流露出来,看着杨巡很是不自在地坐到她对面。男孩子如此不自然是因为什么,梁思申从高中时候就已经清楚,当然,多多益善,她不反感。

杨巡见梁思申穿得简单,一时有些失望,可也知道人家那是善意地跟他拉近距离。不过,那么简单的衣服,梁思申穿着还是好看,原来好看在她的举手投足。杨巡看到梁思申动作的时候,他眼前就跟花儿开放了一般。不过,杨巡依然明察秋毫地看清楚,梁思申额头有点凸,微微有些小瘪嘴,胸口育不良,细胳膊细腿。

梁思申也是有意缓解杨巡的紧张,看杨巡点完饮料,就紧着问一句:“杨先生是不是有做超市的打算?”

“没有。”杨巡毫不犹豫地否认,“我做生意这么几年,当中有盈有亏,我也看着别人有盈有亏,可我只见过一种人从来不亏,就是手里捏着铺面的人。”

梁思申失声惊道:“是,我们也有这种说法。”再看杨巡,因为说起他的事业,整个人如破茧而出,灵气缠身。

杨巡笑道:“最近我又现手里捏着铺面还有一个好处,借钱容易。一个市场放路边,老远就能看到,即使里面货色全部不是我的都没关系。大家都说这么一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看,就这么简单。所以我说什么都不会做超市。一个超市,进货卖货,防偷防烂什么都要防,万一遇到个天灾人祸,什么都没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想法可能有短视嫌疑,很快有一天大家开始要求好的购物环境,需要空调,需要电梯,需要开阔的间距,需要明亮的光线,如果这会儿有谁在市区开一家卖食品卖百货的超市,你想,还有没有谁愿意去你那个市场买东西?”

“不可能,大家口袋里都没钱,有钱也不会乱花,这样的宾馆连我都还是第一次住,没人肯花钱买空调电梯间距光线,你不了解这里人的想法,这里的人是只要有一分钱便宜,他们可以从城东骑车到城西买一大堆回去囤着。”

“可是大家口袋里的钱很快会多起来。”

“没那么快,就算它十年吧,十年我早已把本儿赚回来了。”

“如果你不开始考虑,十年后怎么办?”

杨巡“哈”地一笑:“我把房子租给人家开超市,我那么开阔的房子,哪儿找去?”

“哈,对,你有道理。”梁思申笑着承认杨巡的主意好,“还有,如果展趋势看好,十年后大家口袋里钱增多,那么你市场下面的那块地皮肯定是增值,你不仅是赚回老本,你还资本增值。”

“对,就是你说的意思。你会理论我会总结。不过你说的超市,我还是有兴趣。你们那里的超市,除了买吃的用的,还卖什么?超市怎么归类?比如卖吃的专门有食品超市,卖衣服棉被毛巾的有轻纺超市,卖电器用品的有电器超市,那我这边的市场也可以这么做,食品市场、轻纺市场、电器市场什么的,你说是不是?你们老资本主义国家,肯定经验比我们足。”

梁思申听杨巡这么说,一时哑然。这问题,问得太好了,杨巡天资过人,一个问题就可以抓住核心。

杨巡见梁思申若有所思看着他,不知自己是不是问了个让人笑掉大牙的笨问题,只得尴尬地笑道:“我乱问的,你别当回事,呵,你杯子见底了,再来一杯,小蛋糕什么的也来一些?”说着就招手喊服务生过来。杨巡这一声喊,声惊四座,大家都转脸朝杨巡瞧,正好看到崭新长袖子衬衫挽起的袖子下黑糊糊一条胳膊。

梁思申不由微笑,当作没看见,耐心给杨巡讲她见过有哪些超市,布局如何,规模如何,经营品种如何。杨巡问服务生要来纸笔,随手记录。他不由得想到,他现在的电器市场规模要比以前在北方的大得多,他一直担心的是市场能不能全部租出去的问题。照梁思申对超市的介绍,他想他何不把建材也归到市场里来,现在市里到处都在造新房子,人们买电线同时也可以一齐买了水泥石灰瓷砖木板什么的,那不是非常省力?

梁思申说,他再记,一边又要了一张纸,开始在纸上比比画画规划布局。梁思申讲得一半,就停下来不再说了,因看到杨巡皱着眉头咬着笔头专心致志于纸面,心无旁骛。这一停顿,整整停了二十来分钟,人来人往,都与杨巡无干。梁思申冷眼旁观,看杨巡涂了一纸面的布置之后又见缝插针地画了一纸的数字,都不知道杨巡在算什么。梁思申默默总结杨巡这个被宋运辉称为典型的个体户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笔来,在本子上略做记录。忽然对面杨巡拍案说了句什么,又是声震四座,梁思申受惊抬头,看向杨巡,却见杨巡舒舒服服靠在沙上,咬着笔头依然皱眉想着什么。梁思申哭笑不得,终于还是伸出钢笔,轻轻敲敲杨巡面前的杯子,唤杨巡魂兮归来。

但杨巡虽被唤回,却开始滔滔不绝讲他面临的困局。杨巡对别人倒未必会说,可今天见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说,觉得梁思申懂,梁思申爱听,他但说无妨。他讲目前的市场大环境,讲他的设想,讲他新的市场规划,讲他的资金难题,讲他的批文艰难,讲什么可以试试,再不行可以那样。

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着杨巡在短短时间内喷泉似的冒出无数可行性方案,难得的是每个方案都是有优有劣,有代价有巧取,她旁听着都觉得好难取舍。而同时则是茅塞顿开,没想到在国内办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约束下竟有那么多擦边球和歪门子,比她跟着堂兄堂姐们所听到的丰富百倍。难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环境下杨巡能钻出一方天空赢得一片阳光,那全是因为他灵活机变,无所不用其极啊。

两人一直从大堂吧谈到饭桌。梁思申就自己习惯的资金测算办法询问杨巡电器市场资金安排。杨巡本想饭桌上说说笑笑,活跃气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对他好感,他时间不多,只有这意外飞来的不到二十四小时。但梁思申一心只说正事,他也没法,只好配合。

梁思申原是因为跟杨巡没太多可谈,无非是想通过对话进一步深入了解个体户对资金的运用又是如何见缝插针,所以要跟杨巡多聊多说。她心中有个报告隐然成形,切入点就在杨巡这个人,这个人立体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杨巡的思维方式。她心中有份执著,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对上海如此着迷,她希望通过一个活力的杨巡勾勒岀一个活跃的个体群体,通过预测个体群体对经济展的影响,改变吉恩原有的对中国企业的不良印象和对国营经济主导下展速度的深刻怀疑。她希望吉恩改变态度,认可上海。即使只是口头,即使没有伴随着布局调整深入上海,她依然会觉得高兴。而且,她想到学成后回国工作的可能。

杨巡不知道梁思申想了那么多,他享受了一个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地把梁思申送去机场,果然看到她又换了一套衣服,心说难怪大箱小包那么多,光衣服就够占地方。回头,看哪个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除了一个戴娇凤,杨巡不做评价。

从此之后,梁思申在杨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国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圆满无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圆润。

只是杨巡想不到,他不过是梁思申的一个采样标本,时过境迁,便被丢开了手。因为梁思申已经完成一份漂亮的报告,报告中有对新崛起的宋运辉等技术型国企领导人的描述,也有对杨巡等私企领导人在经济活动中越来越活跃的预测,报告重燃吉恩对中国的兴趣。随着英国新任相梅杰访华,吉恩决定把对中国的关注继续下去,并且加重关注的砝码。

梁思申继续繁重的功课和有趣的兼职,忙得满嘴诅咒的时候,依然不会忘记睡前搭配服装配饰的乐趣。而老天也不会放任美丽女孩的青春时光孤单流逝,梁思申中学时候的一个男同学新学期过来同校读法律,男同学典型北欧人种,高大帅气,还有一双迷人双目。两个人一个钢琴一个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联璧合。

10

宋运辉出差回来,一直等待着老马一朝重权在手,大刀阔斧行动。但很遗憾,他看到进出老马办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见老马采取任何措施。

老马自然是不信宋运辉忽然放权。对于旁人劝说趁机行事的建议,他一概一笑置之,犹如一大家子,闹腾得慌的是谁?是偏房们。正室一贯以不变应万变,坐看云卷云舒。他少做少错,身处正位,谁奈何得了他?老马已经想明白了,何必与偏房争一口气,放他宋运辉心甘情愿做牛做马去。

因此他并不插手宋运辉交上来的出国初步名单,转手就交给干部科,让干部科拿硬杠子先做个筛滤,完了又全部打包交还宋运辉,说这几个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运辉一看人数差不多,就不做修改,老赵也在名单上。宋运辉从北京回来还特意找老赵谈话,但老赵坚持要去,他只得应允,为此老赵还挺得意。

宋运辉看着老马等人热热闹闹地出国,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触外商、第一次出国的情景。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可程序几乎没变,出国人的激动心情似乎也没啥变化,甚至统一订购西装、皮箱的举动也一成未变。唯一变化的是西装,终于不再那么死硬厚重。

宋运辉欢送走老马一行,等过几天又迎回来,考察的事就算胜利完成。老马只字没提日商的要求,每日里只在办公室与同事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马等人胜利考察回来后没几天,就从北京传来消息,老马一行被人告了。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原来老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还有照片为证,这一下,整个东海工厂炸锅了。

嫖妓,这是多么古老的字眼,这是一个解放初期就被消灭的字眼,竟然会活生生出现在当今生活之中,这么一个无比爆炸性的话题稍一露头,一夜之间便在东海厂流传开来,更在口口相传中出现无数不同版本。老马一听见这个消息,就知道考察团里出现了内鬼,而且内鬼是哪一个,他也能猜得到,正是宋运辉亲信方平手下的那个斯文技术人员,但为时已晚。从老马到老赵,一行都无颜见人。

随即工作组进驻东海厂。

小拉一听到风声,就打电话过来问宋运辉:“你设计的?”

