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第2/2页)
任竞年:“又不是不给你寄钱。”
顾舜华听他话里带些异样的醇厚,一时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心微跳,咬了咬唇,还是轻声问道:“那你要说什么啊?”
任竞年的声音清沉而缓慢:“家里家具都卖差不多了,鸡也给人家了,我自己在矿上过一个年,过了年就去找你们。”
顾舜华想想矿井上的凛冽寒风,又想着家具搬走后的凄凉,便有些心疼了,以前就算物资匮乏,可家里有孩子,夫妻两个一起忙活,也挺热闹的,现在家里空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她便道:“等过年时候,你去隔壁老陈家过年吧,和人家搭个份子,要不一个人挺难受的。”
任竞年:“没事,矿井上到时候会举办一个春节联欢会,我来操办,闲不了,也不至于太闷。”
顾舜华:“那就好……”
任竞年:“就是有点想你,想孩子。”
顾舜华一听,眼里就湿了:“昨儿个我们去吃砂锅居的白肉了,孩子吃得高兴,还惦记着你,说要让你吃,他们还想给你打电话,可当时邮局都下班了,今天他们去幼儿园,也打不成,只能等周末了,周末邮局也能打电话。”
任竞年:“没事,不打也行,你给我说说就挺好的,孩子小,还不懂事,一打电话他们想我,万一闹腾起来,还是你受累。”
顾舜华:“也没什么,他们都挺懂事的。”
说了一会儿话,到底是挂了,挂了后,顾舜华也有些不舍得。
经过这一段,她越发认识到,任竞年这个人就是她认识的那个任竞年,会在最冷的天用体温给她捂着的任竞年,他从来没变过。
她对那本书剧情的恐惧感也减轻了许多,她想,只要这个人没变过,管它什么剧情呢,那本书还能给活生生的一个人下降头吗?
这么想着,她从大栅栏街道往前走,刚要拐进胡同的时候,就见前面槐树旁边,倚靠着一个人,正是苏映红。
腊月里的风很大,胡同口的老槐树叶子已经掉光了,遒劲的树枝在灰瓦翘檐间往天空伸展,在清透冷蓝的天空中投射出一副苍迈的画作。
苏映红穿着旧色红棉袄,短发用发卡别起来,抿着略有些干涩的唇,身子靠在遒劲的槐树干上。
顾舜华看了她一眼,便走过去细看她的脸。
同仁堂的膏药就是好,才一夜功夫,已经消肿了,只留下浅淡的痕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被打过。
苏映红有些不好意思,别扭地道:“行了,别看了,已经好了!”
顾舜华笑了:“那就行,昨天看着你就像一头过年上供的猪头,还挺喜庆的。”
她这话可不好听,不过苏映红也没在意,低声嘀咕说:“我的事,你没和我家里说吧?”
顾舜华:“你家里人,我都不带搭理的,说什么说!”
苏映红这才松口气,之后说:“其实我也没怎么招惹她们,她们以为我傍上了一个小流氓,可我根本不想搭理那个小流氓,都是他非要招惹我,我是躲着的。”
顾舜华挑挑眉:“常在河边走,能不湿鞋吗?你既然当了别人嘴里说的圈子,就得有那个心理准备。”
苏映红听这话,瞪了顾舜华一眼:“我当了圈子,一辈子就该是圈子?”
顾舜华:“那我哪知道,是不是圈子不是我说的,也不是你说的,是别人说的,你和我倔这个没用啊。”
你活在胡同里,周围都是眼睛都是嘴,架不住别人说啊。
就算自己觉得自己能耐,不在乎名声,可这年头,找工作结婚成家立业,名声就是顶顶要紧,舌头根底下压死人,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苏映红听这话,愣了愣,突然眼圈就红了:“对,我是圈子,我是女流氓,我被大家伙看不起我活该,我怎么就这么贱!”
说完,突然转身就往前走。
顾舜华连忙拉住她:“哎哎哎你往哪里去?”
苏映红凶巴巴的:“你管我!”
顾舜华:“瞧你这小样儿,万一你跑天桥跳下来,你妈知道我和你说过话,还不要我命?”
苏映红听这个,简直气得眼睛冒火了。
顾舜华便笑了:“我这里还有一点粮票,正好饿了,咱过去胡同里要碗抻面吃,你陪我。”
苏映红:“我不饿!”
顾舜华:“我饿啊!”
因为头一天在玉花台上班,她太忙,顾不上吃饭,就随便嘴里塞了一点酥烧饼,现在其实还没太饱。
苏映红瞥了顾舜华一眼,没吭声。
顾舜华便领着她过去了门框胡同,门框胡同在大栅栏的老字号中并不显眼,老门老户,房屋也是灰头土脸的,不过这胡同以前可是北平城最繁华的小吃街,豌豆黄宛、油酥火烧刘、褡裢火烧等,这些全都聚集在门框胡同,有一句话说“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所谓的一线天就是说这里。
不过解放后,老字号被实行了公私合营政策,收归国有,物资又实行配给制,这些老字号也逐渐拔锅灭灶了,只有一些很小的小门脸还在。
顾舜华熟门熟路,领着苏映红过去了一间不大的门帘,上面挂着一块灰不溜丢的棉帘子。
掀开进去,便觉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这里是卖抻面的,只有两张桌子,就图卖个熟客。
顾舜华进去后,老板倒是还记得她,脸熟,示意她坐下,问她要什么,顾舜华便要两碗抻面条,再配上一点烧羊肉宽汤,这么喝的天,正好喝个鼻尖冒汗。
老板:“行,再给你弄点炸酱吧,西鼎和的酱。”
顾舜华一听,更觉得馋了:“加点小金钩,还有爆香的葱蒜。”
小金钩就是鹰爪虾,鹰爪虾色泽金黄,形状像一把钩子,才得了这么一个名,这虾适合做炸酱,比肉末炸酱要素净入味。
老板笑着说:“那当然了!”