宋运辉连忙否认:“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挥得了东海厂的同事,怎么可能指挥日本人搞那一套?这指控我可担当不起。”

小拉笑道:“问题是目标都指向你。先,老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的人正是俗称你的人的随访人员,小伙子敢越级告,谁在撑腰?”

宋运辉也是笑道:“这么说,如果我还说是巧合,就没人信啦?我索性也别装矫情。呵呵,不过有没有人怀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们订购该日商的设备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设备供应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来这事儿是团伙合谋。既然出了这种丑闻,那个谁谁也没话好说,也得躲那日商远远的避嫌,这事儿啊,还真是一举多得。无论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着点,别让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

宋运辉微笑:“小拉兄,这件事的主体,并不在谁的告,而是在丑闻这件事本身,这是你我谁都无法设计的事,因此所有相关的人,怨谁都不如怨自己,你说呢?跟我无关。”

小拉一笑:“有数。不过现在时间敏感,我也不想让那个人没面子,我这儿的设备商就晚几天再组织去你那儿吧,你看拖上半个月一个月的,你那里要不要紧?”

宋运辉道:“这事情没给出个初步处理结果之前,急吼吼来可能不大合适。现在应该说是处在主要领导身犯个人问题,工厂管理暂时出现空缺的微妙时期,没有上级指定的临时负责人,谁方便出面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会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饰地道:“这事,我替你赶紧解决了,你也找找这几个……”

宋运辉记下小拉说的这几个名单,思考了一支烟的时间,又把方平叫来细细吩咐一遍,这才放心进京找人。

调查丑闻并不是一件太复杂的事,工作组下来没几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汇报了。等宋运辉从北京回来没几天,上面的处理结果也拿了下来。

谁都以为老马既然托病不出,一定会托病到底,不会列席宣判会议,没想到老马来了,倒是其他几个闯祸的没好意思露脸,因为也知道部里的处理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干部。部里来的钦差先宣读对宋运辉的任命,任命宋运辉为厂长,然后宣读对老马的处理。

老马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而就在钦差才刚开口宣布会议结束的一刹那,老马提前站了起来。谁都以为老马心头窝火,提前离场。大家都看着老马直着眼睛到走钦差身边,拿起文件仔细看了一遍,仿佛刚才老马没听清楚似的。随后老马将文件重重拍在桌上,转身又走。宋运辉见老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着他,眼神充满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众人却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会议室一片宁静。可还没等众人幻想岀什么,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只听“啪”一声脆响,众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只见宋运辉一副眼镜飞向墙壁,哗然碎裂,而宋运辉则是一手捂脸,踉跄退开,早有离得最近的人冲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马。老马无法再出手,只能破口大骂:“姓宋的,你这阴毒小人。你千算万算,你终于把我们算计了,可你等着,总有人算计你,阴谋家不会有好下场。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内心阴暗,你们早日觉醒……”

老马全力一掌,打得宋运辉眼前金星乱窜,耳边嗡嗡不绝,一股甜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宋运辉猝不及防,更是无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稳住身形,还是被同事冲上来扶住才罢。他看见老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骂他,可他惊恐地现,他听不见,耳边的嗡嗡声盖过一切。他无法管老马说什么,强自镇定,大声喝道:“老马,如果还是男人,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要再丢人现眼,我言尽于此。”在说话的当儿,众人都见到有血沫从宋运辉的嘴角缓缓淌下。他说完这些,才对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医院。”

好多人反应过来,要么簇拥着宋运辉离开,要么收拾起纸笔离开,谁都不愿留下陪伴大势已去的老马,只留老马一人跳脚怒骂,骂到没有意思才收口离去,从此东海厂没有了老马。

宋运辉虽然被大群人簇拥着,可满心都是荒凉。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是换作刚毕业的时候,他仰看到上层打架,他会骂一声无耻。因此可想而知簇拥着他的这帮人心里在想什么,他能看见这帮人的口是心非,可他无法驱赶他们的簇拥。他索性一言不,闭目养神,什么都装听不见,其实他在接近医院的时候,已经能听到车外的声音,好在医院确诊他耳朵问题不大。

又被大伙儿簇拥上车子,宋运辉才坐上,司机就问:“宋厂长,回家还是去厂里?”

就那么简单一句话,宋运辉却是一时答不上来。他愣了一下,往后视镜一照,郁闷地靠回车椅,好久才道:“批市场。”

他应该回家的,可他这样子没法面对父母,尤其是女儿。他怕看到女儿纯净的眼睛时心虚,不由想到精灵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官僚父母是怎么教育她的。

心烦意乱间,看到车子走上去市里的公路,那是去寻建祥那儿的路,可宋运辉忽然又不耐烦地跟司机说:“回家,开回家去。”

司机没吱声,但开始找地方调头。宋运辉又恢复沉默,但渐渐地,一种可称之为愉快的情绪如醉酒般在全身弥漫,和着避震很好的进口车的轻颤,和着坐满四个人却依然保持的严肃紧张的静谧,混成只可意会的美酒般醇厚的享受。

因此下车的时候,宋运辉虽然鼓肿着一边脸,口齿也是含糊的,却已一脸满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闷车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钦差,也让开始着手准备小规模欢送老马的活动,具体让看老马自己的意思。

晚上,寻建祥从妻子那儿获知消息,打电话过来关心宋运辉,宋运辉只是捂着冰毛巾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代价而已。寻建祥金州出身,了解大企业的那些桌面桌底较量背后的龌龊,但对于宋运辉这回以一个耳光换来正位背后的原因,他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宋运辉变了,变得像当年的水书记们,变得不再有单纯的清高。

杨巡却是从一个东海厂后勤采购员那里得知消息,立刻准备礼物,自己开车直奔宋运辉家。虽然东海厂那个后勤跟他说宋厂长要面子,此时未必喜欢人去,全厂领导都不敢去,可杨巡还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面人。

但令杨巡没想到的是,他进了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里乘凉,宋运辉却在书房。书房朝北,宋引积极要求前面带路,带着杨巡到书房门口,即便已经是初秋,杨巡依然感觉房间内热气轰然扑面。

杨巡看到的宋运辉脸上红肿基本已经消退,台灯光晕下略现疲惫。不等两个男人开口,宋引已经叽叽呱呱地说话:“爸爸,杨叔叔送来好几枝桂花,真香。”

宋运辉起身,请杨巡入座,顺手倒茶,嘴里依然略带含混地道:“你又送东西来?跟你说了多少次。嗯,桂花正当季,谢谢你,别的都拿回去。”

宋引立刻道:“我跟妈妈说去。”说着就噼噼啪啪顺着木楼梯跑下去了。

杨巡抢了热水瓶自己倒水,又顺便把宋运辉的也满上:“早知道宋厂长不肯受礼,可上门提东西惯了,不拿些东西在手上不敢敲门,呵呵。不过听你的话,不敢乱来,只拿来几枝刚摘的桂花,还有刚下的莲蓬和莲藕,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宋运辉笑:“东西不算值钱,搜罗起来可得费心,那就谢谢你了,小杨,你的电器市场怎么样了?”

“证照全拿出来了,凭这些再问国托要了两百万,我打算电器市场与建材市场一起上。前几天钱拿来,才去广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来市道不错的。”

“那么说,已经借了七百万?压力大不大?”

杨巡笑道:“说实话,没压力,现在反而是国托巴结我,怕我不还。宋厂长这么热还在做什么?”杨巡其实想问的是,什么事这么要紧,要才刚挨了打还急着做。

宋运辉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着从一堆国内国外的资料中,把一刀信纸捡出来递给杨巡,当然也有调戏杨巡看不懂的意思。杨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递了回去:“天书,绝对是天书。宋厂长,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工作那么辛苦的国营厂领导,我见的好多晚上搓麻将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

“辛苦,哼,辛苦都是为对得起自己。哎,小杨,你怎么想到建材市场那一块?这主意不错,我们职工宿舍楼完工入住,好多人着手自己装修房子,这市场倒是有前途。”

杨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处,这还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个美国学生梁小姐讨论出来的,梁小姐也说好。宋厂长和梁小姐两个都是见多识广,出国去过的人到底不一样,想出来的招数我都拿来当宝贝。改天等我稍微空点,我也得去外国看看,见见世面,嘿,我一定要去美国看看梁小姐……”

宋运辉听着杨巡左一声梁小姐右一声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断:“小杨,你以前那个妻子,找到没有?”

杨巡一愣:“没,她已经结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运辉提起过这事,宋怎么会又想起来问,估计是忘了,却没想到宋运辉又反常地关心了他一下:“没考虑找个对象?”杨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妈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的妹妹考上大学再提,现在家里还按不平。”

“你那么辛苦,找个妻子给你解决一下后顾之忧很有必要。”

杨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没宋厂长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干,最好我还不是她的对手,我得一直追着她。”

小子想吃天鹅肉,宋运辉听着杨巡的话,顺理成章地想到杨巡想的是谁,心头更是不快,杨巡凭什么?他的眼睛在台灯光晕之上再次打量杨巡,看到的杨巡虽然如今一身俨然,可依然有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声冷笑,便也将此事抛到脑后。在他婉转示意较累打算早睡之下,杨巡识趣告退,宋运辉送他出门。但回来,宋运辉依然坐台灯下翻阅最新资料,那都是他托虞山卿替他收集寄来的最新技术动态。如今,意大利总理安德雷奥蒂刚刚继英国相后访华,国际市场的大门已经轰然打开,而他,则已经手握东海厂的大权。如今唯一的难事,大约只有钱从何来这件事了。这事,小拉也帮不了。

除了进京跑路子,他必须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虽然脑袋有些淤塞,可他兴奋得不愿入睡。一巴掌,结束了。他可以开始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程开颜剥了一些新鲜莲子上来,非要一粒一粒亲手喂给丈夫吃,就跟她刚才剥了喂女儿一样。女儿吃时专心看着她的手,丈夫却是专心看他的资料,因此丈夫的嘴唇总是在叼走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这小小的接触。程开颜坐在扶手上,贴着丈夫,不打扰他,继续剥莲子喂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满足。

莲子吃到宋运辉嘴里,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现在一边脸颊疼痛,并不方便咀嚼,但看程开颜如此体贴,他不便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勉强吃着。顺手又抽出一张纸来,记录考虑得还不十分成熟的处理决定,他决定根据部里处理老马的力度酌情减轻对跟随老马去日本那帮人的处理力度。老马已去,群龙无主,那帮人受此教训,还能反到哪儿去?唯有老赵,宋运辉落笔时很是犹豫。老赵此人,其技术在码头举足轻重,犹如所有有才干的技术能人,老赵从来对上司的指示并不认账,也并不只针对他宋运辉。可他自己过去也是个凭技术顶撞上司的,对老赵的态度并不厌烦。估计老赵现在正后悔不该不听他劝,争着赴日。他而今不可能处理其他人而不处理老赵,他下笔维艰,老赵这人,实在是重不得轻不得。

他运掌转动着一只莲蓬,老马去后,现在的东海已经如这莲蓬般尽在他的掌握,他的决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个会议过场。只是偌大东海厂,岂能如莲蓬般乖觉?