这边老板便去抻面了,门面小,坐在桌旁可以看到后厨老板抻面,面已经被揉成了长条,利索地提起来,甩着遛面,面越遛越细长,遛上三四次蘸点碱水再遛,抻面的味道就是这么出来了。
苏映红微侧着头,看着那在空中甩动的细长抻面。
顾舜华:“你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吃过,你记得吗?”
苏映红默了默,眼中变黯了:“不记得了,以前很多事,我都忘差不多了。”
顾舜华:“你到底怎么和那些人混一起的,和姐说说?”
苏映红咬了咬唇,眼里便慢慢蓄着泪,却还是不吭声。
顾舜华倒是也不急。
其实这些事,她大约猜到了。
自己下乡那会儿,这里已经乱糟糟的了,大人都忙着单位的事,整天介都是口号,哪顾得上孩子,自己这一批下乡了,那些后面没下乡的,滞留在首都不上学的话,也没人管,一天到晚瞎胡混,不一定就和什么人混一起,自然就学歪了。所谓的圈子这个词儿,其实也就是这时候出来的。
很快面上来了,热腾腾的抻面,配上一碗滚烫的烧羊肉宽汤,一小份炸酱,旁边放了面码儿,面码里,黄瓜丝都切得颤巍巍地细。
顾舜华拌上炸酱,尝了口,面条遛得够劲儿,吃起来有咬劲儿,炸酱里的小金钩可真是鲜香,爆了的葱蒜也地道,那是独此一份的味儿,别地儿肯定吃不到。
苏映红也吃,这么冷的冬天,手都冻僵了,喝着鲜美羊汤,吃着地道老北京炸酱面,好像所有的寒凉都被驱散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店老板也躲后厨打盹去了,就顾舜华和苏映红无声地各自吃面。
吃差不多的时候,顾舜华结账,和苏映红一块儿出来。
快走出胡同的时候,苏映红冷不丁地道:“姐,我十三岁那年,就被人欺负了。”
顾舜华微惊,猛地看向苏映红。
苏映红仰着脸,看那光秃秃的老槐树枝,老槐树枝无声地伸向天空,她眨眨眼睛,不让眼泪落下:“就你们下乡那年,我在少年宫学舞蹈,回来时候,遇上我哥一朋友,他哄着我,欺负了我。”
她眼泪还是从脸颊滑下来:“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回来昧过味儿来,去找他,他家里有点关系,和我哥要好,他说就算我说了别人也不信,还说我已经被他要了身子,不干净了,我如果张扬出去,家里人肯定骂我,他顶多就是赔钱。”
“我什么都不懂,那个时候也傻,想和我妈说来着,可我妈忙着,哪有功夫顾上我,我爸那里我更是不好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我就——”
顾舜华后背阵阵发凉。
她已经大概猜到后面的情况了,十三岁的小姑娘,遇到事儿,家里不给撑腰,她自己哪知道该怎么办,她自暴自弃,随波逐流,干脆就傍了一个小流氓,成了圈子。
她默了好一会,终于硬声问道:“这人现在在哪儿上班啊?”
苏映红犹豫了下,才道:“这两年也没联系过,我也不想听他消息,只知道以前分配到水利局,后来因为他家有海外关系,就被下放了,再后来也不知道了。”
顾舜华:“这个事,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吗?能有证据吗?”
她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白问。
十三岁的小姑娘,哪知道这个,天真得要命,被人家哄着骗了,还傻乎乎地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怎么可能留下证据呢!
苏映红果然摇头:“姐,这事本来我也不想提,都过去了,再说他之后,我还跟过两个男人呢,反正我就这样了,说我破罐子破摔也好,说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也好,我就这么着了!”
顾舜华:“你跟了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呢,现在呢?”
苏映红蔫不拉几地说:“散了啊,就是临时傍一段,哪还能长久呢,现在早散了,他们另找别的圈子了。”
顾舜华便明白了,因为之前傍的流氓散了,所以她才被那几个女流氓打。
她想了想,道:“映红,先想法找个工作吧,找一份工作,自己能养活自己,正经过日子。至于那个恶人,咱现在没办法,以后总有法儿,早晚得把他整治了。”
苏映红:“我也不是没想过找个工作,可我能有什么本事找工作,我爸我妈那样,他们打心眼里也瞧不起我,我就这么着了,混一天是一天。”
顾舜华挑眉:“是吗?你真这么想的吗?”
苏映红微窒,看了看顾舜华。
顾舜华:“映红,咱得自己先立起来,才能让别人瞧得起,面儿是自己给自己的,不是靠着别人施舍的。你要是想正经过日子,先和那些圈子断了,回头我也帮你寻摸着,找一份工作,哪怕是临时工,但好歹早起早睡规律过日子,还能挣个吃喝不必仰人鼻息,等咱有了工作,想怎么活,想过什么日子,再慢慢想,你觉得呢?”
苏映红犹豫了下,还是点头:“行,我试试。”
顾舜华想起自己晚上还得上班,便打算先回家去,可是等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一件事,浑身顿时一个激灵。
水利局上班,有海外关系,离开水利局,被下放——
顾舜华忙快走几步,追上苏映红:“映红,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苏映红:“舜华姐,怎么了?”
顾舜华:“你告诉我,那个水利局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苏映红:“叫罗明浩。”
顾舜华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起来了。
罗明浩,罗明浩!
不就是和陈耀堂拿着八珍御膳的幌子开饭店的那个吗?
这都赶一块儿了!