11

杨巡从宋运辉家出来,闻着一车子的桂花余香,看看宋家小楼,满是感慨。怎么有人能如此用功,怎么有人能有如此定力用功。若是赚的钱都能归自己,用功倒也罢了,换他,没日没夜都行。可宋运辉才拿的是些工资奖金,图什么啊?

杨巡不由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心说难怪那样出色的梁思申会一直拿宋运辉当老师。他这时也有些钦佩起来,不像以前,也就当个靠山而已。

看看时间还不算晚,杨巡也用功一把,便找去给他做市场建筑设计的工程师家里,催催进度。看来知识分子喜欢晚上做事,那工程师也在家里看书。杨巡走进去,看到墙边搁着两块图板,分别是两幅铅笔画的画。一幅一看就是他的电器建筑市场,另一幅则是高楼的样子。杨巡把刚想出来的细节与工程师商量了一下,讨论设计图中的增减。随后指着另一幅图画问:“这大厦造哪儿的?派头!”

工程师撇撇嘴,道:“新华书店那块儿。”

“那儿?那儿全是房子没有空地,把原来的新华书店两层楼拆了?”

“是啊,新华书店搬走,那儿拆了给他造,你知道这块地卖价是多少?才比你那电器市场的高两万。”

“啥,这么便宜,什么来头?”

“省里谁的儿子。这块地,章全敲岀了,可钱还没付,厉害吧。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拆老新华书店,什么时候付我们设计费,他们即使不付,估计我们院长到时间也会乖乖把设计图送上去。”

杨巡想到自己批一块地的艰难,不由感慨:“人比人,气死人。如果他们不付钱,你们组的奖金不就泡汤了吗?”

工程师咬牙切齿:“让我们奉献,还是看得起我们。嘿,人比人,气死人,这份图纸还是我们院长盯着绘,他们都在院里加班,我拿来画效果图初稿,想着生气。害我没时间做你的事。”

杨巡奇道:“我说你怎么不出来自己单干,我们这样的活儿,你一年拿两票就能抵过工资奖金。”

那工程师辗转叹息了一阵子,想到住的是设计院分给的房子,捧的是设计院给的铁饭碗,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软,想着单干的好处,犹如猴子看见炭火中的烤栗子,终究不敢探手捞取,徒余叹息。

杨巡不屑,有些人除了牢骚还有什么?真刀真枪递到他们手上,他们吓得回头就跑。杨巡索性再递刀枪上去,一脸诚恳地道:“你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你要是出来,我别的不说,你半年的工作量我给你保证,如果我做不到,你尽管找我。不仅我还要上二期三期,我那些朋友各个都是筹了钱准备上马工程,我看你别的不用愁,只要愁你一个人做不做得过来。”

饶是杨巡舌灿莲花,那工程师依然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敢赶如今风起云涌的下海的趟儿。可被杨巡说得情绪激动,绕得脑袋如麻,工程师鬼差神使地把已经做好的设计图纸交给了杨巡,感念杨巡的知遇之情。

杨巡不动声色地接了图纸,迅速找借口道别,捧着图纸上到车上,杨巡自己也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幕。这是他交给工程师的私活,原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工程师计较得每次修改都要做个记录,两人一起签字以备结算加价,而工程师也是岀尽百宝勾引杨巡修改方案。没想到今晚几碗迷汤灌下,工程师拱手交出图纸。

事不宜迟,杨巡赶紧捧着图纸去找才刚开进工地的包工头商量。已经钻进蚊帐睡觉的包工头看了说就凭这些图纸已经可以施工,只余屋顶图纸还没完,但屋顶与百杂市场的跨度差不多,可以照百杂市场的屋顶施工。杨巡当场拍板,明天他去晒图,明天当即开工上马。至于什么透光啊节水啊的,杨巡就来不及考虑了,先把现成的便宜占了再说。既然人家拖欠设计院的设计费,影响工程师他们的奖金,他们都敢怨不敢怒,他杨巡本就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哪里就肯痛快掏钱了,当然也不付。

凭空捡了一个便宜,杨巡心中满是兴奋,一时不愿回家,忍不住驱车赶往市中心,看那新华书店地形。这几年的展,本市主要商业街的一边几乎全部矗立起高楼,而反观新华书店这一边,却是暮气沉沉,昏暗路灯光下一片暗淡。杨巡不住感慨,谁有机会改造这块地谁肯定能得利。可惜拿不到这地块的改造权。别说是拿不到,他跟规划局几个人也算是常有走动,这地块的改造规划,却都没听他们提起。可见,那本来就不关他这种小老百姓的事。

杨巡挺无力地看着那片美好地段,有心而无力。看了好久,垂涎好久,才打车回头。

却见国托营业部门口排着好长的队。有人自带板凳,有人站着,有人干脆坐在台阶上。什么事情这么热闹?杨巡是个好事的,见此就将车停在路边,穿过马路过去打探。他还没看清楚什么,已经有人在队伍里喊了一声:“杨老板,你也来买债券?”

杨巡一看,隐约好像是食品市场里的一个摊主,只是叫不出名字。他好奇地问:“债券利率那么高,有多少?”

那人“咳”了声,道:“还不是以前存的三年期保值储蓄到期,看来看去存有奖储蓄还不如买债券,存了那么多年房屋有奖储蓄,一生一世都得不到头奖,好歹这儿一年期债券利率有13%之多,怎么都比存银行一年期强。杨老板你也来存吗?没多少债券,你也来存,后面人都别排队了。呵呵。”

杨巡也是“呵呵”地笑:“我哪有钱,我还问银行借钱呢,你慢慢排,我走了。”

杨巡笑眯眯离开,心想,难怪问国托借钱要那么高利率,不过,比起问个人借钱的利率来,怎么都要稍微好点。看来那摊主也是手头有余钱的,就像他以前做电器生意时,时间做久了,日积月累钱就出来了。可摊子就那么大,钱再多也用不出去,只好存起来。好在他以前没那么死脑子,钱多了有钱多了的去处,不像大多数人,守着个摊子就是一辈子。

但是,杨巡忽然想到,既然市场里的摊主那么有钱,那么问他们借钱,不知借不借得到。想个什么办法可以问那些个小生意人借到钱?杨巡现在充分感觉到,这年头只要借到钱就有好处,好处多大暂且不论,反正抵得过利息那肯定是绰绰有余。早有朋友扬言,借得到钱就是一切。

怎么借钱?

这一下,杨巡立即从刚刚占了工程师小便宜的喜悦中解脱出来,开始苦思冥想如何从市场那些已经有些积累的摊主兜里掏钱。

12

雷东宝在两会时候与大家讨论来讨论去,始终觉得陈平原的建议暂时不可行,主要是他越不过心中的那道坎儿,于是他就不再提起。他不提起,红伟他们悄悄提了几次未果,也不再提起。此时铜厂的反射炉终于又开始启用。承蒙市里的日报帮他们宣传,他们的名气又开始蒸蒸日上。

反射炉一开,铜厂流动资金立刻吃紧。再加登峰厂的急遽扩张,登峰的流动资金也捉襟见肘。偏偏这个时候全国清理三角债的力度一日紧似一日。从中央到地方,统一行动,步调一致,远非过去读几个文件走几个过场那么简单。原先小雷家打算没有流动资金硬干,这下不行了,上游厂家不肯再让欠着,非要见款才货。而那些原先被小雷家欠着货款的单位则是持着红头文件前来讨债,理直气壮。对于后者,小雷家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是不还,难道你还拆了设备走?但对于前者,尤其是正明,最是挠破了头皮,不得不将登峰原来的三班改成两班,及至铜厂全面开工后,为了保住铜厂,电线厂的两班都已经开始岌岌可危。机器吃不饱,工人晒太阳。

正明此刻即使有私心,也没时间打理。

雷东宝则是在一场秋雨一场寒的雨天,车子碾着满地的落叶,被县里叫去问话。

以前,陈平原在的时候,小事一个电话,大事都是陈平原自己经手,雷东宝去县里都是直接见陈平原。而这回,叫他去的是分管副县长,雷东宝虽熟而不亲。不过再怎么不亲,熟人依旧是熟人,熟人见面好办事。

副县长很给面子,一见雷东宝来,就把别人轰走,关上门与雷东宝单独谈。副县长专管清理三角债,对付的人多了,找小雷家的光荣事迹还得一张张地找。总算找出两份,摊放在桌面上,看了一下才能开始谈话。雷东宝早已等得不耐烦。

“有两个单位通过当地政府找到我们市里,市里再转我们县,说是你们欠了一家铜矿一家塑料厂不少钱,还说你们一直扣着不给,有这回事吗?”

“有。”雷东宝不解释不否认,有就是有。

副县长没拿雷东宝当外人:“你们不是效益挺好?我看了一下,今年至今上缴税收已经不少。”

“摊子铺太大,没办法。银行又不借钱给我,我只好赊账。现在清理什么三角债,完了,我赊账都没地方赊了。我最挣钱的电线厂跟铜厂现在吃不饱,下半年上缴税收打对折都达不到。”雷东宝最清楚,每次他只要一提缴税,镇长就拿他没辙,他今天也拿来对付副县长。

“哦,怎么回事?”

“都不让赊账了呗,我们电线厂只好开一班多点,全力支援铜厂,铜厂没法停啊。结果铜厂做出来的铜自己消化不了,卖给别人,别人还想欠我们的呢。照这么下去,我们电线厂得越转越死,总有一天全停。”

副县长找来训话的人各个都有理由,他料想雷东宝也不例外。因此就讨价还价地道:“上面有清理任务,完不成大家都没意思。你看看这个月内你还岀一部分怎么样?你作为村党支部书记,这回要带头执行政策。”

雷东宝道:“我又不想跟你们对着干,可这些钱还了出去,我小雷家不得喝西北风了吗?我们所有的厂不得停了吗?我们人一天不吃饭可以去讨饭,猪没吃的怎么办?不行,没钱。”

副县长让搞得很没面子,说话加重了口气:“雷同志,这是中央布置下来的任务。执行不执行,是考验你党性的关键。你别忘记,作为村支书,你必须服从上级党委命令。文件精神早已传达,我限令你……”

“别,别,你别给我定时间。其实很简单,你批多少贷款给我,我还多少钱给他们。大家都好,银行也好。问问银行,我从来不欠他们利息,我这人有党性,欠人钱的事不干,苦村民的事也不干。你非要硬性限我也行,要么你没面子,要么饿死小雷家,我看都不好。”

“雷同志,我跟你讲工作,不是跟你谈条件。”

“谁跟你谈条件,我跟你讨论解决办法。”

副县长没面子了,怒道:“一星期内,你先解决三分之一,没有讨价还价。”

雷东宝霍地起身,也是怒道:“你这是自找没面子。”说完就转身离开,不顾副县长在他身后气急败坏。

县里凭什么?小雷家有今天,哪样是靠着县里了?全靠的是小雷家人自己。这十多年来,县里支持过什么?倒是查账有之,勒索有之,任务不断,批评不断,就是他们小雷家的分配方案,县里都要插手插嘴,他们凭什么?他们没贡献,就别想在小雷家多一句嘴。

雷东宝恨恨地回韦春红处解决午餐,这话说出来,却把韦春红吓个够呛,奉劝雷东宝这会儿还可以回去说句好话,平民百姓怎可跟县里对抗。雷东宝才不听,他对抗县里的历史源远流长,老徐时代对抗过,陈平原时代对抗过,只要有理他就对抗,结果呢?这两个领导都对他很好,可见大家说到底都是认准一个“理”字。

但是雷东宝回去路上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那个副县长刚才提起的问题。不错,作为党员,他应该服从党组织的领导,这道理他早就知道。可问题是小雷家村集体经济都是小雷家村人一手一脚创造出来的,县里凭什么理所当然地来指手画脚?而且阿狗阿猫只要挂一块政府牌子就来说三道四,凭什么?

雷东宝满腔的不情愿。当然,什么一周的限令,当它放屁。

回到村里,雷东宝赶紧到处找士根。村办不在,雷东宝就找去家里。才走进居住区,却见一户人家门口一地的瓜子壳。雷东宝正气闷着,就站那儿大声问:“谁乱吐瓜子皮?出来!谁吐的?啊,谁吐的……”

雷士根正在家中午休,才刚听得雷东宝的叫声,就一骨碌下床走出门去。他知道村里人一向有些坏习惯,难得雷东宝今天管这事儿,他得出去响应一下,免得雷东宝吼半天吼不出一条人毛子,失面子失威风。他顺手抓起簸箕笤帚,开门出去。他出去得也算是快了,不想走到外面一看,已经有好几个人抓着笤帚簸箕出来,其中还包括一向最不老实的老猢狲。士根一向知道雷东宝的话在村里管用,却不知道是如此管用,一时看着那些抢着打扫的老猢狲和在一边呵斥教育的雷东宝沉吟。

雷东宝叉着腰教育了一会儿,回头却见士根站不远处呆,就叫了声:“士根哥,正找你。我问你,村集体所有能不能换成全体村民所有?”

士根被问个意外,奇道:“村集体所有不就是全体村民所有吗?还改它个什么?不用改。”

士根才说完,雷东宝就听见身边清晰可闻却很轻的一声“哧”的讥笑,看去,却是老猢狲。雷东宝对于士根的回答并不满意,村集体可以被县里管,他要的是村民所有不让县里管,要是都一样,还改个什么。他就问显然有反对意见的老猢狲道:“老猢狲,你怎么看?”

老猢狲一见雷东宝重视,立马换上讨好笑容,积极地道:“书记,村集体是村集体,全体村民是全体村民,性质不一样。如果是村集体所有的东西,那是公家的,我们能用,上面领导也都能用能管。要换作是全体村民所有的,那只有我们村里的能管,其他谁都不能说三道四。嘁,怎么会一样呢?”老猢狲说完,一点没忘捎带雷士根一句。

雷士根悻悻的,但也无话可说,因为听着老猢狲说的话有理。地上一片瓜子壳经不起好几个人一起打扫,三下两下早就给扫得没了踪影。雷东宝这才放这些人走,不过难免后面追一句:“以后晒太阳扯淡不许乱吐瓜子壳。”众人都是唯唯诺诺笑笑而去。雷东宝这才抓住老猢狲道:“你这老混账,说话倒是有见识,来,到我家说说。士根哥,我洗把脸再去村办。”

老猢狲一听得意了,屁颠屁颠地跟着往雷东宝家走,士根无奈,只得独自走了。老猢狲最是个闲不住的,多年沉寂之后受此重用,巴不得把心里滔滔江水都倾倒给雷东宝,跟在后面就欢欢地道:“书记,其实瓜子壳不是那几个吐的,说实话,不怕你没面子,你妈带的好头,大家都不便说。可你有威信啊,你只要一说,谁只要听见都会赶来做……”

“操,你们有那么好心?”

老猢狲忙笑道:“我们不服别人,当然没那么好心,可都服你书记,你指哪儿我们打哪儿,真话,真话,我老猢狲又不是逮谁服谁的,可就服你,别看你态度粗,不讲理,可你一颗心全为小雷家,我们谁不记你的情呢。”

雷东宝这会儿脑子里全是钱,闻言就道:“我扣你们钱,看你们还服不服。”

老猢狲忙道:“书记一直只给我们加钱,你要扣钱肯定是有理由的,我们怎么会不服?我们又都不是傻瓜,我们都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书记,像士根那样的只会把钱存进银行不敢乱花,像红伟他们肯定揣进自己兜里,哪里轮得到我们。我们谁不知道,我们有好房子住,有劳保拿,有病白看,孩子有大学上,靠的都是书记你。书记你扣我们钱,那肯定也是暂时的,为村里好的。你不说别的,我们叫别人都叫名字,叫你都是书记。”

雷东宝听着很是受用,也觉得老猢狲说得很对,没有他,哪来小雷家的今天。以前还以为大伙儿没良心,现在看起来,大伙儿对他还是有良心的,村里这几年那么多大事,有好事有坏事,坏事的时候士根正明忠富他们被骂死,村民又何尝骂到他头上,看来老猢狲宝刀不老,说得硬是有理。

老猢狲察言观色,虽然雷东宝只是几声“嗯”,可他还是看出雷东宝听着心动。心中得意,颇有怀才不遇,一朝得遇伯乐的感觉。等雷东宝猫抓胡子般地洗了脸出来,他忙迎上去道:“书记,刚才你问士根村集体所有能不能换成全村村民所有,依我看,这是行不通的。村集体所有属于国家,你想换成村民所有,你说国家肯批吗?”

“操,我恨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们村这些个家当,哪样是靠国家的?他们国营企业都是国家管着,国家给钱,工人都有城镇户口,我们村的哪样不是靠自己力气靠自己的钱?凭什么我们有点钱了,国家就要说是他的了?”

“书记,理儿是没错,可问题是你没法做到。你要是把国家财产的性质给改了,这罪名……我不晓得得定成什么罪名,得比贪污公款严重吧。书记,谁去冒险都行,你不能冒险,你是我们的顶梁柱。你倒是应该让村长士根去做,村长本来就应该做事的,结果都变成你在做事。他那样的会计早该换了,天下哪有他那么胆小的会计,我们村的收入他都一五一十交给税务,不怕多交,只怕少交。他自己胆小怕事怕惹祸上身,害我们小雷家每年交出那么多钱,这些钱你说拿来做展,十个公园也造起来了。天下哪来这么蠢的财务,书记你要有麻烦事交士根去做,正好给大家换个财务省点钱。书记你别瞪着我,我老猢狲看你一心为公我才对你说,这话就是当着士根的面我也敢说,看他敢不敢跟我辩论。别看他装得跟个好人似的,其实心里才没装着我们全体村民,只想着他自己太平无事。”

雷东宝听得眼睛翻白,可也不得不承认老猢狲说得有理,老猢狲说的可能正是其他好多村民的背后议论。这种话,他老娘也曾冲他唠叨,可惜老娘水平不高,没老猢狲说得有条有理。不说别的,士根管着财务,名头挂着老二,可是跟钱有关的贷款却都是他雷东宝一个人在跑,最困难的时候还得他靠结婚换来贷款,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可是,又怎么说士根这个人呢?最起码,钱啊章啊的放在士根手里,他就是出去玩个十天半月都不用担心。要不是士根管得细管得小心,红伟正明他们几个早不知滑到哪儿去了。这一点,老猢狲他们肯定是无法知道的。人啊,要用他,就得用他的正面忍他的反面。

老猢狲才走,雷东宝客厅电话响起。那边士根焦急地道:“书记,银行刚刚通知我,说县里下令封了我们的账户,要把我们账户里的钱提出去还三角债。”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我们这段时间钱那么紧,账户里哪有钱,爱封封去。”

“这个……有差不多一百万在账上。明天不是星期天吗,我想挣一天的利息也好,付款都让我拖到星期一。”

“什么?你妈了个逼。一百万!老子……我……”雷东宝气血攻心,电话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一百万啊,最近流动资金本来就紧张,这要一百万给封了,他们小雷家还不给卡死,他真是杀雷士根的心都有。

可再怎么生气,杀人放火的事情还得往后靠,先解决钱的问题。他连忙打电话找陈平原,陈平原倒是爽快,答应帮忙。陈平原几个电话打下来,就告诉雷东宝,赶紧悄悄去银行把钱提出来,别让任何人知道。也给县里留点面子,留个十万八万的放账上让县里封去,免得有人一分钱没封到狗急跳墙。雷东宝得令,虎着一张黑脸就往村办跑,都不愿看见士根,拎起出纳,他亲自开车往县里去,把个士根内疚得差点内出血。

副县长出手如此狠毒,雷东宝心中烧起一团毒火,一口气飞车到银行,问清账户上的数字,留下十元零头,其他一口气全提了,有些人给脸不要脸,他还给他们留什么面子。可他生气归生气,规矩一点没忘,找到相好的柜台主任,悄悄塞过去一个红包。柜台主任于是贴心地告诉雷东宝,最好去市里开个账户,让县里捞不到手。市里银行要效益,才不会搭理县里的行政指令。

雷东宝心领神会,立马带着钱杀到市里,在市里最大的工商银行开了户。银行正是千方百计想着拉储蓄的时候,一见有人拿着一百万开户,眉开眼笑亲热得不得了,当下就有一位主任出来,把雷东宝请进办公室去交流感情。

主任笑眯眯地说:“雷同志是小雷家的书记雷东宝吗?”

雷东宝虽然今天心里窝火,可被主任这么春风了一下,心平气和了不少:“你知道我?”

“怎么会不知道,日报里常报告你们的事迹。按说没有人批准,我们不能擅自给你开户,不过你们例外,像你们这样大名鼎鼎的集体来我们银行,我们大大欢迎。呵呵。不过要雷书记星期一派人去人行办个手续。”

雷东宝笑道:“行,不过话说前头,如果我们县里想来你们银行堵我们的钱,你们不能答应。”

那主任又是呵呵一笑:“雷书记爽快人,我喜欢。我们市行跟他们县里不搭界,你完全不用担心。雷书记,有没有想过把基本户移过来,以后一个口子出入,办事方便?”

雷东宝道:“只要你贷款给我,我就把基本户移过来。”

那主任一笑,雷东宝却领会到不可言传的意思,拿拳头重重一捶,道:“我把基本户移来,以后进出都在你这儿。主任,我等你一起吃饭。我先跑趟市人大,你等我,我五点半来接你。”

那主任嘴里连说客气客气不用不用,可三两下之后就同意了。雷东宝就扔下出纳,自己跑去找陈平原,详细告诉陈平原来龙去脉。陈平原一听说雷东宝把钱取光,“妈的”一声就跑出来了,说雷东宝这是不给他面子。雷东宝只好说:“他妈的,我道歉行不?”陈平原看着这个粗货,只剩摇头。

雷东宝心里明白,跟陈平原这等交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事,陈平原不会太怎么样他。他见陈平原不生气,就道:“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我怎么可以把村集体所有改成全村村民所有?”

陈平原还是有些气闷的,再说现在已经不做县委书记了,也顾不得威仪,闷闷地道:“他妈的,上回不是在你老婆店里跟你说了?你不会拿我好心当作耳边风吧?”

“我哪里会当耳边风,我回去还跟他们几个开会讨论,可现在我们流动资金吃紧,哪里还有钱搞那些。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村集体所有转村民所有那是另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更容易,妈的木头疙瘩脑袋好好转转。”

雷东宝想都没想,就拍着桌子道:“我脑袋哪有你灵光,你是市人大我是村支书,你知道你直说,卖什么关子。”

陈平原这时候不怒反笑,对着雷东宝哭笑不得,难怪县里翻脸不认模范,把小雷家的账户给封了。而又只需他周旋几句又给开了,都是眼前这个蛮子不会做低伏小。他也懒得指出:“回去自己想去,那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出,还做什么带头人。”又忍不住开雷东宝一句玩笑:“都我教你,要你脑子干吗用?我得锻炼锻炼你的脑子。”

雷东宝憋着脸看陈平原思考,忽然灵光一动,豁然开朗,一拍大掌,道:“有数,有数了,好办法。”

陈平原也笑,但旋即翻脸道:“滚,你一来我就不清静。”

雷东宝道:“晚上一起吃饭吧。”

“不吃,你这种人没情没调,谁耐烦跟你吃饭,什么时候你老婆店里有野味再来喊我。”

“行,这还不是小事。陈书记再帮我介绍一个好会计,会那个做账的。”

“没卖给你,自己找去。走走,我下班了。”

雷东宝一走,陈平原却点上一支烟欢笑,他现在一下清闲下来,其实心里挺闷,拿个雷东宝这样皮糙肉厚的老相识调戏一下挺开心。但吃饭就免了,这个雷东宝,一点情趣都没有。

雷东宝却是借用陈平原的电话,要红伟赶紧飞车来市里一起吃饭,红伟能说会道,可以调节饭桌气氛。

饭桌上,雷东宝终于知道一件事,现在好多公司单位专门养着一个美女财务,这个财务也叫公关,专门跑银行拿贷款,拿来贷款,按照数额拿提成。说是到报社个招聘广告,自有人上门应征,要么是俊男靓女,要么是家有后台。红伟当时笑嘻嘻说要俊男有什么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

回头雷东宝又好好考虑陈平原的主意。办一家公司将村集体收入转为全体村民所有,而非转为以他为主的五个干将所有,终于让他消除心上的那道坎儿。对,他依然是为村民办事,正如村民拥护着他,他也时时刻刻不会忘记村民,只要村民都有好处,他做什么都理直气壮。他召集四个骨干开会商量。说是商量,基本上是他一个人说主意。

“我想好了,我们全村人集资办个公司,以后村里三个实体的进货岀货全部给这个公司做,赚来的钱全归这个公司。集资办公司,一定要体现多劳多得,不是你想出钱就给你岀,你钱岀得多你让你占大份,没门。我这么想,公司一共集资两百万。我占10%,二十万,你们每个占5%,十万,我们五个人一共占30%;再设20%,给四眼四宝老五他们一些中层平分,我看每人可以分到0.5%,一万,工程师也全部有份;剩下50%,全村老小分了。男女不论,老小不论。摊到每个人头上的钱不多,我看谁都拿得岀。我这么定,你们有没有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忠富红伟正明眼里都有兴奋,可都是碍着辈分儿,把说话的第一顺序交给士根。但大家都看士根愁眉苦脸的并不兴奋。雷东宝就问了句:“士根哥,你是钱拿不出还是怎的?你要真拿不出,我借些给你。”

士根被问到,不得不回答:“书记,你的意思,我想再问得清楚些。是不是以后通过集资公司的设立,我们把村里原来的利润都转到集资公司里,我打个比方说,如果今年有两百万利润,我们每个人就可以拿二十万或者十万。同时我们又有高于别人的工资和奖金……”

正明道:“把工厂的利润都做到集资公司了,我们还哪来利润奖金?士根叔算错了。”

“好吧,奖金没有,工资还是在的。”

“我们工资并不高,高就高在提成奖金。”红伟也插话。

忠富也道:“这个主意稳妥,比上回的主意好,我看全村人也没话说。”

士根却道:“全村人会说话的。我们集资公司的利润靠剥取村实体的利润而来,而实体属于全村,我们靠着在集资公司投入大比例份额就拿这部分剥取来的利润分配,明眼人全都看得出。大家乡里乡亲,我们怎么可以拿得太狠?”

红伟立刻道:“士根哥,怎么会不公平?书记拿最大份,我拥护,小雷家没有书记,就什么都没有。其他我这边我不敢说,养殖业要是没有忠富,没人养得出鱼虾牛蛙,别看这些东西小,产出比猪还高。忠富拿属于养殖业的一大块,没人不服。正明小小年纪,经历爆炸之后没被压垮,反而把登峰的规模搞成全省最大,又拼命把铜厂运行起来,正明脸上的伤疤是证明,瘦那么多是证明,谁说正明没资格拿大份?本身以前的分配就是对我们的不公平,我们承担那么大责任,付出那么多精力,我们多拿是体现多劳多得原则,没错。”

忠富这时候幽幽开口:“士根哥,不怕你恼。书记明确提出这个分配办法,是让我们有个名分明着办事拿分配。我说我和正明他们如果哪天憋不住不公平,暗中使小手捞钱呢,可能拿的比这明着分的还多。我们是相信书记,我们还得对得起书记提拔,才不乱伸手,可你也不能总拿不公平考验我们的自觉啊。”

正明早就想说,可他在哪儿都可以耀武扬威,就是在这个场合需得收敛。但等到红伟和忠富一阴一阳地说完,他觉得全让他们说了,但他还是要表个态:“我什么都听书记的。”

士根皱起眉头,大口吸烟。雷东宝看着士根道:“士根哥,只剩你没表态。”

士根道:“这个决策关系到全村,全村人都讨论后再做决定。”

“我们五个人内部先统一意见。”红伟等不及雷东宝言,直接紧逼。

士根又是狂吸好几口烟,才道:“我保留意见,而且我的贡献没有你们四位大,如果算份子,我就跟全体村民吧,要我拿5%,我于心难安。”

众人都惊住,看向雷东宝。雷东宝也是惊讶地看着士根,一时无语。良久,雷东宝才道:“好,士根哥,你保留你的,我做我的。我们等不起。你要拿小份就拿小份,我不勉强你。但我给你保留你的5%,什么时候你想通了,拿钱来交上,你们呢?”

忠富、红伟、正明都赞同。雷东宝就道:“忠富和红伟你们稍微比正明空,你们拿个具体办法出来,要快,拿出来我们就开村民大会表决通过。这个集资公司红伟当家,红伟你那里最抽得出时间。”

士根轻轻问一句:“跟他们说集资公司真实目的吗?”

“我那么傻,让县里抓我坐牢啊?”雷东宝忽然想到,凛然问士根,“士根哥,你会不会去揭?”

士根叹道:“我们合作那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不相信我?我说得彻底点,得罪你的话,我全家还想在村里待着?”

会议算是圆满地结束,红伟立刻钻进忠富家里商议,正明虽然没有摊到任务,可心热,到登峰厂和铜厂转了一圈,也一头钻进忠富家里。

只有雷东宝回家越想越烦,敲开士根家的门,一言不拉士根进自己家坐下。两人相对吸了半天香烟,士根才道:“东宝,胆子别太大。”

雷东宝道:“我哪次没被你说胆大,结果呢?”

士根叹息:“这回性质不同。”

“哪回性质不严重,你哪回不是愁得睡不着觉,我们多年合作,我信谁都不如信你,你为什么永远不支持我?”

“东宝,自从你开动砖厂,接受我的计件办法后,我一直服你,也跟定你。我对你没二心。可我能力有限,我真是吃力不起了。这回的集资,我担不起。我是真的担不起了。你每次大胆,我都好一阵子睡不好觉,这回,你给我留条命吧。我不愿操心死,我宁愿做死,你相信我,只要你用得着,说一声我就会上,可就别让我占5%集资了。”

雷东宝真是闷得想砸家具,可愣是提不起气来,瞪着眼睛看士根半晌,道:“我要是你还是做你的村长,做实体的二把手,别想退出。你要不在,这一大摊子,我不在的时候,能交给谁?”

“东宝,你信任我,我肯定会做好。我跟你说了,我做死不怕,我怕死操心。”

“好吧,算我欠你,你只对我负责,妈个逼,你太……妈个逼。”

士根走出雷东宝的家,看着夜晚漫天的星星,叹了声气。

集资公司的细则很快形成并张贴出来,消息也很快传遍全村角角落落,即便是没识几个字的人也围到公告前好好阅读。公告栏前一片唧唧喳喳,都是白天不用上班的老头老太。

这等热闹事,老猢狲自然是不肯错过。他挤进人群,在喧闹声中将公告从头到尾看上几遍,心头隐隐响起前几天雷东宝跟他讨论的事。老猢狲隐隐想到什么,又隐隐觉得这不大可能。此时有人问老猢狲去不去村里交钱,老猢狲却是毫不犹豫地说,去,当然去,全村人民都做的事,他当然不能落下。

大家议论半天,交钱,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村里这十几年,在雷东宝上台后做的事件件都是为村民好,这件事,村民当然一如既往地支持,唯一争论的议题是百分比。

士根在村办坐着,打开窗户倾听窗外村民议论。听了半天,他想,村民若是知道了集资公司的真正目的,知道他们以前共同创造的财富被如此比例了,他们还会只是如此平和地议论吗?可士根再想,回想当年雷东宝率先扛起锄头背着一脊背的疑惑和嘲讽修整砖窑,还率众抵抗政策的谬误,从此带领大伙儿走上致富路,无论如何,雷东宝拿个大头也是合适,论理谁都不该反对。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如此矛盾呢?

逐渐地,开始有村民从银行取出钱来,到村办交钱。这点儿钱,对于享用村里给的好处这么多年的村民而言,并不是负担。士根如常工作,他也并不解释,他虽被挂名5%,可他拒绝出钱,可他心里为雷东宝攥着一把冷汗。

雷东宝则是没想到歪打正着解决了两百万的流动资金。看来,群众的力量若动起来不得了,小雷家人好样的。

小雷家又冲上快速道。这一波冲击,是由正明作为先锋,而那么多村民第一次因为投入了钱而摇旗呐喊得响亮。小雷家集资公司的业务也正常顺利地展开。其实是换汤不换药,原先属于各企业的贸易活动如今都改换到集资公司名下。集资公司名唤“雷霆”,雷霆公司一上手,便桩桩生意获利。

13

宋运辉从北京出差一周回来,老马早已卷了包袱离去。这一次出差,算是他第一次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担心后院被抄。正与副,一字之差,却是意味大大不同。

回来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有时间处理秘书给他的来电记录上的私人电话。秘书顺便问一句:“厂长,市里放出一百个大哥大,问我们厂要不要留几个。听说机子很俏,有些人抢都抢不到。不过我打听着,东海这边没信号,厂长家里倒是有信号。”

宋运辉想起小拉每天扛着的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心说这东西方便是真方便,人到哪儿一找就灵:“多少一只?”

“大哥大加入网费要好几万,紧俏的是大哥大,邮电手里都没几只,算是给我们厂面子才给我们保留几只。”

宋运辉想了想,道:“算了,这笔支出不合算,你下班吧。”

宋运辉心说,即便是东海有信号他也不买。本来就已经因为二期批准上马,每天被各方势力找得无处遁形,这要配个大哥大,白天黑夜都让找得到,他还不给折腾死?他看到私人电话记录里有雷东宝的电话,就先挑出来,打过去雷家,不想雷母接电话说是雷东宝去了韦春红那儿。宋运辉心有抵触,没问韦春红那儿的电话是多少。再看杨巡的电话,却是个90开头的号码。宋运辉愣了一下,不由笑了,好小子,倒是那么快就用上移动电话了。

但他没给杨巡电话,而是先打到寻建祥家里。寻建祥告诉宋运辉,杨巡在市场宣称以六折租价提前优惠出租新电器建材市场的铺位,一个月后将提高到七折,再一个月后还得提高,越早租下折扣越大。寻建祥说:“我打算租下两个摊位卖瓷砖,我做这个有进货渠道。你有没有意向?如果你手头有些余钱,这倒是不错的投资。”

宋运辉笑道:“我哪有余钱,刚给猫猫买了一架钢琴,才把问我父母借的钱还清。你要有余钱,这倒是不错的投资,尤其是你可进可退,万一开业后租价好,你就直接将摊位转租出去,租价不好就自己摆瓷砖摊儿做生意。我不行,我才多少工资啊,呵呵。”

寻建祥道:“小宋,这事儿我就直说了吧,我自己一个摊位,另一个就算是给你租的,算是我借钱给你租,租价要没升,算我自己开店。赚了归你,我跟你通声气儿,你要是反对不是哥们儿,看你出手紧巴巴的我难受。”

宋运辉一听便明白寻建祥的意思,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我要真想钱,扫扫门缝就有不少,拿谁都不会拿你的。你也别替我难受,这事很简单,以后出门咱们自己吃饭,你付钱。春节见面,让你太太给我家猫猫织件小毛衣,我家开颜那臭水平真是没法提。”

寻建祥这才无话,知道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肯收的。又问:“当老大感觉爽吧?”

宋运辉笑了笑,看看已经黑暗一片的办公室外面,感觉大约是没人,才道:“不错,而且相对而言更进一层,看到的全局更加全面,有些水书记的感觉了。”

寻建祥犹豫了一下,道:“水书记后来做事都没人性了,我们这些小青工在他眼里跟只蚂蚁一样。”

宋运辉听了,不由“呃”了一声,脸上变色,对着话筒说不出话。寻建祥在另一头意识到什么,忙道:“你不会,别瞎操心,这么晚还没回家?出差那么多天,早点回去吧。”

宋运辉答应,放下电话,拿起抽屉里的两只饭碗,有意识地拐去宿舍区的食堂。食堂里灯火通明,可吃饭的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卖饭窗口内外的人看到他出现,都很是惊讶,按说,宋运辉即使出现在食堂,也应该是出现在厂区里面的食堂,而不会到这儿。饭窗里面的小头头看见了连忙迎岀来,要炒热菜给宋运辉,宋运辉没答应,买了一条已经半冷的红烧鲳鱼和四两饭,端着饭碗坐到两个青工旁边,那两个青工也没比他年轻几岁。

见两个青工讪讪的,他就微笑着主动搭话:“做长白班的?这么晚才吃饭?”

“没,倒班的,今天轮到白班,厂长喝我们的汤。”

“好,我才两只碗,想打个汤都不成。”他当真伸勺子取汤,一点没客气,“我以前倒班的时候,白班一下班就等着吃饭,四点半食堂开饭,我来不及地就冲进去,呵呵,顺便带着两只热水瓶,从没像你们这么晚吃饭。”

大概是看宋运辉说得随意,两个青工也随便起来:“吃那么早干吗啊,吃完《新闻联播》都还没放,干等着看动画片儿,旁边农村又没啥可逛的。”

宋运辉“噢”了一声,想到他以前的宿舍时代,尤其是寻建祥荒唐的那段过往。他如今还真是向水书记无限靠拢,把自己过去经历过的不解和誓言都忘了:“工厂才刚起步,女工招用得少,也是个问题。看来以后化试、水处理等车间招工得有侧重。”

大家都笑,这还真是一个大问题,没住过宿舍的不会了解。一笑拉近距离,两个青工终于肯痛说生活的不便。万变不离其宗,与八九年前宋运辉自己住宿舍时候没差多少。唯一明显的区别是,现在人对精神生活的要求更高。

饭后宋运辉回家去,想来想去,想不出措施怎么改善单身青工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只在工作便条上记下一条:“余热蒸气供应时间没设限,为什么不能设法为饭菜保温?饭菜冷暖折射后勤人员服务精神。”其他的,当年他没想出来,因为他自己业余生活忙得恨不得不睡觉,他无法理解别人为什么可以无所事事,因此当年水书记布置他想办法,他想不出,现在自然也没什么招。看来,得布置给团委好好研究,什么时候也问问寻建祥的意见。

想到寻建祥,不由想到寻建祥要送他白赚钱的主意,不由好笑,亏他怎么想出来的,还是朋友吗?

但更想到,杨巡这家伙真正精明。打个六折先期出租摊位,不仅把摊位租赁工作做在前头,先套住那么多摊主,保证自己新市场开业不致空空荡荡。更是拿先得的租金解决杨巡的资金缺口问题。六折,这个折扣确实大,可考虑减去一年期贷款利率的数量和争取贷款所需花费的隐性支出,到头来杨巡并不真亏。可就是因为这么漂亮的六折,先声夺人,生生夺取众人的目光,引众人的极大兴趣。杨巡想得岀这主意,也黑得下心拿出这么漂亮的折扣,这个人,宋运辉想,真是个算计到极致的人才。

想当年才那么小的时候,卖几个馒头,杨巡都能鸡蛋粮票馒头地不厌其烦地捣腾着,倒腾出比别人多一些的收入,何况现在,跌打滚爬那么几年,更应炉火纯青。

由此宋运辉想到刚才想出来的丰富职工业余生活的招数,心想与其花巨资在生活区建设金州那样的工人文化宫、电影院,还有什么公园娱乐设施,并养上一大帮碎嘴子的老娘们儿,还不如把这钱花长远点,干脆把单身宿舍造到市区或者县城去,让社会提供多样化多选择的社会娱乐生活。这一想,豁然开朗。这思路,竟然还是杨巡间接点明的。

杨巡没想到宋运辉这么晚还会给他电话,他捂住大哥大周围挡住噪声,才能清晰听岀是谁打来电话,一听是宋运辉,忙赶着朝清静地方跑去:“宋厂长,哈哈,这是我大哥大,以后你想到我小杨了,打这个,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立马飞到你身边绕着你转。”

宋运辉笑道:“正要问你,市里信号好不好,我听北京他们说,电梯内不能用,有些室内信号差,我们这儿呢?”

杨巡笑道:“看地方啦,有些信号强,有些信号差。我们百杂市场办公室那儿,好笑得很,我得拿个篮子把大哥大挂天窗上才有信号,放桌上根本不行。你们东海那里更不行,一格信号都没有。全市好多地方我都试啦,你们家有三格,还算行了。我这工地上吧,白天信号差,晚上信号强,跟冷热病似的。不过好用,谁找我都方便得很。宋厂长也要买一个?”

宋运辉笑道:“不买,太贵了,用不起,你前两天找我什么事?”

杨巡当然知道宋运辉在说笑,笑道:“没什么,正好有朋友给我送来两箩贡橘,我问问你在哪里。听说你出差,就直接送你府上了。呃,还有……宋厂长,给我个梁小姐的地址行吗?我电话里问她,她说了半天英语我记不下。”

“你……去美国,护照办了?”

“呵呵,不是,听说国外过圣诞过元旦的,我给梁小姐寄些小玩意儿过去,谢谢她帮我找岀建材市场的主意。”

宋运辉听出杨巡醉翁之意,便道:“小梁的生活很不错,要求也高档,我们这儿的东西她可能看不上眼。我以前寄去的也只是一些书什么的,其他在美国应有尽有。”

杨巡道:“我不求她喜欢吧,我得把感激表达出来,做人总得有来有往。”

宋运辉心说,呸,你杨巡又不是寻建祥,才没那么有良心。不过他还是答应:“我给你提个醒,小梁喜欢什么和田玉啊珊瑚啊还有檀香沉香什么的东西。”

宋运辉虽然提点了杨巡,杨巡也囫囵记下了,可等放下电话把囫囵记下的东西拿出来反刍,却不清楚是哪几个字,只有檀香好像有些印象,还在北方的时候,戴娇凤有一阵子喜欢买喷香的上海产檀香皂,可那么高档的梁思申不会看上一块钱还不到的檀香皂吧?杨巡都不知道问谁去才好,但总纠缠着宋运辉问到底,却是不大敢的。

杨巡当晚就在工地上到处打听,终于从一个师傅级的木匠那儿打听到一种叫紫檀的名贵木头。老师傅亮岀他的木工刨子说,他刨子上的木头是老红木,是拆了以前木器店收来的老家具腿做的,老红木做出来的刨子不开裂耐磨损,全市找不出第二把,可这老红木比起紫檀来,还是差了几个档次。老师傅说,他听他以前的师傅说起,解放前,那是要做大官做大老板的人家才用得起紫檀做的家具。杨巡心说就是它了,肯定就是紫檀。梁思申那样的人物,这种做刨子的老红木怎么看得上眼,肯定只看得上当年大官大老板用的东西。在木匠老师傅的指点下,杨巡打算跑遍全市寻找紫檀。

杨巡想不到,从小见惯的木头竟然有如此广阔的天地。杨巡纯粹是因为交易中不上当受骗的本能而钻研了几招,买得一只漂亮的紫檀梳妆匣。他照着师傅的传授给紫檀上光打蜡,可对比着宝光流动的紫檀,看那绣点斑斑的旧玻璃镜子,实在如美人脸上落下一个苍蝇屎,出奇地碍眼。他赶紧找来一块全新玻璃镜子,叫人精心镶嵌了,这才让梳妆匣完美如新,他衬垫妥当将此物航空邮寄了出去。连邮局检验的都以为是新货。

14

宋运辉到第二天上班稍微空闲的时候,才打电话给雷东宝。雷东宝接起电话就说:“你最近咋那么忙,早上才给你一个电话,你秘书总算不说出差说开会,不是避着我吧,啊?”

宋运辉本来还想着雷东宝要怎么跟他说话,他又得怎么跟雷东宝说话,一听这个开场白,心说糙有糙的好,一颗担心全放下了:“昨晚才出差回来,给你电话你没在家,最近好不好?”

“好,完成一大心事,总算背一屁股债又活过来了,可这几天睡不安宁。”

“你又不是第一天背债,再说负债的是小雷家,再还不出,银行也不至于拿块橡皮把你们小雷家从地图上抹了,愁什么?”

“我……做了件事,可这问题不好乱说,我对这事吃不透,晚上就睡不好,我得找你商量。”

宋运辉看看手表,他紧接着还有个会,只得不由分说地道:“你来一趟吧,电话里没法说清楚。买好车票,给我个电话,我派车去接你。”

雷东宝放下电话,心里感觉怪怪的,好像电话那端的宋运辉非常陌生,不是那个他看着长齐胡须的妻弟。但雷东宝并没太在意,承认肯定是自己难得的小心眼,对着宋家心虚。回头拎起随身小包,取了些钱就投奔火车站去。他没给宋运辉打电话通知是哪个班点,他又不是嫩秧子,出差多了,还需什么人接送?

但到了东海厂,雷东宝终于动怒了。先是在大门口被拦住,然后出来个自称秘书的人,把他送到厂外东海招待所入住,然后他就一直等,等得不耐烦睡了一觉,醒来还没见宋运辉,却见桌上添了一些水果点心。宋运辉一直没露面,也没打算送他去宋家。

从下午一点一直等到五点钟,终于外面走廊一阵喧哗,雷东宝所在的门被敲响。雷东宝没动,坐沙上抱手臂看着。但没一会儿,门被钥匙从外打开,毫无疑问,这是宋运辉的地盘。宋运辉料到雷东宝生气,见此情形只得赔笑道:“大哥,开了一下午的会,让你久等。走,我们去吃饭。”

宋运辉一开口,雷东宝便无法再生气,人家嗓子都哑了,可见是真忙。他起身,问一句:“你家还是饭店?”

宋运辉略带尴尬:“招待所吧,我已经跟家里通了电话,晚上不回去了,陪你说话。”

“好,开始拿我当外人了。”

“这话说的,该不会是跑那么远路,专门寻上门来找我碴吧?要真拿你当外人,刚才开会间隙说什么也拿上厕所做借口出来跟你照个面。大哥,这边。”宋运辉伸手拉了一把,将雷东宝拦向餐厅,“我爸妈那儿,年纪大的人顽固,你就别计较了。等下开颜会来,我让她早一步下班,应该快到了。”

雷东宝到底是很遗憾,运萍父母开始拒绝他。“你到底什么会,这么忙?”

宋运辉笑笑,等餐厅负责头目欢迎如仪完毕,两人坐下,他才道:“销售工作总结检讨会。说白了,骂人,废人。有些人过惯计划经济日子,对于我的走出去找上门战略贯彻不力,几个老的照样过着等客上门的清闲日子,还真给他们等到不少客,可是价格不行。我今天跟他们落实新考核制度,他们急了,急有什么用,做不到就下。”

雷东宝奇道:“你们国营还有下来的?”

宋运辉笑道:“下还真有点难,体制问题,只能折中一下,级别还挂着,工作不让负责。这几天已经有两个副处级的让我落下去做普通科员。我们厂新,包袱比较小,历史负累也少,我已经申请上头,试点灵活管理机制。我打算改造工作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推开,方便我亲自插手。销售部门的试点,还请教了杨巡这个专门做倒爷的,还真收获不少宝贵经验。大哥,来这儿吃点海鲜,我让他们给你准备的。”

“都照着你说的做?你们厂长不说话?”

“我现在是正职。”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咂舌道:“坐卫星咧……嚯,开颜,你好。你怎么越活越小了?一点不像厂长夫人。”

刚进来的程开颜听了只会做鬼脸,说雷东宝现在胖得跟猫猫玩的皮球一样圆,宋运辉在一边大笑。他还想叫雷东宝吃一种小小的螺,可惜雷东宝嫌烦,盘子转给程开颜,自己吃肉多的。宋运辉也没勉强,他骂了一下午的人,影响胃口,喝水多于吃菜。

雷东宝稍微填饱,就开始说他在小雷家推行的新政,以及推出新政的原因。宋运辉听着直皱眉头,连连摇头。雷东宝把事情讲完,问道:“你什么意思?我们县原书记……喏,老徐后面那个,他说行。”

“他说行,你为什么还睡不着?说明你心虚。”

“我为什么要心虚?小雷家天下哪样不是我挣出来的?跟我家的差不多,我只拿百分之十,谁敢说一声不?”

“你不心虚你为什么睡不着?你吼大声说明你外强中干。”

“宋运辉!没人跟我这么说话。”

程开颜忙小声道:“你们小声点,又不是在家里,这儿都是小辉部下,吵起来影响多不好。”

宋运辉拍拍程开颜的手,道:“不担心,面子不是靠维护出来的,面子是靠平日里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对。”雷东宝附议了一声,但随即领悟,宋运辉这话侧面嘲讽了他,他气道,“四只眼的贼阴险,你说我做错啥了?”

宋运辉道:“你这么做明显是拿集体的资产肥你个人的腰包,经不起调查论证。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交给人一个大大的把柄,万一有谁要抓你一下辫子,你麻烦很大。可你这个人,又不是杨巡那样千伶百俐能把方方面面都摆平的。你表面风调雨顺,可你心里最清楚,这事儿是颗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的炸弹。”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我哪次不是给人抓辫子,可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不错,我还参与过一次。可以前你都是为村民谋好生活,村民会扛起锄头跟你干,现在呢,谁会跟着你对抗上面组织检查?你要真是个黑得下心的,多拿就多拿了,小人坦荡荡,不会晚上睡不着觉,可惜你不是。”

程开颜听丈夫硬是把“君子坦荡荡”给改成“小人坦荡荡”,忍不住低头闷笑,挨了宋运辉桌下一脚。雷东宝却是沉默了,他心里其实一直清楚,可是不肯承认,这回终于被宋运辉点破,他无法蒙混下去。宋运辉看着雷东宝,让雷东宝考虑了一会儿,才道:“清楚你错在哪儿了吧?”

雷东宝大声道:“我没错,谁能否认我在小雷家的贡献?我拿这些个份子谁敢不服?我还拿少了。”

宋运辉冷静地道:“理是没错,可人心肉长的,肉长的不讲理。你自己都内疚得睡不着,你说村民了解真实内情后怎么想?别自欺欺人。拿出办法来,有错改错。”

“小辉,你销售会议还没开够,拿我当孙子训?”

“回避解决不了问题。我旁观者清,我看你前面有两条道,一条道是你维持现状,睡不着没什么,几天过去熬疲了,照样睡好吃好。另一条道也不是要你学士根,而是让你的雷霆公司真正赚钱,不用刮三个实体的钱肥雷霆公司,这样分来的钱你拿着心安理得。”

“就算我愿意,红伟他们不答应。你想过没?”

“那都是看你的态度,你看看我,我拿的有红伟他们多?还不一样没日没夜的,机关那么多干部,谁不是拿一点点工资?”

“你少给我说大话,你是你,别人是别人。你开着公家车子,吃喝都是公家,你还要什么钱?”

宋运辉火大:“你这么说,我没法跟你说了。但我再说一句,算是废话。作为一个集体经济的领军人物,如果你先贪财,如果你失去你的信念,如果你没有一点牺牲精神,你那个集体经济将很快缺乏向心力,很快土崩瓦解。”

雷东宝对于宋运辉的话领会一半,大声驳斥:“我哪里贪财,我问你,多劳多得对不对?”

宋运辉闷在那儿,无法再说——雷东宝完全无法理解领导的艺术。程开颜见两人吵架一样,一直想劝他们冷静,这会儿才有机会插嘴,自然不便偏帮丈夫,打个圆场:“多劳多得当然对,国家说的。”

雷东宝却道:“我不是问你。”

宋运辉叹一声气,道:“理是没错,可人是讲理的吗?人要讲理,那管理就太简单了,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雷东宝道:“好,既然没错,我就做到底。谁要跟我不讲理,我打也要打得他讲理。”

要是换了别人,宋运辉早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可对着雷东宝,他走又不能走,说又说不通,只能坐那儿生闷气。心想既然坚持自己没错,那还辛苦跑来这儿问什么。程开颜见气氛那么僵,只敢小声跟丈夫道:“我吃饱了,回去哄猫猫睡觉去。”

宋运辉看看雷东宝,叫服务员去叫来小车班值班的,把程开颜送走。

这边雷东宝一个人的时候缓下劲来,等宋运辉回来,就道:“你说服我啊。”

宋运辉被这话惊得两眼滚圆,奇道:“我为什么要说服你?”

“你是我亲戚,你既然说我有错,你拿出理由说服我。”

要是换作别人说这种话,宋运辉一早拍案而起,这不是调戏他吗?他好歹忍住,闷头吃菜。雷东宝却不想放过他,一迭声地要他说。宋运辉心里真疑问,当年姐姐是怎么对付雷东宝的。宋运辉也有耐心,不说就是不说。

两人吃饱回到房间,雷东宝坐下就道:“你刚才一直跟我拗劲,我知道你大领导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软。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说吧。”

宋运辉叹口气,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话。但我的话是不是有理,这件事上面我们两个站的立场不同,看出来的理由不一样,你不用一定要我说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让人批斗,批斗的人心里认为他们占着理,他没错,可我们一家不那么想。理没有绝对。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没法让你服从我的理,我说再多的理你也不会认同,白说。你若是勉强因为我是谁而相信我的理,照着我的理做,你心里别扭着,你也做不好。你说呢?其实我该说的理前面都已经说了。我再讲一点我的经验,任何有关钱财分配办法的改动,都不能太激进,不要一步到位,否则一定会引起极大反弹。你们小雷家分配方式这回的改变,步子跨太大了,是质变。”

雷东宝听宋运辉绕来绕去说了半天,道:“你到底什么理由?”

宋运辉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着吗?你愁的还不是集体资产让你们挖墙脚,你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吗?就是这个理由:集体资产,不能擅自转为私有。”

雷东宝道:“你这里的集体资产都是国家一五一十投资的,当然不能私有。我们那儿不一样,我们都是靠自己搞起来的。我要是一开始就说我开砖厂我当个体户,你们给我干,我岀工资,现在这些钱不都一开始就是我的了吗?我哪里还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我已经够客气了。”

宋运辉听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说……”

“为自己,为家人,别做出头鸟。我的意见:雷霆公司这个形式好,第一年先别挖村集体的墙脚,先依靠村集体的实力,向外展贸易。不要给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处,是逼他们自我展的关键。第一年分配后看看大家意见,再看看社会环境变化,你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你以前那么激进,是因为小雷家本来就是穷到底的,折腾得起,可你也因为一次冒进让我姐早早离开我们。现在小雷家家大业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虑再三。”

宋运辉提到宋运萍的死,雷东宝立刻跟挨了针刺的气球一样,缩了进去。一下子几乎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顺利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他没再跟前面似的大声,而是叹气道:“挖集体墙脚这种事,我没当回事,其实我是不想对不起村里那些人对我的死忠。”

宋运辉听着“死忠”两个字,心下骇然,自觉把它们翻译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东宝对他姐姐的旧情,让他心中好过不少。

回去,雷东宝依然召开五人会议,把雷霆公司分阶段走的想法说了。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面面相觑,不肯吱声。雷东宝再三问三个人意见,只问岀红伟一句话,红伟说,那样的话,雷霆公司的总经理太难做了,他顾得了建材厂顾不了公司,为了别两头都落空,他还是专心顾住建材厂为好。雷东宝生气光屁股朋友不帮忙,一口应承下来,这个贸易公司他自己来。

三个人忽然都想到,这么一来,他们三个不都成了只管生产的车间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经在他们的支持下成立,雷东宝坐在那儿一张脸跟雷公一样黑,他们暂时都没法再有言语。

雷东宝说干就干,第一件事是把三个实体所有供销人员全部抽调出来,腾出村办会议室给他们办公。又把三个实体其他电话都拉来村办,只给每家留下一个号。他出手,谁敢有半句异议?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脸都黑了。

而抽调出来的供销员们,却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属于他们的机会来了。

于是,雷东宝成了总经理,下面添了五个经理。小雷家的财权在雷东宝一声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着石头过河。即使有供销员原先的熟悉门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还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风风雨雨。

15

梁思申圣诞前一天收到来自国内的包裹,打开一看,却是来自杨巡,很是惊讶。她识货,扒开碎纸条看清紫檀花开富贵妆奁盒,爱不释手,一看就感觉这玩意儿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调的新镜子,再看杨巡写的字迹漂亮的信中说他怎么新镜换旧镜,她真是欲哭无泪,对着崭新的镜子做了十秒钟的苦瓜脸。

杨巡信中虽然没说什么,可梁思申还能不清楚为什么吗,她不愿欠杨巡的情,照着这紫檀妆奁盒的价,给杨巡买了一只名牌钢笔打火机套装盒,与送给宋运辉的礼物包裹在一起,邮寄给宋运辉,请Mr。宋帮忙转交。

这一回的圣诞和新年长假,她没有回国。而她的同学们和同事们却都各回各家,过他们家自己的圣诞。包括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亲密的老同学。她对圣诞节没什么感觉,就抱着提琴去她做义工的老人院,给那里的圣诞做伴奏。

夜深人静回来,一个人驾车“刷刷”地驶过无人的公路,从黑暗走向另一处黑暗,似乎总也走不出浓浓黑暗的包围,她忽然感觉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周围静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声音填补真空。停车翻出磁带,却是猫王经典。一会儿,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弥漫开来,“Ar you lonso tonght? Do you ss tonght……”

声声问,问得梁思申越孤独,一个人靠着椅背垂泪。远近黑暗中虽有喜庆灯火,可那些都是冷的,冷得跟路边的雪一样,与她无关。

回到一个人住的小窝,录音电话有绿灯闪烁。打开,却是老同学的声音。老同学说,在新年钟声敲响的这一刻,他要大声说:“我爱你!”

梁思申握着脸流着泪,喃喃重复:“我恨你。”她这才明白,她的这个圣诞,为什么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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